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混了一年的王守仁終于帶着老婆回了北京。剛一回來,父親王華就用警惕的眼睛審視着他,唯恐他繼續幹那些奇怪的事情,但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發現自己的兒子變了,回家之後除了看書還是看書。
他十分滿意,終于放下了心頭的大石。
王華犯了一個天真的錯誤,因爲王守仁讀的隻是朱熹的書,他讀書的動機也一如以往——做聖賢。
不久之後,另一件怪事發生了。
王華突然發現,王守仁從書房失蹤了,他怕出事,連忙派人去找,結果發現這位怪人正待在自家的花園裏,看着一枝竹子發呆,一動不動。
他走上前去,奇怪地問道:
“你又想幹什麽?”
王守仁壓根就沒有看他,眼睛依然死盯着那根竹子,隻是揮了揮手,輕聲說道:
“不要吵,我在參悟聖人之道。”
王華氣得不行,急匆匆地走了,一邊走一邊大叫: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王守仁依然深情地注視着那根竹子,在他的世界中,隻剩下了他和這根不知名的竹子。
王華不理解王守仁的行爲,但是大家應該理解,有了前面的哲學課打底,我們已經知道,王守仁先生正大踏步地前進在聖賢之路上,他在“格”自己家的竹子。
“格”竹子實在是一件很艱苦的事情,王守仁坐在竹子跟前,不顧風吹雨淋,不吃不喝,呆呆地看着這個有“理”的玩意兒。
“理”就在其中,但怎麽才能知道呢?
懷着成爲聖賢的熱誠和疑惑,王守仁在竹子面前守了幾天幾夜,沒有得到“理”,卻得了感冒。
王守仁病倒了,在病中,他第一次産生了疑問:朱聖人的話是對的嗎?
這就是中國哲學史上著名的守仁格竹,但這絕不僅僅是一個故事,在故事背後,還有着一個人對未知的執著和探索。
王華受夠了自己兒子的怪異行爲,他下達了最後通牒,你想研究什麽我都不管,但你必須考中進士,此後的事情任你去做。
王華沒辦法,畢竟他自己是狀元,如果兒子連進士都不是,也實在丢不起這個人。
王守仁考慮了一下,認爲這個條件還不錯,便答應了,從此他重新撿起了四書五經,開始備考。
聰明人就是聰明人,王守仁确實繼承了王華的優良遺傳基因,他二十一歲第一次參加鄉試,就中了舉人。老爹終于露出了笑臉,打發了前來祝賀的人們之後,他高興地拍着兒子的肩膀說道:
“好小子,明年必定金榜題名!”
可是事實證明,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畢竟是靠不住的,王守仁先生常年累月幹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臨考前惡補隻能糊弄省級考官,到了中央,這一招就不靈了。
之後弘治六年(1493)和弘治九年(1496),王守仁兩次參加會試,卻都落了榜,铩羽而歸。
父親王華十分着急,王守仁自己也很沮喪,他沒有料到,自己想當聖賢,卻連會試都考不過,心裏十分難過。
換了一般人,此刻的舉動估計是在書房堆上一大堆幹糧,在房梁上吊一根繩子,再備上一把利器,然後拼命讀書備考。
可惜王守仁不是普通人,他經過痛苦的思索,終于有所感悟,并做出了一個決定。
爲了得到父親的支持,他又一次去找父親談話。
“我确實錯了。”
聽到這句話,王華欣慰地笑了:
“以你的天分,将來必成大業,落榜之事無須挂懷,今後用功讀書就是了,下次必定中榜。”
發完了感慨的王華高興地看着自己的好兒子,按照通常邏輯,王守仁應該謝禮,然後去書房讀書,可是意外出現了。
王守仁不但沒有走,反而向父親鞠了一躬說道:
“父親大人誤會了,我想了很久,适才明白,落榜之事本來無關緊要,而我卻爲之輾轉反側,憂心忡忡,爲此無關緊要之事煩惱不已,實在是大錯。”
王華又一次發懵了,可是王守仁卻毫不理會,繼續說道:
“我以爲,書房苦讀并無用處,學習兵法,熟習韬略才是真正的報國之道,今後我會多讀兵書,将來報效國家。”
說完這幾句話後,他才不慌不忙地行了一個禮,飄然而去。
面對着王守仁離去的背影,剛剛反應過來的王華發出了最後的怒吼:
“你要氣死老子啊!”
王守仁沒有開玩笑,在二十六歲這年,他開始學習兵法和謀略,甚至開始練習武藝,學習騎射。
當然了,最終他還是給了自己老爹幾分面子,四書五經仍舊照讀,也算是對父親的些許安慰。
就在這日複一日的學習中,王守仁逐漸掌握了軍事的奧秘和非凡的武藝,此時武裝他頭腦的,再不僅僅是四書五經、聖人之言。文武兼備的他已悄悄地超越了很多人,對于他們而言,王守仁已經變得過于強大。
就這麽過了兩年,半工半讀的王守仁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三次會試,這一年他二十八歲。
要說這位王守仁的智商真不是白給的,他這麽瞎糊弄三年,竟然還是中了榜,而且據他父親調查,原先他的卷子本來被評爲第一名,可是有人走了後門(招生黑幕),一下把他擠到了二甲。
不過這也無所謂了,王守仁總算是當了官,沒給他老爹丢臉,可惜他沒有混上翰林,直接被分配去了工部(建設部),但根據工作日志記載,王守仁不算是個積極的官員,他從來都不提什麽合理化建議,也不當崗位能手,卻認識了李夢陽,整天一起研究文學問題。
這是一種令人羨慕的生活,但在光鮮的外表下,王守仁的痛苦卻在不斷地加深。
他的痛苦來源于他的追求,因爲他逐漸感到,朱聖人所說的那些對他似乎并不起作用,他今天“格”一物,明天又“格”一物,“格”得自己狼狽不堪,卻毫無收獲。
而一個偶然的事件讓他發現,在朱聖人的理論中,存在着某些重大的問題。
這裏先提一下朱聖人理論中最爲重要的一個觀點,說起來真可謂是家喻戶曉,鼎鼎大名——“存天理,去人欲”,這句話在實際生活中的運用則更爲著名——“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這句話曾經被無數人無數次批倒批臭,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但還是有必要解釋一下這句話的真實意思,因爲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這也是一個深奧的哲學原理。
大家要知道,朱聖人的世界和我們的是不同的,這位哲學家的世界是分裂成兩塊的,一塊叫做“理”,另一塊叫做“欲”。
朱聖人認爲“理”是存在于萬物中的,但卻有着一個大敵,那就是“欲”,所謂“理”,是宇宙萬物的根本規律和準則,隻要人人都遵循了“理”,幸福的生活就來了,那好處多了去了,天下安定了,世界和平了,宇宙也協調了。換在今天,這玩意兒還能降低犯罪率,穩定社會,那些翻牆入室的、飛車搶包的、調戲婦女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會統統地消失。最終實現和諧社會。
可是“欲”出來搗亂了,人心不古啊,人類偏偏就是有那麽多的欲望,吃飽了不好好待着,就開始思考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搞得社會不得安甯。
所以朱聖人的結論是,要用客觀世界的“理”,去對抗主觀人心的“欲”,而這才是世界的本原。
通俗地說就是,爲了追求理想中的崇高道德,可以犧牲人的所有欲望,包括人性中最基本的欲望。
這是一個對後世産生了極大(或者說極壞)影響的理論,到了明代,這套理論已經成爲了各級教育機構的通用教材,也是大明王朝各級官僚們的行爲法則和指導思想,在那個時候,朱聖人的話就是真理,沒有多少人敢于質疑這套理論。
可是王守仁開始懷疑了,這源于一件事情的發生。
弘治十四年(1501),王守仁調到了刑部(司法部),當時全國治安不好,犯罪率很高,大案要案頻發,他便從此遠離了辦公室的坐班生活,開始到全國各地出差審案。
但是審案之餘,王大人還有一個愛好,那就是四處登山逛廟找和尚道士聊天,因爲他“格”來“格”去,總是“格”不出名堂,隻好改讀佛經道書,想找點靈感。
不久之後,他到了杭州,在這裏的一所寺廟中,他見到了一位禅師。
據廟中的人介紹,這位禅師長期參佛,修行高深,而且已經悟透生死,看破紅塵,是各方僧人争相請教的對象。
王守仁即刻拜見了禅師,他希望得到更多的啓示。
可是他失望了,這位禅師似乎沒有什麽特别,隻是與他談論一些他早已熟知的佛經禅理,他慢慢地失去了興趣。而禅師也漸漸無言,雙方陷入了沉默。
在這漫長的沉默之中,王守仁突然有了一個念頭。
他開口發問,打破了沉寂。
“有家嗎?”
禅師睜開了眼睛,答:
“有。”
“家中尚有何人?”
“母親尚在。”
“你想她嗎?”
這個問題并沒有得到即刻的回應,空蕩蕩的廟堂又恢複了寂靜,隻剩下了窗外淩厲的風聲。
良久之後,一聲感歎終于響起:
“怎能不想啊!”
然後禅師緩緩地低下了頭,在他看來,自己的這個回答并不符合出家人的身份。
王守仁站了起來,看着眼前這個慚愧的人,嚴肅地說道:
“想念自己的母親,沒有什麽好羞愧的,這是人的本性啊!”
聽到這句話的禅師并沒有回應,卻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他莊重地向王守仁行禮,告辭而去。第二天,他收拾行裝,舍棄禅師的身份,還俗回家去探望自己的母親。
寺廟的主持怎麽也沒有想到,這個上門求佛的人竟然把自己的禅師勸回了家,要讓他再待上幾天,隻怕自己這裏就要關門了,便連忙把王大人請出了廟門。
王守仁并不生氣,因爲在這裏,他終于領悟了一條人世間的真理:
無論何時,何地,有何種理由,人性都是不能,也不會被泯滅的,它将永遠屹立于天地之間。
轉折
正是從那一天起,王守仁意識到:朱熹可能是錯的。
他開始明白,将天理和人心分開是不對的,人雖然有着種種的欲望,但那是正常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強行用所謂的天理來壓制絕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王守仁并不知道,經過十幾年的思考和求索,他已經在無意識中突破了朱聖人的體系,正向着自己那宏偉光輝的目标大踏步地前進。
可要想走到這條聖賢之路的終點,他還必須找到最後,也是最爲關鍵的疑團的答案——“理”。
雖然他不贊成朱熹的“存天理,去人欲”,也不認可人心和天理的分離,但“理”畢竟還是存在的,隻有找到這個神秘的“理”,他才能徹底擊潰朱熹的體系,成就自己的聖賢之路。
可是“理”在哪裏呢?
這又不是豬肉排骨,上對門王屠戶那裏花幾文錢就能買到,奇珍異寶之類的雖然不容易搞到,但畢竟還有個盼頭。可這個“理”看不見摸不着,連個奮鬥方向都沒有,上哪兒找去?
于是唯一的方法隻剩下了“格”。王守仁隻能相信程頤老師的話了,今天“格”一個,明天“格”一個,相信總有一天能“格”出個結果的。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地過去,啥都沒有“格”出來,王守仁十分苦惱,他開始意識到可能是方法不對,可他也沒有别的法子,隻能整日冥思苦想,但無論如何,他依然堅定地相信,隻要堅持下去,是能夠成功的。
因爲他隐約地感覺到,自己已經接近了那個最終疑團的謎底。
成功确實就要到來了,可是老天爺偏偏不做虧本買賣,在将真相透露給王守仁之前,它還要給他一次沉重的打擊,考驗他的承受能力,以确認他是否有足夠的資格來獲知這個最大的秘密。
這就是之前提到過的六部九卿上書事件,事實證明,哲學家王守仁先生不是一個隻會整日空想漫談的人,他有着強烈的正義感和勇氣。南京的言官戴銑上書被廷杖,大家都上書去救,由于劉瑾過于強勢,很多人的奏折上都隻談從寬處理,唯獨這位仁兄,不但要救人,還在奏章中頗有新意地給了這位司禮監一個響亮的稱呼——權奸。
劉瑾氣壞了,在當時衆多的上書者中,他特别關照了王守仁,不但打了他四十廷杖,還把他貶爲貴州龍場驿的驿丞。
這個職位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貴州龍場招待所的所長。龍場就在今天的貴州省修文縣(貴陽市管轄)境内,在改革開放的二十一世紀,那地方都還算不發達地區,在明代就更不用說了,壓根就沒什麽人,那裏的招待所别說人,連鬼都不去住。
王守仁原先大小也是個六品主事,結果一下子變成了王所長,那麽龍場招待所所長是幾品呢?
答案是沒品。也就是說大明國的官員等級序列裏根本就沒這一号人物,基本算是清除出高級公務員隊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