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主大人聽取了他的報告,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并表示希望他繼續努力,可盟主似乎講上了瘾,在上面長篇大論,講得頭頭是道,就是不說關鍵問題,汪直跪得腿發麻,終于忍不住插話:
“皇上,東廠的事情應如何辦理?”
盟主被打斷了發言,卻并不生氣,隻是笑着擺擺手說道:
“那個人幹得還不錯,就這樣吧。”
汪直的東廠夢想就此破滅。
盟主口中的“那個人”就是現任東廠掌印太監尚銘,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人。
尚銘入宮很早,辦事十分利落,性格極其謹慎(注意這個特點),東廠在他的手下搞得有聲有色,爲了擴大财源,他還幹起了副業——綁票敲詐。
尚掌門有一個公認的閃光點——對待工作認真負責,對他的副業也是如此,他一上任,就搞了一個花名冊,上面一五一十地記載了京城各大富戶的地址、家庭環境,并就财富多少列出了排行榜。
同時他還有着紮實的哲學功底,始終堅信世界是一個聯系的整體,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聯系的,每當東廠有了案件,他都會把這些富戶和案件聯系起來,并且逐個上門抓人,關進大牢,讓家人拿贖金來才放人。
這實在是一件十分缺德的事情,但出人意料的是,雖然他一直這樣幹,名聲卻還不錯,許多人談到他還時有誇獎,着實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這是因爲尚掌門還有一個很大的優點——講究誠信。他雖然綁票,卻從不虐待人質,而且錢到放人,從不撕票,和他打過交道的人質家屬也不禁如此感歎:收錢就辦事,是個實誠人啊。
此外他雖然劫富不濟貧,卻也不害貧,從來都隻在富戶身上動手,不惹普通百姓。在中下層群衆中間很有口碑。他資曆很高,卻從不欺負後輩,人緣很好,還經常給盟主大人和後宮萬掌門送禮,群衆關系也不錯。
這樣的一個人,汪直自然是扳不動的。
可是汪直實在是一個很執著的人,他下定決心要打破尚銘的壟斷,開創特務工作的新局面。禁不住他的反複要求,成化十三年(1477)朱見深終于特批汪直開辦新型企業——西廠。
新官上任的汪直對此傾注了全部的心力,他立刻頒布了廠規和指導方針,大緻可以概括爲:
東廠害不了的,我們害,東廠整不死的,我們整,東廠做不到的,我們做!
此後,西廠特務就成爲了死亡的代名詞,他們比東廠手段更爲狠毒,一般百姓進了西廠幾乎就等同于進了鬼門關,壓根就别想活着出來。京城上下人心惶惶,談虎色變。
西廠日以繼夜辛勤工作,可不久之後,汪直卻郁悶地發現,無論業績還是名聲,他的西廠始終趕不上東廠。這是很自然的,畢竟東廠有着悠久的曆史和特務文化積澱,短時間内西廠确實望塵莫及。
汪直是一個不服輸的人,他不願意屈居在尚銘之下,也不願意等待,爲改變這一局面,他發動下屬提合理化建議,并虛心采納意見。
很快,一個下屬給他出了一個主意,要想快點壓過東廠,就得解決幾個重量級的人物,這樣才能短時間内打出威信,打響西廠品牌。
事後證明,這是個馊主意。
可是汪直卻覺得這個建議十分好,立刻準備付諸實施。
方針已經确定,那麽拿誰開刀呢?
汪直冥思苦想,終于找到了一個當時誰也不敢惹的人物,他決定首開先例,用來樹立自己的威信。
這位即将倒黴的仁兄叫覃力鵬,也是個太監,他雖然不在京城,卻是除汪直外,地位僅次于司禮太監懷恩和東廠太監尚銘的第三号人物,時任南京鎮守太監。
明代雖然遷都北京,但南京依然是明朝都城,南京鎮守太監向來就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職位,而且覃力鵬背景深厚,和許多皇親國戚都有私人關系,雖然經常違法,卻從來沒有人敢找他的麻煩。
可是這次汪直決定麻煩一下他,雖然同是太監,但爲了西廠的品牌,隻好犧牲老兄你了。
他打定主意,馬上動起手來,收集了很多覃力鵬的罪證(那是相當容易),東扯西拉的,竟然搞出一個罪當斬首的結論。
覃力鵬萬沒想到,汪直竟敢拿他開刀,可這位仁兄也實在不是好欺負的,他連夜派人入京,做了一番工作,結果大事化小,被批評了兩句也就算了。
汪直沒有打垮覃力鵬,卻也得到了朱見深的表揚,被授予敢于辦事,公正無私的稱号,受到領導稱贊的汪直頓時精神煥發,接連搞出了幾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首先是幾個刑部官員,剛剛從外地出差回來,一進京城就被西廠的人逮捕,放進牢裏猛打了一頓,也不說他們犯了什麽法,就又被釋放出獄。搞得這幾個人稀裏糊塗,還以爲是在做夢。
之後是一個外地的布政使進京辦事,還沒等找地方住下,也被西廠的人拉去打了一頓,吃了幾天牢飯。
這當然都是汪直指使的,他的行爲看似很難理解,其實隻是想證明一點:
他能夠在任何時間,以任何理由,解決任何人。
此時的汪直内有皇帝的寵信,外有西廠的爪牙,在很多人看來,他已經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成功太監。
可是汪直并不這樣認爲:
成功?我才剛上路哎。
他沒有滿足于目前的業績,謙虛地認爲還需要不斷地進步,爲了更好地确定自己的權威,他決定尋找第二個重點打擊的目标。不久後,他找到了。
這次被盯上的人叫做楊晔。他本人雖然隻是個小官,名氣不大,卻也不是等閑之輩,他的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楊”中的楊榮。由于在家惹了麻煩,他和他的父親楊泰一同來到京城暫住。
對汪直來說,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這一次,他準備大幹一場。
當然,他不會想到,這件事情最終也解決了他自己。
汪直派人逮捕了楊晔和他的父親楊泰,關進了大牢。
在牢裏,汪直耍起了流氓。他下達命令,給楊晔表演了東廠樂隊的拿手節目“彈琵琶”。
所謂“彈琵琶”,并不是演奏音樂,而是一種獨特的行爲藝術。具體說來,是用利刃去剃人的肋骨,據說行刑之時痛苦萬分,足可以讓你後悔生出來。這一招當年開國時老朱也沒想出來,是東廠的獨立發明創造。
可憐楊晔先生,足足被彈了三次,體力不支,竟然就死在了監獄裏。
汪直卻并不肯善罷甘休,一定要把事情做絕,他接着安插罪名,判處楊晔的父親楊泰死刑,斬首。
此時的西廠也已經嚣張到了頂點,比如楊晔的叔父楊仕偉,時任兵部主事(正處級),西廠沒有辦理任何法律手續,逮捕證也沒一張,就跑到他家裏去抓人,半夜三更,搞得雞飛狗跳。住在旁邊的翰林侍講陳音聽見動靜,十分惱火,拿出官老爺的派頭,隔着牆大喝一聲:
“你們這樣胡作非爲,不怕王法嗎?!”
可對面的西廠特務倒頗有點幽默感,也隔牆答了一句:
“你又是什麽人,不怕西廠嗎!”
事情鬧大了,汪直卻滿不在乎,畢竟楊晔本人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可後來事情的發展徹底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沒有想到,雖然楊榮已經死去多年,但威信很高,是文官集團的楷模,他的子孫出了事,大臣們怎肯甘休!
第一個做出反應的是内閣首輔商辂,他派人查明了楊晔的冤情,召集内閣開會,痛斥汪直的罪行,并寫了一封奏折給朱見深,要求廢除西廠,罷免汪直,其中有一句非常厲害的話:
“不驅逐汪直,天下遲早大亂!”
朱見深發怒了,他雖然脾氣溫和,看到這句話也氣得不行,大叫道:
“用一個太監,也會天下大亂嗎!”
他十分激動,立刻叫來身邊的人,傳達了他的口谕:
“讓商辂明白回話,到底是誰指使他的!主謀是誰!”
朱見深很少發火,但發起火來絕不善罷甘休,按照常理,商辂要吃大苦頭了。
但他這次的運氣實在不錯,因爲奉命傳旨的人,是司禮太監懷恩。
懷恩,山東人,本姓戴,宣德年間,因父親涉罪抄家,他被逼入宮成爲宦官,改名懷恩,曆經三朝,最終成爲了手握重權的司禮太監。
這是一個十分關鍵的人物,正是他多次挽救了時局,并在最後時刻力挽狂瀾,将朱祐樘送上了皇位。
懷恩奉旨出發了,他剛剛領教了朱見深的怒火,卻沒有想到,在内閣等待着他的,是另一個更爲憤怒的人。
懷恩來到内閣,剛好商辂、劉吉、萬安等人都在,他便二話不說,傳達了朱見深的口谕:
“奏折是誰寫的,何人指使!”
這是兩句十分嚴厲的問話,說明皇帝生氣了,後果很嚴重,可商辂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但沒有絲毫畏懼,反而拍案而起,大聲說道:
“奏折是我寫的,也是我主使的,那又如何!你就這樣回複皇上好了!”
“汪直不過是個太監,竟然敢私自關押處死朝廷官員,擅自調動邊關将領和内宮人員,讓他這樣放肆下去,天下必定大亂!不除汪直,王法何在!”
商辂這一激動,内閣的全體成員也跟着激動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大有鬧事的苗頭。
關鍵時刻,懷恩保持了鎮定,他安撫了商辂等人,即刻緊急回複朱見深,轉述了商辂的回複,希望朱見深認真考慮。
聽完了懷恩的彙報,朱見深感到了一絲恐懼,他意識到,商辂是對的,汪直已經成爲了一個有威脅的人,必須采取行動了。
不久之後,朱見深下谕,罷免了西廠,将汪直逐回禦馬監。
對于内閣來說,這是一次了不起的勝利,商辂等人彈冠相慶,高興萬分。
但與此同時,禦馬監太監汪直卻并不沮喪,因爲他十分清楚,軟弱的朱見深不會堅持多久,他仍然需要自己,不久之後,他就能回到原來的位置。
汪直的疏忽
汪直是對的。
對于朱見深而言,正确還是錯誤、忠臣或是奸臣,都并不是那麽重要,童年時候的經曆給朱見深打下了深刻的烙印——過得舒舒服服就好。
所以他需要的并不是在背上刻字的武将,也不是在朝廷上罵人的文官,他隻喜歡一種人——聽話的人。
汪直是一個聽話的人,不但老老實實地伺候朱見深,還能夠提供各種娛樂服務,這樣的人上級自然不會讓他閑太久。
于是不久之後,西廠重新開張,汪直也成爲了新任廠長。
汪直又一次達到了他太監生涯的頂峰。
然而不久之後,他就犯了一個錯誤,一個他的先輩曾經犯過的錯誤。
和王振一樣,汪直也有着一個橫刀立馬的夢想。
既然是個太監,就應該踏踏實實地幹好這份有前途的工作,可汪直先生偏偏要出風頭,但問題是當時邊界比較平靜,爲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汪直貫徹了新的邊防方針:人不犯我,我也犯人。
事實證明,汪直确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孬種,他所謂的進攻不過是殺掉人家進貢使者,或是趁人家大人不在家的時候去騷擾一下老少婦孺。等人家來報複了,他又成了和平主義者,一溜煙地就逃了,可經過他這麽三下兩下胡搞,鞑靼和遼東各部落真的被惹火了,不斷地到明朝邊界找麻煩。
朱見深納悶了,原本平安無事的邊境突然四處傳來戰報,他沒有相信汪直的鬼話,而是自己派人出去打聽,這才發現原來所有的事情都是汪直惹出來的,這下他火大了。
朱見深同志要求不高,隻想老婆孩子熱炕頭,過兩天安逸日子,沒事研究一下金丹春藥之類的化學制造,可是汪直偏偏不讓他消停,他開始對汪直不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