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的劉瑾見到了滿臉怒氣的張彩,聽到了他的責問:
“這件事爲什麽不先商量一下?”
“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辦成了足可百世流芳!還商量什麽?”
然而張彩皺起了眉頭:
“我總覺得這件事情有點問題。”
可是有什麽問題,他一時也說不出來,于是他向劉瑾提出了另一個警告:
“楊一清這個人不簡單,你要小心。”
“我已經教訓過他了,不用擔心。”
張彩看着自信的劉瑾,輕蔑地笑了:
“我與他同朝爲官十餘年,深知此人權謀老到,工于心計,且爲人剛正,絕不可能加入我們,你教訓他又有何用?”
劉瑾憤怒了,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這種蔑視的态度。
“我已經把他削職爲民,即使有心作亂,又能如何?!”
可他等來的,卻是張彩更爲激烈的反應:
“楊一清此人,要麽絲毫不動,要麽就把他整死,其胸懷大志,若放任不管,必成大患!”
劉瑾終于爆發,他拍着桌子吼道:
“爲何當年他要推舉你爲三邊總制?!我還沒問你呢!你好自爲之吧!”
張彩愣住了,他坐回了椅子,呆呆地看着劉瑾離去的背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禍福各由天命,就這麽着吧!
微光
正德五年(1510)四月,甯夏。
“真的下定決心了嗎?”
“周東如此胡來,我們已經沒有活路了,絕不能束手待斃,就這樣吧!”
“那就好,何指揮,現在動手吧!”
正德五年五月,鎮江。
土财主楊一清正坐在大堂看書,屋外斜陽夕照,微風習習,這種清閑的日子他已經過了一年,但所有的平靜都将在今天被打破。
屋外突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楊一清立刻擡起頭,緊張地向外望去。
他看見了一個急匆匆走進來的人,而此人身上穿着的飛魚服也已告知了他的身份——錦衣衛。
在那年頭,錦衣衛上門,基本都沒有什麽好事,楊一清立刻站了起來,腦海中緊張地思考着應對的方法。
可這位錦衣衛看來是見過世面的,他沒有給楊一清思考的時間,也不廢話,直接走到楊一清的面前,嚴厲地高喊一聲:
“上谕,楊一清聽旨!”
楊一清慌忙跪倒,等待着判決的到來。
“欽命!楊一清,起複三邊總制!”
魂都走了一半的楊一清定下了神,腦袋是保住了,還成了二品大員。
而宣旨的錦衣衛此刻已經變了一副嘴臉,滿面春風地向楊一清鞠躬:
“楊大人,恭喜官複原職,如有不敬,請多包涵。”
要知道,幹特務工作、專橫跋扈的錦衣衛有時也是很講禮貌的,至少在高級别的領導面前總是如此。
楊一清拍拍身上的塵土,他已經意識到了這一任命隐含的意義。
李東陽,我們約定的時刻終于來到了。
他轉進内室,準備收拾行裝。
可是笑臉相迎的錦衣衛卻突然站了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楊大人,就不用收拾行李了,即刻出發吧,軍情十分緊急!”
楊一清呆住了:
“軍情!?”
“是的,楊大人,安化王叛亂了。”
安化王朱寘,外系藩王,世代鎮守甯夏,這個人其實并不起眼,因爲他祖宗的運氣不好,當年隻攤到了這麽一片地方,要錢沒錢,要物沒物,連水都少得可憐。
樹挪死,人挪活,待在這鬼地方,天天吃沙子,他早就想換塊地方,可誰也不肯跟他換,他也想到北京去,但朱厚照先生雖然愛玩,卻還不傻,虧本的買賣是不做的。
急于改變命運的朱寘不能選擇讀書,隻能選擇造反,可他的實力太差,造反就是自尋死路。關鍵時刻一個人幫了他的忙,給他送來了生力軍,這個人就是劉瑾。
劉瑾又犯了老毛病,由于文化水平低,他總是把問題想得太簡單,整理軍屯雖然看上去簡單,實際上卻根本實行不了。要知道,那些占據土地的可不是一般土财主,他們都是手上有兵有槍的軍事地主。
這種人我們現在稱之爲軍閥,接到指令的地方官隻有幾個打闆子的衙役,又沒有武松那樣的厲害都頭,除非是喝多了神志不清,否則誰也不敢去摸這個老虎屁股。
地是收不回來了,但是按照規定整頓土地後,應該多收上來的糧食卻是一顆也不能少。百般無奈之下,官員們隻好揀軟柿子捏。
軍閥欺負我們,我們就欺負小兵。就這樣,那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公糧壓在了苦大兵的身上。
而大理寺的周東就是欺負士兵的官員中,最爲狠毒的一個,他不但責罵士兵,還打士兵們的老婆。
這就太過分了,甯夏都指揮使何錦義憤填膺,準備反抗,正好朱寘也有此意,兩人一拍即合,發動了叛亂。
由于這件事情是劉瑾挑起來的,加上劉瑾本身名聲也不好,他們便順水推舟,充分使用資源,定下了自己的造反理由——殺死劉瑾,爲民除害(這個口号倒沒錯)。
事情出來後,劉瑾急得不行,畢竟事情是他鬧出來的,責任很大,人家還指明要他的腦袋,他立刻派人封鎖消息,并找來李東陽、楊廷和商量。
李東陽和楊廷和先對事情的發生表示了同情和震驚,然後明确告訴劉瑾,要想平定甯夏叛亂,隻要一個人出馬就可以了。
不用說,這個人隻能是楊一清。
“那就是他了,快派人去叫他即刻上任!”關鍵時刻,啥恩怨也顧不上了。
楊一清就此結束了閉關修煉,重新出山。
按照明代規定,但凡軍隊出征必須有一個監軍,而這次擔任監軍的人叫做張永。
張永成爲了楊一清的監軍,對此,我一直有個疑問——這個天才的主意到底是誰提出來的?爲此我還專門在史料中找過,可惜一直未能如願。
劉瑾将在這對黃金搭檔的幫助下一步步走向黃泉之路。
張永,保定人,原先是“八虎”之一,此人脾氣暴躁,而且專橫跋扈,有時候比劉瑾還要嚣張。
但張永還是比較有良心的,他覺得劉瑾幹的事情太過分了,經常會提出反對意見。
對于這種非我族類,劉瑾自然是不會放過的,他決定安排張永去南京養老。可惜這事幹得不利落,被張永知道了,下面發生的事情就很能體現他的性格了,張永先生二話不說,做了會兒熱身運動就進了宮,直接找到朱厚照,表達了他的觀點:劉瑾這個人不地道,想要坑我,大哥你看着辦吧。
朱厚照一聽這話,便拿出了黑社會老大的氣勢,叫劉瑾馬上進宮和張永談判,劉瑾得到消息,連忙趕到,也不管旁邊的張永,開始爲自己辯解。
劉瑾說得唾沫橫飛,朱厚照聽得聚精會神,但他們都沒發現,張永兄正在卷袖子。
當劉瑾剛說到情緒激動的時候,突然一記拳頭落在了他的臉上,耳邊還傳來幾句真人配音——“打不死你!”
要知道,張永兄沒有讀過多少書,自然也不喜歡讀書人的解決方法,他索性拿出了當混混時的處世哲學——打。
他脾氣不好,也不管朱厚照在不在場,掄起拳頭來就打,打起來就不停,可要說劉瑾也不愧是在道上混過的,反應十分快,挨了一下後,連忙護住了要害部位,開始反擊。
朱厚照雖然喜歡玩,可看見這兩位兄台竟然在自己的地盤開打,也實在是不給面子,立馬大喝一聲:住手!
老大的話還是要聽的,兩位怒發沖冠的小弟停了手,卻握緊了拳頭,怒視着對方。
朱厚照看到兩個手下矛盾太深,便叫來了“八虎”中的谷大用,擺了一桌酒席,讓兩個人同時參加,算是往事一筆勾銷(這一幕在黑社會電影中經常出現)。
兩人迫于無奈,吃了一頓不得已的飯,說了一些不得已的話,什麽你好我好大家好,叫幾聲哥哥,流幾滴眼淚,然後緊握拳頭告别,明槍暗箭,濤聲依舊。
沒辦法,感情破裂了。
懷着刻骨的仇恨,張永踏上了前往甯夏的道路。在那裏,他将找到一個同路人,一個爲自己報仇雪恨的幫手。
試探
楊一清并不喜歡張永。
他知道這個人也是“八虎”之一,是劉瑾的同黨。所以他先期出發,日夜兼程,隻是不想和這位仁兄打交道。
可是當他趕到甯夏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叛亂竟然已經被平定了!
原來他的老部下仇钺聽到消息,第一時間帶兵打了過去,朱寘也真是太差,完全不是對手,一下子就全軍覆沒了。
楊一清沒事做了,他找了個地方安頓下來,等待着張永的到來,他知道自己遲早要面對這個人的。
不久之後,張永的先鋒軍進了城,但張永還在路上,楊一清實在閑得無聊,隻好上街散步,然而就在他閑逛的時候,卻發現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他看見張永的部隊分成數股,正在城内四處貼告示,而告示的内容竟然是頒布軍令,嚴禁搶劫。很明顯,士兵們也确實遵守了這個規定。
這件事情十分的有趣。
這是楊一清的第一個感覺,這個臭名昭著的太監爲什麽要發安民告示,嚴肅軍紀呢?他開始對張永産生了好奇。
應該見一見這個太監。
很快,他就如願見到了張永,出人意料的是,張永完全沒有架子,對他也十分客氣,楊一清很是吃驚,随即有了這樣一個念頭:此人是可以争取的。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他收回了這個念頭。
很快,他們談到了這次叛亂,此時,張永突然拍案而起,聲色俱厲地大聲說道:
“這都是劉瑾這個混蛋搞出來的,國家就壞在他的手裏!”
然後他轉過了頭,目不轉睛地看着楊一清。
話說到這份上,老兄你也表個态吧。
然而楊一清沒有表态,他隻是不慌不忙地拿起了茶杯,低頭不語,獨自喝起茶來。
初次會面,就發此狂言,此人不可輕信。
張永沒有等到回應,失望地走了,但臨走時仍向楊一清行禮告别。
看着張永消失在門外,楊一清立刻收起了微笑的送别面孔,皺緊了眉頭,他意識到,眼前似乎已經出現了一個機會,或是陷阱。
正當楊一清遲疑不定的時候,他的随從告訴了他一條看似不起眼的新聞。
原來張永進城時,給他的左右随從發了一百兩銀子,這筆錢每人都可以拿,隻是有一個條件——不允許以任何名義再拿老百姓一分錢。
這件被随從們引爲笑談的事情,卻真正觸動了楊一清,他開始認識到,張永可能确實是一個可以信任的好人。
而不久之後發生的事情,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張永又來拜訪楊一清了,這次他不是空手來的,手裏還拿着幾張告示。
他一點也不客氣,怒氣沖沖地把告示往桌上狠狠地一甩,徑自坐了下來。
“你看看吧!”
從張永進來到坐下,楊一清一直端坐着紋絲不動,幾十年的閱曆讓他變得深沉穩重。
他瞥了一眼告示,便放下了:
“這是朱寘的反叛文書,我早已經看過了。”
然而楊一清的平淡口氣激起了張永的不滿:
“他之所以反叛,隻是因爲劉瑾,上面列舉的劉瑾罪狀,句句是實!你也十分清楚,劉瑾此人,實在是罪惡滔天!”
楊一清終于站了起來,他慢慢地踱到張永的面前,突然冷笑一聲:
“那麽張公公,你又能如何呢?”
張永愣住了,他轉念一想,有了主意:
“朱寘的告示就是證據,隻要拿回去向皇上告狀,說明他造反的原因,劉瑾罪責必定難逃!”
楊一清又笑了,他語重心長地說道:
“張公公,你還是想清楚的好。”
“楊先生,難道你以爲我會怕他嗎?”
楊一清看着憤怒的張永,頓住了笑容,他把手指向地圖上京城的方向,做了一個動作。
他畫出了一條直線,在甯夏和北京之間。
張永明白了,他在甯夏,劉瑾在北京,他離皇帝很遠,劉瑾離皇帝很近,他是告不倒劉瑾的。
他擡頭看着楊一清,會意地點點頭。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會談,張永又一次失意而去。
但是張永不知道,自己的舉動已經在楊一清的心中播下了火種,他已下定了決心。
殺機
楊一清已經連續幾晚睡不好覺了。
他一直在苦苦思考着對策,現在的局勢十分明了,張永确實對劉瑾不滿,而朱寘的告示無疑也是一個極好的契機,但問題在于,張永不一定會聽自己的話,去和劉瑾玩命,更重要的是,即使張永答應了,又怎樣才能說服皇帝,除掉劉瑾呢?
事到如今,隻有用最後一招了。
正德五年(1510)七月,甯夏。
楊一清将所有的犯人交給了張永,并親自押送出境,他将在省界爲張永餞行,并就此分手,返回駐地。
最後的宴會将在晚上舉行,最後的機會也将在此時出現。
楊一清發出了邀請,張永欣然赴宴,經過兩個多月的接觸,他們已經成爲了朋友。
雙方按照常例,喝酒聊天,一直鬧到很晚,此時,楊一清突然做了個手勢,讓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張永看見了這個手勢,卻裝作不知道,他已經預感到,楊一清要和他說一些極爲重要的話。看似若無其事的外表下,他的手已經緊緊地握住了衣襟。
楊一清十分緊張,經過兩個多月的試探和交往,事情到了這一步,雖然很多事還沒有計劃完備,但機不可失,今晚已是最後的機會。
攤牌的時候到了,亮牌吧!
“張公公,我有話要跟你說。”
慢慢來,暫時不要急。
“這次多虧了您的幫助,叛亂才能平定,如今外部藩王作亂已經平息,可是朝廷的内賊才是社稷江山的大患啊。”
張永渾身一震,他很清楚這個“大患”是誰,隻是他沒有想到,眼前這位沉默了兩個月的人,竟然會在這個時候提出此事,看來還是知識分子厲害,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要人命。
看來是要動真格的了,但還不能大意,要幹,也要讓他說出口!
“楊先生,你說的是誰?”
好樣的,不愧是“八虎”中人,真是精明到了極點,但事到如今,已經沒辦法回頭了,小心,千萬小心,不能讓他抓住把柄。
楊一清用手指蘸了酒水,攤開自己的手掌,一筆一畫地寫下了一個字——“瑾”。
既然已經圖窮匕見了,索性就攤開講吧!
“楊先生,這個人可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他的同黨遍布朝野,不容易對付吧。”
看着疑惑的張永,楊一清自信地笑了:
“這件事天下人都做不成,但張公公可以做,您是皇帝身邊的紅人,此次出征立下大功,皇上必定召見,到時将朱寘造反的緣由告知皇上,劉瑾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