要知道,雖然王守仁先生看起來像個二愣子,實際上不但精通兵法,還擅長權謀。他很會做人,在官場也算是個老油條了,經常和人稱兄道弟,他和兵部尚書王瓊(此時即将調任吏部尚書)的關系一直很好,他的群衆基礎也是相當不錯的。
當然了,内閣中也有一個人不喜歡他——楊廷和,不過這似乎也無關緊要。
有了這些人際關系,王守仁先生自然消息靈通,從半年後他采取的那些緊急行動看,他對于江彬的陰謀應該早有察覺。
于是,繼朱宸濠之後,江彬成爲了王守仁的新敵人,事實證明,他是一個比朱宸濠可怕得多的對手。
江彬想出了一個很惡心人的方法,他在等待一個機會,要像貓捉老鼠一樣,先慢慢整治王守仁,然後再除掉他。
這個機會很快就出現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王守仁再次上奏,這次他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能夠将朱宸濠送到南京,在那裏舉行獻俘儀式。
王守仁的這個意見看似簡單,背後卻隐藏着極爲深遠的考慮。
按照朱厚照的計劃,是要到南昌與朱宸濠作戰,而朱宸濠雖然現在已經被捕,朱厚照卻似乎并不罷休,準備一路走下去,搞個轟轟烈烈的武裝遊行。
從京城到山東,已經惹出了那麽多的事情,十幾萬大軍和那群奸邪小人要真的進了江西,吃吃喝喝加上打家劫舍撈點外快,老百姓估計就不用活了。
所以南京是最好的地點,反正皇帝陛下也玩了很久了,到南京後就别動了,免得四處折騰,況且南京也是帝都、特大城市,在這裏搞儀式也算有了面子,快點完事您就快點回去吧,大家都方便。
朱厚照在行軍路上收到奏折,看後沒多想,就交給了旁邊的江彬,詢問他的意見。
江彬看懂了,他完全領會了王守仁的良苦用心,知道他爲了百姓安甯,不願再起事端。
然後他對朱厚照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絕對不可!”
“千裏迢迢帶領大軍到此,怎麽能夠空手而歸!”
但是朱宸濠都被抓了,還能打誰呢?
“把他放回鄱陽湖,陛下再抓一次!”
如此缺心眼的主意都能想出來,也算壞得隻剩渣了。
朱厚照十分高興,他同意了江彬的提議。
這是個十分陰毒的建議,其中包含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旦皇帝和十萬大軍進入了江西,以戰後的混亂局面,其給養必然無法供應。養兵要管飯,沒飯吃了就會去搶,到時局勢必然混亂不堪。
而最爲混亂的時候,也就是最好的時機。
這個處理意見很快傳到了王守仁的耳朵裏,他驚呆了。
他很清楚,這個方案極其兇險,如果照此執行,一場新的浩劫必然興起,那些好不容易躲過戰亂、生存下來的無辜百姓終将逃不過死亡的命運。
可是怎麽辦呢?
江彬的命令就是皇帝的命令,你能和皇帝講道理嗎?
王守仁似乎再次走到了窮途末路,在初露寒意的秋夜,孤燈之下,他開始了緊張的思索。
大軍就要來了,局勢已經無法控制,時間所剩無幾,必須想出辦法,必須想出辦法!
但這次王守仁的智慧似乎沒有任何用處,他冥思苦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出方法。
看來隻剩下那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了,這也是他唯一的選擇——抗命。
違抗聖命者,大逆!
王守仁很清楚這一點,但他依然決定這樣做,去換取那些無辜百姓的生命。
不能再等待了,帶上朱宸濠去南京,絕不能讓他們進入江西一步!
我确信這樣做是正确的。
正德十四年,九月,壬寅。
王守仁帶領随從,押解着朱宸濠,向着自己未知的命運踏出了第一步。
覺悟
懷着揣測不安的心情,王守仁上路了,應該說,他做出了一個勇敢的決定,但很快,王守仁就意識到,自己的這次無畏舉動可能并不能改變什麽。
他突然發現,即使自己抗命離開地方,主動交出朱宸濠,也未必能夠保全江西百姓,萬一那幫孫子不依不饒,朱宸濠到手之後還是要去江西鬧事,那該怎麽辦?
答案是沒辦法。
可沒辦法的王守仁也隻能繼續往前走,然而剛走到半路,他卻得到了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消息:皇帝陛下派出了一支先遣隊,日夜兼程向江西進發,已經抵達杭州。
應該說,這事和王守仁關系不大,管他什麽先遣隊、遊擊隊,反正到地方把人一交,之後回家往床上一躺,要殺要剮看着辦。
可當王守仁聽見先遣隊負責人的名字的時候,他改變了主意。
他決定去見一見這個人。
這個關鍵的決定最終挽救了他,挽救了無數的無辜百姓。
先遣隊的負責人是張永。
對于這個人,我們并不陌生,他雖然經常幹點壞事,不能算是個好人,卻也講道理、通情理,十年前就曾和楊一清通力合作,除掉了劉瑾。
正是基于他的這些優良表現,王守仁相信張永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他希望能夠争取這個人,畢竟現在已經沒有别的指望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丁未,王守仁帶着朱宸濠抵達杭州,立刻前往府邸拜會張永。
據說當時王守仁沒帶任何禮物,是空着手去的,這倒也比較明智,按張永的級别和送禮檔次,王先生就算當了褲子也是送不起的。
他沒權也沒錢,卻準備争取權宦張永的支持——憑借他的勇氣和執著。
畢竟是個巡撫,看門的也不敢大意,立刻通報了張永。
正當他在門口考慮見面措辭的時候,卻得到了一個意外的答複:不見!
張永不是傻瓜,他知道王守仁來幹什麽,想幹什麽,這麽大的一個黑鍋,他是不會背的。
看門的二話不說,立馬把大門關上了。
面對着緊閉的大門,王守仁似乎明白了什麽,但他并沒有退縮。
他不再接着敲門,卻退後了幾步,大聲喊出了他的憤怒:
“我是王守仁,爲黎民百姓而來!開門見我!”
飽含悲憤與力量的聲音穿透了沉默的大門,回蕩在空曠的庭院中,震動着院中每一個人。
大門打開了。
張永終于出現在王守仁的眼前,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和這位王先生交朋友,隻是漫不經心地問道:
“王巡撫來幹什麽?”
王守仁并不在意對方的冷淡态度,他用十分誠懇的語氣說出了發自肺腑的話:
“江西的百姓久經朱宸濠的壓榨,又經曆了叛亂,還遇上了天災(兵亂繼以天旱),而今大軍執意要去江西,兵饷糧草絕難供應,到時民變再起,天下必将大亂!蒼生何辜!”
“張公公你深得皇上信任,望能勸聖駕返京,則江西幸甚,百姓幸甚!”
然而王守仁這番飽含深情的話卻并沒有能夠打動張永,對久經宦海的張太監來說,這些所謂的悲劇似乎并不重要。
他仔細想了一會兒,面無表情地提出了他的要求:
“進言自然可以,但是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張永用手指了指,試探地問道:“必須把那個人交給我,你願意嗎?”
他口中所說的“那個人”,就是朱宸濠。因爲對他而言,這是一件可以用來邀功的珍貴禮物。
王守仁愣住了,半晌,他突然仰天大笑起來!
在這陣突如其來的笑聲中,張永憤怒了,他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羞辱。
于是他用飽含殺氣的口吻問道:
“敢問王巡撫,有何可笑?”
王守仁停住了笑聲,正色地回答道:
“那個人自然是要交給張公公的,我要此人何用?”
何用?你不知道可以請功領賞嗎?
從張永那不解的眼神中,王守仁明白了他的疑惑。
“在下起兵平叛,本爲蒼生百姓,天下太平,如此而已。”
王守仁十分真誠地做出了解釋,然後他低下頭,等待着張永的答複。
然而這個答案卻讓張永陷入了更深的迷惑中,這個人孤身起兵,平定叛亂,事成之後卻不計功勞,不求富貴,他爲什麽要這樣做呢?
這對于張永來說,是一個很難理解的問題,當年他與楊一清合作鏟除劉瑾,歸根結底還是因爲劉瑾大權在握,與他水火不容,殺掉劉瑾,他才能夠獨掌宮中監權。沒有好處的事情,誰會去做?
可是眼前的這個人似乎是個例外,他以一人之力建立不世奇功,卻心甘情願地将手中最大的戰利品拱手讓出,隻是爲了那些與他并不相識的普通百姓?
張永閉上了眼睛,開始認真地思考,他想解開這個難解之謎,想了解眼前這個奇怪的人,想知道他爲什麽要這樣做。
許久之後,他睜開了眼睛,因爲他已經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在爾虞我詐的一生中,他第一次開始相信: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品質叫正直,有一種人叫義士。
“好吧,我來幫你。”
盟友的力量
王守仁略感意外地起身走出了張永的住處,但興奮已經湧滿他的身體,他終于找到了一個朋友,一個足可信賴的盟友。
這個朋友交得确實十分及時,因爲不久之後,江彬就又來找麻煩了。
他也得知,王守仁已經帶着朱宸濠到了杭州,這麽大塊肥肉放在嘴邊,他立刻活泛起來。
隻要把朱宸濠搞到手,平叛之功就手到擒來!
但顧及身份,總不能自己去找王守仁,考慮再三,他決定派一個錦衣衛去杭州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