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瑾是一個辦事效率很高、做事很絕的人,他罷了王守仁的官,打了他的屁股,卻并不肯就此甘休,爲了一解心頭之恨,他特地找來了殺手,準備在王守仁離開京城赴任途中幹掉他。
這一招确實出人意料,一般說來很難防備,可惜劉瑾并不真正了解王守仁。這位兄台雖然平日研究哲學,每天“格”物,看起來傻乎乎的,其實他還有着另外不爲人知的一面。
王守仁從小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他應該算是個人精,連他那考上狀元的爹都被折騰得無可奈何,初中文化的劉瑾就更不是他的對手了。
他早就料到劉瑾不會放過他,便在經過杭州時玩了一個把戲,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丢進了錢塘江,爲了達到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目的,王哲學家做戲也做了全套,還留了封遺書,大意是我因爲被人整得很慘,精神壓力太大,所以投江自盡了。
這一招很絕,殺手們聽說這人已經自盡,就回去交差了,更搞笑的是連杭州的官員們也信以爲真,還專門派人在江邊給他招魂。
而與此同時,魂魄完好的王守仁已經流竄到了福建,他雖然保住了命,卻面臨着一個更爲麻煩的問題——下一步怎麽辦?
不能回京城了,更不想去貴州,想來想去也沒出路,看來隻能繼續流竄當盲流了。
可盲目流動也得有個流動方向才行,往南走,還是往北走?
在武夷山,王守仁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因爲在這裏他遇到了一個老朋友。他鄉遇故知,王守仁高興之餘,便向對方請教自己下一步該怎麽辦。
他的這位朋友思考了很久,給了他一個天才的建議:
“還是算一卦吧。”(似曾相識)
于是,一百多年前老朱同志參加革命前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在王守仁緊張的注視下,算卦的結果出來了:利在南方。
那就去南方吧。
王守仁告别了朋友,踏上了新的征途,但他仍然不願意去貴州,便選定了另一目的地——南京。
此時他的父親王華正在南京做官,而且還是高級幹部——吏部尚書。但王守仁此去并非是投奔父親,而且是秘密前往的,因爲他已經在中央挂了号,稍有不慎,可能會把父親也拉下水。他之所以要去南京,隻是因爲還有一件事情沒有了結。
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的父親是一個傳統古闆的讀書人,他并沒有什麽偉大的夢想,隻希望兒子能夠追随自己的足迹,好好讀書做人,将來混個功名,可現實是殘酷的,自己從小胡思亂想就不說了,十幾年都沒讓他消停過,好不容易考中了個進士,現在還被免了官。
事到如今前途已經沒有了,要想避禍,看來也隻能去深山老林隐居,但在這之前,必須給父親一個交代。
于是他連夜啓程趕往南京,見到了他的父親。
父親老了。
經過二十多年的歲月磨砺,當年那個一本正經闆着臉訓人的中年人已經變成了白發蒼蒼、滿面風霜的老人。
見到兒子的王華十分激動,他先前以爲兒子真的死了,悲痛萬分,現在見到活人,高興得老淚縱橫,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隻是不斷地抹着眼淚。
王守仁則生平第一次用愧疚的語氣向父親緻歉:
“我意氣用事,把功名丢了,對不起父親大人。”
可是他聽到的卻是這樣一個意外的答案:
“不,這件事情你做得很對。”
王守仁詫異地擡起頭,看着欣慰颔首的父親,他這才明白,那個小時候刻闆地管束自己,看似不通情理的父親,是一個善良寬容的人。
經過與“劣子”長達十餘年的不懈“鬥争”,王華終于了解了兒子的本性和追求,他開始相信,這個“劣子”會成就比自己更爲偉大的事業,他的未來不可限量。
父子交談之後,王華問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你今後打算怎麽辦?”
王守仁歎了口氣:
“我在這裏隻會連累父親,京城也已回不去,隻能找個地方隐居。”
這看來已經是唯一的方法,但王華卻搖了搖頭。
“你還是去上任吧。”
上任?到哪裏上任?去當所長?
“畢竟你還是朝廷的人,既然委任于你,你就有責任在身,還是去吧。”
王守仁同意了,他是一個負責任的人。
就這樣,拜别了父親,王守仁帶領着随從,踏上了前往貴州龍場驿站的道路。在那裏,他将經受有生以來最沉重的痛苦,并最終獲知那個秘密的答案。
悟
王所長向着他的就職地前進了,由于他的父親是高級幹部,所以多少還給了他幾個随從下人陪他一起上路,但這些人并不知道他們此行的目的地,隻知道是跟王大人的兒子去就任官職。
這麽好的差事大家積極性自然很高,一路上歡歌笑語不斷,隻有王守仁不動聲色,因爲隻有他知道要去哪裏,去幹什麽。
走着走着,随從們發現不對勁了,好地方都走過了,越走越偏,越走越遠,老兄你到底要去哪裏啊?
王守仁還是比較實誠的,他說了實話:
“我們要去貴州龍場。”
随從們的臉立馬就白了,王大人你太不仗義了,那裏平時可是發配犯人的地方啊!
面對着随從們的竊竊私語,王守仁十分坦然:
“如果你們不願意去,那就回去吧。”
看着猶豫不決的随從,王守仁沒有多說什麽,隻是默默地拾起行李,向前方走去。
夕陽之下,王守仁那孤獨的身影越來越遠,突然,遠處傳來了王守仁的大聲吟誦:
客行日日萬鋒頭,山水南來亦勝遊。
布谷鳥啼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蠻煙喜過青揚瘴,鄉思愁經芳杜洲。
身在夜郎家萬裏,五雲天北是神州!
“天下之大,雖離家萬裏,何處不可往!何事不可爲!”王守仁大笑着。
在這振聾發聩的笑聲中,随從們開始收拾行裝,快步上前,趕上了王守仁的腳步。
王守仁的革命浪漫主義情懷是值得欽佩的,可是真正說了算的還是革命現實主義。當他來到自己的就職地時,才真正明白了爲什麽這個地方叫做龍場——龍才能住的場所。
此地窮山惡水,荊棘叢生,方圓數裏還是無人區,龍場龍場,是不是龍住過的場所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人待的地方。
而不久之後,王守仁就發現了一個更爲嚴重的問題——驿站。
當他來到此地,準備接任驿站職位的時候,隻看到了一個老弱不堪的老頭,他十分奇怪,便開始問話:
“此地可是龍場?”
“回王大人,這裏确是龍場。”
“驿丞在哪裏?”
“就是我。”
“那驿卒(工作人員)呢?”
“也是我。”
“其他人呢?”
“沒有其他人了,隻有我而已。”
王守仁急了:
“怎麽會隻有你呢?按照朝廷律令規定,這裏應該是有驿卒的!”
老頭雙手一攤:
“王大人,按規定這裏應該是有的,可是這裏确實沒有啊。”
看着眼前這個一臉無辜的老頭,王守仁無可奈何地癱坐在地上。
想到過慘,沒想到會這麽慘。
要說這世上還是好人多,老頭交接完走後沒多久,又折轉了回來:
“王大人,如果你在這裏碰到了漢人,那可千萬要小心!”
“爲什麽?”
“這裏地勢險惡,要不是流竄犯,或是窮兇極惡之徒,誰肯跑到這裏來啊!”
“那本地的苗人呢?”
“喔,這個就不用操心了,他們除了時不時鬧點事,燒個房子外,其餘時間是不會來打擾王大人的,他們的問題基本都是内部解決。”
“爲什麽?”
“因爲他們不懂漢話啊!”
王守仁快暈過去了,他終于明白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局面。
老頭走了,臨走前留下了一句十分“溫暖人心”的話:
“王大人多多保重,要是出了什麽事,記得找個人來告訴我一聲,我會想法給大人家裏報信的。”
好了,王所長,這就是你現在的處境,沒有下屬,沒有官服,沒有編制,甚至連個辦公場所都沒有,你沒有師爺,也沒翻譯,這裏的人聽不懂你說的話,能聽懂你說話的人都不是什麽好人。
官宦出身、前途光明的王守仁終于落到了他人生的最低谷,所有曾經的富貴與美夢都已經破滅,現在他面對着的是一個人生的關口。
堅持,還是退卻?
王守仁卷起了袖子,召集了他的随從們,開始尋找木料和石料,要想長住在這裏,必須修一所房子。
然後他親自深入深山老林,找到了當地的苗人,耐心地用手語一遍又一遍地解釋,得到他們的認同,讓他們住在自己的周圍,開設書院,教他們讀書寫字,告訴他們世間的道理。
當随從們苦悶不堪、思鄉心切的時候,他主動去安慰他們,分擔他們的工作。
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動做出了選擇。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爲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面對着一切的困難和痛苦,仍然堅定前行,泰然處之的人,才有資格被人們稱爲聖賢。
王守仁已經具備了這種資格。
但是他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沒有找到答案——“理”。
必須找到,并且領悟這個“理”,才能懂得天地大道的秘密。除此之外,别無他路。
可是“理”到底在哪裏呢?十餘年不間斷地尋找、沉思,不斷地“格”,走遍五湖四海,卻始終不見它的蹤影!
爲了沖破這最後的難關,他制造了一個特别的石椁,每天除了幹活吃飯之外,就坐在裏面,沉思入定,苦苦尋找“理”的下落。
格物窮理!格物窮理!可是事實讓他失望了,怎麽“格”,這個理就是不出來,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他逐漸變得急躁、憤怒,脾氣越來越差,随從們看見他都要繞路走。
終于,在那個宿命的夜晚,他的不滿達到了頂點。
黑暗已經籠罩了寂靜的山谷,看着破爛的房舍和荒蕪的窮山峻嶺,還有年近中年、一事無成、整日空想的自己,一直以來支撐着他的信念終于崩潰了,他已經三十七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風華少年,他曾經有着輝煌的仕途、光榮的出身、衆人的誇耀和羨慕。
現在這一切都已經離他而去。
最讓人痛苦和絕望的折磨方法,就是先賜予,然後再一一拿走。
十幾年來,唯一支撐着他的隻有成爲聖賢的願望。但事實是殘酷的,多年的努力看來已付之流水,除了日漸稀少的頭發,他什麽也沒有得到。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呢?
矢志不移,追尋聖賢,錯了嗎?
仗義執言,挺身而出,錯了嗎?
沒有錯,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錯。
那上天爲何要奪走我的榮華,羞辱我的尊嚴,使我至此山窮水盡之地步?
既然你決意奪去我的一切,當時爲何又給予我所有?
奪走你的一切,隻因爲我要給你的更多。
給你榮華富貴,錦衣玉食,隻爲讓你知曉世間百态。
使你困窘潦倒,身處絕境,隻爲讓你通明人生冷暖。
隻有奪走你所擁有的一切,你才能擺脫人世間之一切浮躁與誘惑,經受千錘百煉,心如止水,透悟天地。
因爲我即将給你的并非富甲一方的财富,也不是号令天下的權勢,卻是這世間最爲珍貴神秘的寶物——終極的智慧。
王守仁在痛苦中掙紮着,一切都已失去,“理”卻依然不見蹤影。
竹子裏沒有,花園裏沒有,名山大川裏沒有,南京沒有,北京沒有,杭州沒有,貴州也沒有!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人欲!
理!欲!
吃喝拉撒都是欲,“欲”在心中,“理”在何處?“理”在何處?!
王守仁陷入了極度的焦慮與狂躁,在這片荒涼的山谷中,在這個死一般甯靜的夜晚,外表平靜的他,内心正在地獄的烈火中煎熬。
答案就在眼前!隻差一步!隻差一步而已!
忽然,一聲大笑破空而出,打碎了夜間山谷的甯靜,聲震寰宇,久久不絕。
在痛苦的道路上徘徊了十九年的王守仁,終于在他人生最爲痛苦的一瞬獲知了秘密的答案。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此一瞬已是永恒。
我曆經千辛萬苦,虛度十九年光陰,尋遍天涯海角,卻始終找不到那個神秘的“理”。
現在我終于明白,原來答案一直就在我的身邊,如此明了,如此簡單,它從未離開過我,隻是靜靜地等待着我,等待着我的醒悟。
“理”在心中。
我竟如此的愚鈍啊,天地聖賢之道并非存于萬物,也無須存于萬物,天人本是一體,何時可分?又何必分?
随心而動,随意而行,萬法自然,便是聖賢之道!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即是人欲。
這是載入史冊的一瞬,幾乎所有的史書都用了相同的詞語來描述這一瞬——“頓悟”,中華文明史上一門偉大的哲學“心學”就此誕生。
它在這個幽靜的夜晚,誕生于僻靜而不爲人知的山谷,悄無聲息,但它的光芒終将照耀整個世界,它的智慧将成爲無數人前進的向導。
王守仁成功了,曆史最終承認了他,他的名字将超越所有的帝王,與孔子、孟子、朱子并列,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