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安,位于江西中部,易守難攻,交通便利,王守仁将在這裏舉起平叛的大旗,準備最後的決戰。
算王大人運氣好,當時鎮守吉安的知府是一個非常強悍的人,他的名字叫做伍文定。
伍文定,湖北人,出身于官宦世家,這也是一個不安分的主,雖然自幼讀書,卻不像個書生,長得虎背熊腰,十分之剽悍,他的工作經曆也很特别,早年在江蘇做過推官(主管司法),長期接觸社會陰暗面,和黑社會流氓地痞打交道,對付惡人時手段十分兇殘,令犯罪分子聞風喪膽。
這位伍知府即将成爲王巡撫最爲得力的助手。
王守仁帶着臨江府的那幫人心急火燎地正往吉安趕,可走到半路突然被幾百名來曆不明的士兵圍住了,一群人吓得魂不附體,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一個表情兇狠的人就站了出來:
“王巡撫請出來說話!”
王守仁畢竟見過世面,也不怎麽害怕,大大方方地走出來:
“我是王守仁,你是誰?”
那位仁兄這才自報家門:
“王大人好,屬下吉安知府伍文定!”
要說這位伍知府也算是厲害,叛亂一起,鄰居衙門的官員跑得都差不多了,他卻紋絲不動,不但他不跑,也不準别人跑,有幾個膽子小的準備溜,竟然被他親手拿刀幹掉了。
經過這麽一鬧,吉安的官員們達成了一個共識:甯王再兇殘,和伍文定比起來還是有一定差距的。安全起見,還是留下來的好。
不久之後伍文定聽說贛南巡撫王守仁跑了出來,準備平叛,他這人性子急,也顧不了那麽多,帶了三百士兵就上了路,正好遇見了王守仁。
他也不跟王大人客氣,一開口就說主題:
“王大人是否準備平叛?”
“不錯。”
“那我就恭喜大人了。”
這次輪到王守仁納悶了,你啥意思啊?
伍文定用洪亮的聲音做了解釋:
“那家夥(此賊,指甯王)一向名聲不好,支持他的人不多,大人你衆望所歸,且有兵權在手,建功立業,必定在此一舉!”
這句誇獎的話卻讓王守仁吃了一驚:
“你怎知道我兵權在手?”
伍文定笑了笑,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一個可以派上用場的聰明人,這就是伍文定留給王守仁的第一印象。
在吉安,王守仁成立了平叛指揮部,召開了第一次軍事會議,由于當時到會的都是知府、知縣之類的小官,王巡撫自然而然地成爲了平叛軍總司令。
王司令随即做了敵情通報:根據情報,甯王兵力共計八萬人,精銳主力爲王府護衛,其餘成分爲土匪、強盜、搶劫犯、黑社會流氓地痞、反動會道門組織、對社會不滿者等等。
這支所謂的叛軍,實在是支名副其實的雜牌軍。這麽看來,形勢還不算太壞,但問題在于,此時的王司令是個光杆司令。他沒有八萬人,連八千都沒有。
雖說有旗牌在手,可以召集軍隊,但這需要時間。所以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判斷甯王下一步的行動方向。
對于這個問題,王守仁已經有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他把手指向了地圖上的一個地方——南京。
“他必定會進攻南京。”
王司令就此進行了詳盡的分析:洪都(南昌)不是久留之地,而甯王雖然不是什麽聰明人,腦袋倒也沒進水,北上攻擊京城這種蠢事他還幹不出來。
所以他唯一的選擇就是順流南下攻擊南京。
更爲重要的是,此時各地還沒有接到統一平叛的指令,防備不足,如果甯王趁亂發動進攻,一舉攻克南京,半壁江山必然落入叛軍之手。
這番話說得下面的諸位六七品芝麻官們聳然動容,既然形勢如此嚴重,那就别廢話了,趕緊進攻甯王吧。
于是王司令又一次發話了:
“我的兵力不足,難以與叛軍抗衡。必須等待各地援軍趕來。”
那麽王司令,你需要多長時間呢?
“至少十天。”
“所以必須讓甯王在南昌再等我十天。”
與會官員們徹底炸開了鍋,王司令的玩笑開得也太大了吧,甯王又不是你兒子,你說等他就等?
然而王守仁笑了:
“我自有辦法。”
詭計
不久之後,甯王駐地的街道牆壁上出現了很多亂貼亂畫的告示,當然了,不是辦證開發票之類的廣告,具體内容大緻如下:
都督許泰等率邊軍、劉晖等率京軍各四萬,另命贛南王守仁、湖廣秦金、兩廣楊旦各率所部,共計十六萬人,分進合擊,平定叛軍,沿途務必妥善接應,延誤者軍法從事!
這封文書的大概意思很明白,就是對甯王說我有十六萬人,很快就要來打你,希望你好好準備。
必須說明的是,這封文書上的人名全部屬實,但情節全屬虛構,除王守仁外,其餘人等壓根兒就不知道這回事。
這就是王守仁的詭計,他僞造了文書,并派人四處散發,以打亂甯王的部署,王司令員做事情一向周到,爲了讓甯王安心上當,他還安排了更爲厲害的一招。
洪都城内的甯王知道了所謂大軍來攻的消息,正在将信将疑之際,手下突然密報,說從進城的人身上發現了幾個特殊的蠟丸,内有機密信件。
甯王打開書信,真正被吓了一跳。
書信内容是這樣的:李士實、劉養正兩位先生,你們幹得很好,朝廷一定會好好嘉獎你們,現在希望你們配合行動,勸說甯王離開洪都,進攻南京,事不宜遲!
兩位難得的“人才”竟然投敵,甯王還算是個明白人,也不怎麽相信。偏巧就在這個時候,手下通報,李士實、劉養正來訪。
李士實先生開門見山,第一句話就捅破了天: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應立即帶兵攻擊南京!”
王守仁的台詞實在寫得太好,李士實也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這下子不由得甯王兄不信了。
自信滿滿、前來邀功的兩位軍師本以爲會得到一個激情澎湃的答複,最終卻隻看到了一雙狐疑不定的眼睛。
他們失望地走了,甯王朱宸濠卻就此确定了他的戰略:
留在洪都,哪裏也不去!
有幸遇上王守仁這樣的對手,朱宸濠先生也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王守仁的計謀獲得了成功,他立即向各地發出緊急文書,集結兵力。
王司令真是一個實事求是的人,沒有朝廷的公文,他就自己臨時草拟,沒有正規軍,他就用民兵,在他的召喚下,附近的袁州、臨江、贛州等地紛紛傾巢而出,不管老的少的,病的殘的,隻要是個人,能走得動,他就統統招過來。畢竟就算不能打仗,壯壯聲勢,揮揮旗幟,呐喊兩句口号也是好的。
就這麽七弄八弄,短短十餘天,他就召集了七八萬人,雖然質量不怎麽樣,但總算還是湊夠了數。
眼前的招兵盛況讓江西的這些知府知縣們開始頭腦發熱了,平時隻能管幾個都頭和打屁股的衙役,突然有了這麽大的派頭,這麽多手下,他們群情激昂,打算立刻出兵,去和甯王決一死戰。
可是王司令讓他們失望了。
兵法
原本争分奪秒、急急忙忙招兵的王守仁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坐擁數萬手下,士氣也極盛,無論怎麽看,此刻都應是出兵的最好時機,然而王大人卻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在這裏常住,四處派人修房子安置家具,就差辦一張吉安暫住證了。
他下屬的那些知府知縣們全都不知所措,十幾天之前風急火燎的是他,現在安閑度日的也是他,不知到底搞什麽名堂,可他們素知這位王司令不是個善茬,也不怎麽敢問,直到伍文定忍無可忍的那一天,這個謎底才徹底揭開。
伍知府脾氣比較急,看見王守仁不動窩,索性直接找上門去質問:
“軍隊已經集結,爲何不動?!”
王守仁看着這個氣急敗壞的知府,卻并不生氣,隻是淡淡地回複:
“以你之見,眼下該如何行動?”
“我軍士氣正盛,應趁敵軍尚未行動,立刻發起進攻,必可一舉大破敵軍!”
王守仁笑了:
“伍知府,你讀過兵法嗎?”
這句話把伍文定氣得差點沒暈過去,他大聲答道:
“屬下雖是文官,自幼飽讀兵書,也甚知韬略,所謂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此時正是攻擊的最好時機,斷然無誤!”
然後他挑釁地看着對方,等待着他的回複。
王守仁終于收斂了笑容,鄭重地回答道:
“你所說的固然不錯,卻并非兵家上乘之策。所謂兵法之奧秘,在我看來,隻有八個字而已。”
“此心不動,随機而行。”
綜合看來,這八個字确實概括了王哲學家兼王司令員的軍事思想,他一生的用兵法則大都符合這八字方針。
王守仁随即對此做出了解釋:
平叛之戰确實應該速戰速決,但此時情況已然不同,起初敵強我弱,需要拖延敵軍,争取時間。如今我軍實力大增,可以與敵人抗衡,叛軍也已知道我軍強盛,必不敢輕動,況且甯王經營洪都多年,根深蒂固,若我軍貿然出擊攻城,必然久攻不下,時間越久,禍患越大。此舉決不可行。
現我軍龜縮不出,示弱于叛軍,使其主力出擊,然後看準時機,一舉圍殲,必取全勝!
一貫好勇鬥狠的伍文定服氣了,他帶着敬畏的神情看着面前的這個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他終于明白爲什麽王大人會有那個出名的評價——“狡詐專兵”。
一切都在王守仁的預料之中,幾天之後,決戰序幕就将正式拉開。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在洪都等了十幾天的甯王終于覺悟了,日子過了這麽久,别說十六萬人,十六頭豬也沒看到,等到王守仁招兵買馬的消息傳來後,他才确定一個事實——上當了。
但在悔恨驚慌之餘,他意外地發現,王守仁并沒有發起進攻,他随即判定敵軍兵力不足,僅能自保,于是開始履行預定軍事計劃——攻取南京。
應該說,甯王的行動完全在王守仁的預料之中,但事實證明,王司令還是錯誤估計了一點,正是這個疏忽差點讓他徹底完蛋。
因爲甯王雖然不是一個聰明人,卻是一個動作很快的人。
他說一不二,棉被都不捆就率六萬主力軍親征,這幫雜牌軍也真不白給,僅一天時間便攻陷了九江,七月初發兵,幾天之内便已經軍臨兵家要地——安慶。
最大的危險到來了。
安慶,位處南京上遊門戶,自古沿長江而下用兵者,若攻取安慶,南京必是囊中之物。後世太平天國時,曾國藩之弟曾國荃猛攻安慶城,雖損兵折将,曠日持久,卻是死也不走,直至轟塌城牆,占據城池,方才仰天狂呼:“賊破矣!”
不久之後,他率軍順流而下,一舉攻陷了南京,太平天國覆滅。
朱宸濠雖然不認識曾國藩和洪秀全,卻也懂得這個地理學常識,大軍抵達安慶城之日,他便下達了總攻命令,數萬軍隊将安慶圍得水洩不通,日夜攻打。
天時是有的,地利也是有的,可惜沒有人和。
說來朱宸濠的運氣真是不好,他的造反之路上總是碰到一些很麻煩的人,在江西有孫燧和王守仁,到了安慶,又遇見了楊銳和張文錦。
楊銳是都督,張文錦是安慶知府,他們對不請自來的甯王采用了統一的招待方式——火槍弓箭。關于這兩個人,就不細說了,單單介紹一下這二位幹過的一件事情,大家對其爲人就可以有大緻的了解。
甯王連日進攻安慶城不利,便找來了一個叫潘鵬的投降官員進城勸降,此人是安慶人,所謂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甯王兄估摸着看在老鄉份上,城内的守軍應該會給幾分面子。
這是個比較愚蠢的想法,你都把軍隊堵在人家城門口了,還指望老鄉感情?
潘鵬兄可不蠢,他還想多活兩天,可是領導的意思也是不能違背的,無奈之下他派了一個親戚進城招降,接下來的事情就有點聳人聽聞了。
楊銳兄實在是個不搞客套的人,勸降信他看都不看,就一刀把潘老鄉的親戚砍了,砍了人還不肯罷休,竟然還極有耐心地碎了屍,把手腳分别砍斷,一樣樣地丢下城樓示衆,如此可怕之場景在今日恐怖片中也不多見。
砍人碎屍之類的事情确實有點駭人聽聞,但楊銳兄畢竟是個武官,殺人也不是頭一次,有點心理問題不奇怪,所以這事放在他身上也算基本正常。
可另一位張文錦知府就不同了,他自幼讀書文官出身,兇狠毒辣卻也不落人後,楊銳在前面殺人,他已經繞到城内,把潘老鄉在城内所有沾親帶故的親戚都翻了出來,砍了個幹幹淨淨。潘老鄉聽說之後,當即吐血暈倒。
看見兩位守城大人手段如此狠毒,城内守軍都毛骨悚然,心驚膽戰,紛紛表示願意拼死守城,一時之間士氣大振。
城外的甯王搞不清狀況,也不明白爲什麽勸降還勸出了反效果,沒有辦法,他隻好親自出馬督戰,鼓舞士氣。可城内的士兵在死亡的威脅下(主要來自楊、張兩位大人),拼命地抵抗,叛軍進展不大。
十幾天過去了,甯王仍然站在城外眺望安慶,急得他團團轉,隻能把劉養正找來破口大罵:
“你們這幫廢物!安慶都攻不下,還說什麽金陵(即南京)!”
此路不通,可别無他途,所以罵完了的甯王還是要接着督戰攻城,此刻他才明白老祖宗朱權爲什麽當年被人欺負到了家,卻還是忍氣吞聲——造反實在是個苦差事啊。
正當甯王在安慶城啃磚頭的時候,王守仁先生那裏卻已經亂成一團。
甯王兵臨安慶城下的消息傳來時,王司令慌得不行,跳下床顧不上穿鞋,光着腳跑去看地圖,他雖然已經估計到了對方的計劃,卻沒想到甯王動作竟如此迅速。情急之下,立即下令軍隊集結,準備出發。
但在短暫的慌亂之後,王司令員突然恢複了平靜,他撤回了出兵的命令,卻增派了打探消息的人,還别有興緻地和那些額頭冒汗、驚慌失措的下屬們拉起了家常。
礙于之前的教訓,王司令的部下不敢自作聰明,也沒人詢問原由,而不久之後傳來的消息也驗證了司令大人的英明決策——安慶依然在堅守之中,暫時無憂。
這下大家心裏的石頭才算落了地,紛紛回家磨刀擦槍,隻等王司令一聲召喚,指向哪裏,就打到哪裏。
可王守仁這輩子似乎就不打算讓人消停,一貫專行的他竟然表示要開會聽取群衆意見。
既然王司令要開會,大家也隻好跟着去湊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