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好好幹吧,将來你一定會有出息的。”
這位翰林不安地點了點頭,此時的他并不明白這句話的分量。
事實證明,邱浚雖然是個懶人,眼光卻相當獨到,這位寫草稿的青年就是後來曆經三朝不倒、權傾天下、敢拿劉瑾開涮、連皇帝也不放在眼裏的楊廷和。
輝煌盛世
父親統治下的那些驚心動魄、朝不保夕的日子,朱祐樘永遠也不會忘記,他不想效仿自己那軟弱的父親,也不會容許那些暗無天日的景象再次出現,爲了建立屬于自己的盛世,他付出了全部心力。
這位仁兄自從登上皇位那一刻起就沒有休息過,是個不折不扣的勞碌命,爲了實現盛世理想,他豁了出去,每天從早到晚不停地批閱奏章,還要不停地開會,早上天剛亮就起床開晨會(早朝),中午吃飯時間開午會(午朝),此外他每天都要聽大臣的各種講座(日講),隔段時間還召集一堆人舉行大型論壇(經筵)。
他的這份工作實在沒啥意思,除了做事就是做事,累得半死不活還時不時被言官們罵上幾句,也沒有人保障他的勞動權益,天下都是你的,你不幹誰幹?
朱祐樘的努力沒有白費,他确實創造出了屬于自己的時代。
這是一個輝煌的時代,大明帝國在曆史的軌道上不斷散發着奪目的光彩,國力強盛,天下太平,人才鼎盛。
在王恕、馬文升的支持下,有三個人相繼進入内閣,他們的名字分别是劉健、李東陽、謝遷。
這是三個非同一般的人,正是他們支撐着大明的政局,最終成就了朱祐樘的理想。這三個人堪稱治世之能臣,他們具有非凡的能力,并靠着這種能力在這個風雲際會的年代建立了自己的功勳,有趣的是,他們三個人的能力并不相同,而這種能力上的差異也最終決定了他們迥異的結局。
劉健,河南人,弘治元年入閣,資格最老,脾氣最暴,這人是個急性子,十分容易着急上火,但他卻有着一項獨特的能力——斷。這位内閣第一号人物有着極強的判斷能力,能夠預知事情的走向,并提前做出應對。正是這種能力幫助他成爲弘治年間的第一重臣。
李東陽,湖南人,弘治八年入閣,他是弘治三閣臣中的第二号人物,也是最厲害的一個。
他的性格和劉健剛好相反,是個慢性子,平日總是不慌不忙,天塌下來就當被子蓋。他也有着自己獨有的能力——謀,此人十分善于謀略,凡事總要考慮再三之後才做出決斷,思慮十分嚴密,内閣的大多數決策都出自于他的策劃。
謝遷,浙江餘姚人,弘治八年入閣,三閣臣中排行最後。這位仁兄雖然資曆最低,學曆卻最高,他是成化十一年(1475)高考第一名狀元,這人不但書讀得多,還能言善辯,這也使他具有了一種和内閣中另外兩個人截然不同的能力——侃。
侃,俗稱侃大山,又名忽悠,謝遷先生兼任内閣新聞發言人,他飽讀詩書,口才也好,拉東扯西,經常把人搞得暈頭轉向,隻要他一開口,連靠說話罵人混飯吃的言官也自愧不如,主動退避三舍。
當時朝廷内外對這個獨特的三人團有一個十分貼切的評語: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
此三人通力合作,發揮各自所長,他們組成的内閣極有效率,辦事牢靠,其地位在明代曆史上僅次于“三楊”内閣,如果不是朱祐樘即位,任用了這三位能臣,按照朱見深那個搞法,大明王朝的曆史估計一百多年也就打住了。
當然了,李東陽、劉健、謝遷之所以能靠着謀、斷、侃大展拳腳,安撫天下,歸根結底還是因爲朱老闆的好領導。而十多年後,朱老闆就退休去向老祖宗朱元璋彙報工作情況了,在這之後不久,他們三個人将面臨一次生死攸關的抉擇,而這次抉擇的結果最終給他們的能力下達了一張成績單:
忽悠(侃)是不行的,拍闆(斷)是不夠的,謀略才是真正的王道。
這也是一個文才輩出的時代,傳承上千年的中華文化在這裏放射出了更加璀璨奪目的光芒。
之所以說李東陽要勝過劉健和謝遷,不僅僅是因爲他的謀略過人,李先生不但是政壇的領袖,也是文壇的魁首,他的書法和詩集都十分有名,據說他還活着的時候,親筆簽名字畫就可以挂在文物店裏賣,價錢也不低。
由于名望太大,他每次出門後面總是跟着一大群粉絲和崇拜者,搞得他經常要奪路而逃,這些追随者還仿照他的詩文風格形成了一個固定的流派,這就是文學史上名聲顯赫的茶陵派(李東陽是茶陵人)。
而與此同時,一個姓名與李東陽極爲類似的人的文章也在京城廣爲流傳,并出現了很多擁護者,這個人的名字叫李夢陽。
應該說明,這位李夢陽并不是類似金庸新、古龍新那樣的垃圾人物,事實上,要論對後世文壇的影響和名氣,李東陽還得叫他一聲前輩。
李夢陽,甘肅人,時任戶部郎中,用現在的話說,這人應該算是個文壇憤青。他鄉試考了陝西省第一名,是八股文的高手,卻極爲厭惡明代的文風。他認爲當時的很多文章都是垃圾、廢物。
他的這種說法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你算老幾?有幾把刷子,敢說别人不行!
李夢陽此時卻表現出了極爲反常的謙虛,他表示:諸位說得不錯,其實我也不行,你們也不可能服我,但我知道有幾個厲害的人,這幾個人你們不服都不行。
然後他列出了這幾個人的名字,還别說,真是不服都不行。
誰呢?
秦朝的李斯,漢朝的司馬相如、賈誼,唐朝的李白、杜甫、白居易。
這幾個人你們敢叫闆嗎?
圖窮匕見的時候到了,李夢陽終于亮出了他的真正目的和文學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
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對現在的文體不滿,但也承認自己才疏學淺,沒資格反對,但這些猛人是有資格的,大家一起向他們學習就是了。
這就是中國文學史上裏程碑式的事件——複古運動,經曆了唐詩的揮灑、宋詞的豪邁、元曲的清新後,明代詩文又一次回到了起點。
他的主張獲得了很多人的支持,其中有六個人名氣極大,後人便将他們與李夢陽合稱七才子,史稱“前七子”。
當李東陽、李夢陽在文壇各領風騷的時候,江蘇吳縣的一個年輕人正在收拾行李,準備上京趕考,博取功名,雖然他并沒有成功,但他的名聲卻勝過了同時代的所有人,他的名字最終成爲了大明王朝的驕傲,并傳揚千古,流芳百世。
這個人叫唐寅,字伯虎。
這個世界上存在着一種奇特的人,他們似乎不需要懸梁刺股、鑿壁借光就能學富五車、縱橫古今,唐寅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唐寅是一個天才,從小時候起,周圍的人就這樣形容他,他确實很聰明,讀書悟性很高,似乎做什麽事情都不必付出太多努力,而衆人的誇耀使得到後來連他自己也信以爲真,便不再上學,整日飲酒作樂,連考取功名做官也不放在眼裏。
在這位天才即将被荒廢的關鍵時刻,他的朋友祝枝山前來拜訪他,承認了他的天分,卻也告訴他,若無十年寒窗,妄想金榜題名。
祝枝山是一個十分特别的人,雖然他自己淡泊功名,卻真心期望他的朋友唐伯虎能夠幹出一番事業。
唐伯虎聽從了他的勸告,謝絕了來客,閉門苦讀,終悟學業之道。
弘治十一年(1498),南京應天府舉行鄉試,十八歲的唐伯虎準備參加這次考試,考試前,他聚集了平生關系最好的三個朋友一起吃飯,在這次酒宴上,成竹在胸的他放出狂言:
今科解元舍我唐寅,更有何人!
這是一句不折不扣的狂言,但他的三個朋友卻沒有絲毫異議,因爲他們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有說這句話的資格。
參加唐寅酒宴的這三位朋友分别是祝枝山、文征明、徐祯卿,他們四人被合稱爲“吳中四才子”,也有人稱他們爲江南四大才子。
事實證明,唐寅沒有吹牛,在這次的鄉試中,唐寅考得第一名,成爲應天府的解元。可能是他的文章寫得實在太好,當時的主考官梁儲還特意把卷子留下,給了另一個人看。但他不會想到,自己的這一舉動将給後來發生的事情布下重重疑團。
看卷子的人就是程敏政,他和唐寅一樣,小時候也是個神童,後來做了李賢的女婿,平步青雲,他看過卷子後也十分欣賞,并在心中牢牢地記下了唐寅這個名字。
不久之後,他們将在京城相聚,因爲第二年,唐寅即将面對的主考官就是程敏政。
弘治十二年(1499),唐寅準備進京趕考,當時的他已經名動天下,所有的人都認爲,在前方等待着這個年輕人的将是無比壯麗的錦繡前程。
唐寅也毫不掩飾他的得意,他的目标已不再是考中一個小小的進士,他将挑戰自古以來讀書人的最高榮譽——連中三元!
他已經成爲了解元,以他的才學,會元和狀元絕不是遙不可及的,如果一切順利,他将成爲繼商辂之後的又一個傳奇!
信心十足的唐寅踏上了前往京城的征途,他将在那裏獲取屬于自己的榮譽。
可是唐寅兄,命運有時候是十分殘酷的。
在進京趕考的路上,唐寅遇見了一個影響他一生的人——徐經。
徐經,江陰人,是唐寅的同科舉人,他在趕考途中與唐寅偶遇,此時的唐寅已經是偶像級的人物,徐經對他十分崇拜,當即表示願意報銷唐寅的所有路上費用,隻求能夠與偶像同行。
白吃白住誰不幹?唐寅答應了。
徐經這個人并不出名,他雖不是才子,卻是财子,家裏有的是錢。才财不分家,這兩個人就這麽一路逍遙快活到了京城。
進京之後,兩人開始了各自的忙碌,從他們進京到開考之間的這段時間,是一個空白,而事情正是從這裏開始變得撲朔迷離。
唐寅注定到哪裏都是明星人物,他在萬衆矚目之下進了考場,然後帶着輕松的微笑離開。和他同樣信心十足離開考場的,還有徐經。
從考完的那一天起,唐寅就開始爲最後的殿試做準備,因爲考卷中的一道題目讓他相信,自己考上進士是闆上釘釘的事情,隻不過是名次前後不同罷了。
可不久之後,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傳來,唐寅落榜了!
還沒等唐寅從驚詫中反應過來,手持鐐铐的差役就來到了他的面前,把他當作犯人關進了大獄。
金榜題名的夢還沒有做醒,卻突然被一悶棍打醒成了階下囚,他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
唐寅所不知道的是,這次倒黴的并不隻他一個人,他的同期獄友還有徐經和程敏政。他們的入獄罪名是合謀作弊。
唐寅的人生悲劇就是從這裏開始的,而罪魁禍首就是考卷中的那一道題目。
在這一年的考試中,考官出了一道讓人十分費解的題目,據說當年幾乎所有的考生都沒能找到題目的出處,還有人隻好交了白卷,隻有兩份卷子寫出了完美的答案。
主考官程敏政當即表示,他将在這兩個考生中選出今科的會元。
這兩份卷子的作者一個是唐伯虎,另一個就是徐經。
其實事情到了這裏,似乎并沒有什麽問題,答出來了說明你有本事,誰也說不了什麽,可事情壞就壞在唐伯虎的那張嘴上。
這位仁兄考完之後參加宴會,估計是喝多了,又被人捧了兩句,愛發狂言的老毛病又犯了,當時大家正在猜誰能夠奪得會元,唐伯虎意氣風發之下說出了一句話:
“諸位不要争了,我必是今科會元!”
唐寅兄,你的好運到此爲止了。
所有人都聽到了這句話,很多人沒有在意,但更多的人卻把它記在了心裏。
這是一句讓唐寅追悔終身的話,因爲它出現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首先這裏不是吳縣,說話對象也不是他的朋友祝枝山、文征明,而是他的對手和敵人。
更爲重要的是,當唐寅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此次考試的成績單還沒發下來(發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