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唐寅雖有才學,也自信得過了頭吧!
所以當酒宴上的唐寅還在眉飛色舞的時候,無數沉默的人已經形成了一個共識:這個人的自信裏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告黑狀從來都是讀書人的專長,很快就有人向政府反映這一情況,主考官們不敢怠慢,立刻彙報了李東陽。李東陽到底經驗豐富,當時就已估計到了這件事情的嚴重性,馬上報告了皇帝陛下。
朱祐樘當即下令核查試卷,事實果然如傳言那樣,唐寅确實是今科會元的不二人選。而選定唐寅的人正是程敏政。
事态嚴重了,成績單還沒有發布,你唐寅怎麽就能提前預知呢?當年那個時候,特異功能似乎還不能成爲這一問題的答案。
此時這件事情已經傳得滿城風雨,整日探頭探腦的言官們也不失時機跳了出來,政治嗅覺敏銳的事中華把矛頭直接指向了程敏政,認爲他事先出賣了考題,因此唐伯虎和徐經兩人才能答出考題高中。
事中華這一狀告得實在太狠,本來李東陽還想拉兄弟一把,讓徐經和唐伯虎回家三年之後再考,把這件事壓下去,可是這樣一來,事情就搞成了政治陰謀、考場黑幕,隻好公事公辦,把這三位仁兄一股腦兒抓了進來。
經過審理,案件内部判決如下:
禮部右侍郎程敏政:合謀作弊查無實據,但其仆人确系出賣考題給徐經,失察行爲成立。結論:勒令退休。
江陰舉人徐經:購買考題查實,作弊行爲成立。結論:貶爲小吏,不得爲官。
吳縣舉人唐寅……結論:貶爲小吏,不得爲官。
當然了,這些都是内部結論,除處罰結果外,具體情況并未向社會公開。
對了,還漏了一個:
給事中華:胡亂告狀,所言不實。結論:貶官。
事實的真相
情況大概就是這樣,徐經買了考題,程敏政的仆人賣了考題,程敏政負領導責任,而本着黑鍋人人有份的原則,唐寅算是連坐。
這是一起曆史上非常著名的事件,案情十分複雜,各種史料都有記載,衆說紛纭,難分真僞,但隻要我們以客觀的态度仔細分析案件細節,抽絲剝繭逐步深入,就會發現這起案件實際上——比想象中更爲複雜!
事實上,這起所謂的科場舞弊案曆經幾百年,不但沒弄明白,反而越來越糊塗,成了不折不扣的懸案。
此案到底複雜在哪裏,我來演示一下:目前我們要尋找的答案共有三個:一、徐經是否買了考題作弊。二、唐寅是否參與了作弊。三、程敏政是否知情。
要找到答案,我們必須回到案件的起點,此案的起因就是那道難倒天下才子的題目,遺憾的是,我也沒有看到過那道題,不過這并不重要,像我這樣連三字經都背不全的廢才,即使事先知道題目估計也要交白卷。
但我們從中可以知道關鍵的一點:這是一道超級難題,天下沒有幾個人能做出來。
那麽徐經和唐寅能做出來嗎?
隻要考量一下這二位仁兄的實力,就能夠得出如下結論:
唐寅是比較可能做出來的,徐經是比較不可能做出來的。
唐寅是全國知名的才子,學習成績優秀,是公認的優等生,就好比拿到了奧林匹克競賽金牌的高中生,要進北大清華不過是個時間問題。而徐經雖然是個土财主,也考中了舉人,在全國範圍内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指望他的腦筋開竅,智商突然爆發,那是不現實的。
所以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徐經很有可能确實買了考題。
第二個問題,相信很多人都認爲不是個問題,以唐寅的實力,還需要作弊嗎?
其實我也這樣認爲,但分析後就會發現,具體情況并非那麽簡單。
一年前,南京主考官梁儲把唐寅的卷子交給了程敏政,之所以前面專門提到這件事情,是因爲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卻極有可能蘊含着一種特殊的含義——潛規則。
而這種潛規則有一個特定的稱謂——約定門生。
在明代,如果要評選最令人羨慕的官職,答案并不是尚書、侍郎,而是考官。今天的考官們主要工作不過是在教室裏來回巡視監考,然後拿點監考費走人,可在當時,這實在是個搶破頭的位置。
原因很簡單,所有由這位考官點中的考生都将成爲他的門生。
明代的官場網絡大緻由兩種關系組成,一種是同學(同年),另一種是師生(門生),官場風雲變幻莫測,新陳代謝速度很快,今天還是正部級,鬼知道明天是不是就到閻王那兒報到了。要想長盛不衰,就得搞好關系。
如果你混得不好,那也不要緊,隻要混到個考官,點中幾個人才,到考試結束,你就是這幾個人的座師了,這幾位考中的兄弟就得到你家拜碼頭,先說幾句廢話,談幾句天氣,最後亮底牌:從今以後,俺們就是您的人了,多多關照吧。
你也得客氣客氣,說幾句話,比如什麽同舟共濟,同吃一碗飯,同穿一套褲子等等等等,然後表明态度:今後就由老夫罩着你們,放心吧。
有一句時髦的詞可以形容這一場景——雙赢。
新官根基不穩,先要摸清楚行情,找個靠山接着往上爬,老官也要建立自己的關系網,抓幾個新人,将來就算出了事還有個指望,實在不行也能拉幾個墊背的一起上路。要知道,在官場裏,養兒子是不能防老的,想要安安心心地活着退休,隻能靠門生。
這就是所謂的門生體制,而這一體制有時會出現一種特例——約定門生。
這是一種比較罕見的現象,因爲在科舉前,可能會出現某位名震全國的天才,大家都認爲這個人将來一定能夠飛黃騰達。在這種情況下,某些考官就會私下與這位考生聯系,透露題目給他,互相約爲師生,這樣無論将來是誰點中了此人的卷子,都不會影響事先已經确定的關系。
這是一種風險很大的交易,所以考官們輕易不敢冒這個險,隻有當真正衆望所歸的人出現時,這筆買賣才有可能成交。
介紹完背景,再來看看關鍵問題:唐寅和程敏政之間有這種關系嗎?
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但是其中卻仍然有蛛絲馬迹可循。
首先,程敏政已經在這兩份卷子裏選定了會元,而唐寅則在外面發話,說自己就是會元。更爲關鍵的一點在于,當時所有的卷子都是密封的!也就是說按照規定,即使是程敏政本人,也不會知道他選中的會元到底是誰。
所以這個疑問最終隻能指向兩個可能:一、唐寅做出了那道題,并且認爲别人做不出來,因而口出狂言,不幸命中。二、程敏政事先與唐寅會面,并給了他考試的題目。
這是一個二選一的選擇題,大家自己做主吧。
注:不要問我,題目雖然是我出的,但我沒有标準答案。
不管有多複雜,這件案子總歸結案了,案中的兩個倒黴鬼和一個幸運兒就此各奔東西。
倒黴的是程敏政和唐寅,一個好好的考官,三品大員,被迫拿了養老金退休回家。另一個才華橫溢的天才,閉着眼睛寫也能中進士的人,得了個不得爲官的處分。
而那個幸運兒就是徐經,這位仁兄雖然也背了個處分,卻實在是個走運的人。同志們要知道,今天高考考場上作弊被抓到,最嚴重的結果也就是成績作廢,回家待考。可在明代,這事可就大了去了,作弊的處罰一般是充軍,若情節嚴重,沒準還要殺頭。
事情到這裏就算結了,程敏政被這個黑鍋砸得七竅冒煙,回家不久就去世了。唐寅一聲歎息之後,對前途心灰意冷,四處逛妓院,開始了他的浪子生涯。
而徐經功虧一篑,對科舉也是恨之入骨,回家就開始燒四書五經,還告誡他的子孫,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是一句屁話,還不如學點有用的好。
他的家教收到了良好效果,八十八年後,他的兒子的兒子的兒子出世,取名徐振之,此人不愛讀書,隻喜歡旅遊,别号徐霞客。
一番折騰下來,大明王朝少了兩個官僚,卻多了一個浪蕩才子和一個地理學家,倒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說到這裏,差點又漏了一個人,還是那位告狀的給事中華,他也名留青史了,後來有人根據傳說寫了一出廣爲流傳的戲,此戲俗名《三笑》,又稱《唐伯虎點秋香》,由于這位仁兄當年多管閑事,編劇爲了調侃他,便以他爲原型創作了華太師這個經典角色,不但硬塞給他幾個傻兒子,還安排唐伯虎拐走了他府裏最漂亮的丫環,也算是給伯虎兄報了仇。
這場文壇風雲最終還是平息了,可已經倒黴到家的唐伯虎不會想到,他的厄運才剛剛開始,更大的麻煩還在未來的路上等待着他。
唯一的遺漏
朱祐樘是個很實在的人。
他從小飽經憂患,好不容易才活下來,立爲太子後又幾經飄搖,差點被人廢了,能熬到登基那天,實在是上天保佑,阿彌陀佛。
這個少年經曆了太多的苦難,所以他憎惡黑暗和邪惡,他不顧身體日以繼夜工作,驅逐無用的僧人和道士,遠離奸人,任用賢臣,爲大明帝國獻出了自己的一切。
可是過大的工作強度也徹底拖垮了他的身體,二十多歲腦袋就秃了一大半,面孔十分蒼老,看上去活像街邊掃地的大叔,連大他好幾輪的王恕和馬文升都不如,馬文升活到了八十五歲,而王恕更是創造了紀錄,這位老大爺一直活到九十三歲才死,據說死的當天還吃了好幾碗飯,吃完打了幾個飽嗝兒後才自然死亡。
朱祐樘沒有那樣的運氣,三十多歲的他已經重病纏身,奄奄一息,卻仍然一如既往地拼命幹活,身體自然越來越差,但他全不在乎。
在這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背後,他似乎預感到了即将來臨的危險。爲了迎接那一天的到來,必須做好充足的準備。
此時王恕已經退休回家,吏部尚書幾經變更,空了出來,朱祐樘想讓馬文升接替,但兵部也離不開這個老頭子,一個人不能分成兩個用,無奈之下馬文升隻好就任了,他推薦一個叫劉大夏的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馬文升的眼光很準,劉大夏是一個十分稱職的國防部長,在他的統領下,大明帝國的邊界變得堅不可摧。
但事實證明,這位國防部長最大的貢獻并不是搞好了邊界的防務,而是推薦了一個十分關鍵的人。
弘治十五年(1502),兵部奏報,由于疏于管理,軍中馬匹不足,邊防軍騎兵戰鬥力銳減,急需管理。
這是個大事,朱祐樘立刻找來劉大夏,讓他拿主意。劉大夏想了一下,回複了朱祐樘:
“我推舉一人,若此人去管,三年之内,必可見功。”
“誰?”
“楊一清。”
朱祐樘很快就在腦海中找到了對象,因爲這實在是一個很有特點的人。
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楊一清,一個快到五十歲的老頭,不苟言笑,整日闆着嚴肅的面孔,而且相貌出衆——比較醜。
反正是去管馬,又不是派去出使,就是他了!
于是幹了二十多年文官的楊一清離開了京城,來到了陝西(養馬之地),他将在這裏的瑟瑟寒風中接受新的錘煉,等待着考驗的到來。
此時的三人内閣能謀善斷,馬文升坐鎮吏部,劉大夏統管兵部,一切似乎已經無懈可擊,弘治盛世終于到達了頂點。但朱祐樘的身體卻再也無法支撐下去了。
弘治十八年(1505)五月,告别的時刻終于到了。
年僅三十六歲的朱祐樘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在這最後的時刻,面對着跪在地上哭泣的劉健、李東陽和謝遷,他回顧了自己幾乎毫無缺憾的人生,終于意識到了他此生唯一的遺漏:
“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沒有什麽可說的了,隻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太子是很聰明的,但年紀太小,喜歡玩,希望諸位先生勸他多讀書,做一個賢明的人。”
閣臣們回應了他的擔憂:
“誓不辱命!”
看着這三個治世能臣,朱祐樘笑着閉上了眼,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這一輩子沒有享過什麽福,卻遭了很多罪,受過無數惡毒的傷害,卻選擇了無私的寬恕,他很少體驗皇帝的尊榮,卻承擔了皇帝的全部責任。
從黑暗和邪惡中走出來的朱祐樘,是一個光明正直的人。
所以我給了他一個評價,是他的祖先和後輩都無法得到的最高評價:
朱祐樘是一個好皇帝,也是一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