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亨終于活到頭了。
天順四年正月,時值奪門之變四周年紀念日,石亨光榮入獄,一個月後凄慘地死于獄中。
可他在地府還沒住滿一個月,就在閻王那裏見到了一個熟人——他的侄子石彪也于同月被押赴刑場斬決。
這位正統年間第一勇将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從名将到奸臣,貪婪和私欲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迹,人各有志,無須多說,隻是不知他黃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當年的親密戰友于謙。
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李賢卻似乎是一個熱愛生命,珍惜時間的人,解決徐有貞和石亨,他隻用了四年,現在在他的獵物還剩下最後一個人:曹吉祥。
徐有貞足智多謀,石亨兵權在握,這兩位仁兄都不是善類,與他們相比,曹吉祥實在算不上啥,要學曆沒學曆,要武藝沒武藝。現在還鄉團的兩位主力已經被罰下了場,隻剩下了他。對李賢來說,解決這個碩果僅存的小醜應該是他計劃中最爲輕松的一步,可他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曹吉祥不但是最難對付的一個,還差點要了他的命。
曹吉祥的雄心壯志
石亨死了,曹吉祥慌了,這也難怪,不用細想,光扳指頭算就能明白,下一個也該輪到他了。
在如此險峻的時刻,一般人考慮的應該是低調爲人,苟且偷生,能混個自然死亡就謝天謝地了,可這位仁兄思維卻着實異于常人,他不但毫不退讓,還積極要求進步,他還有着更高的精神追求——當皇帝。
曹吉祥有個養子叫曹欽,他和曹吉祥一樣,有着遠大的理想,并對此充滿信心,但要真的動手,他還需要一樣東西。爲此,他私下找到自己的門客馮益,問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問題:
“自古以來,有宦官子弟當皇帝的嗎?”
馮益心知不妙,但畢竟自己在人家裏混飯吃,便順口答了一句:
“曹操。”
對于這個答案,我們有必要說明兩點,首先,這個答案不能算對,因爲曹操先生是死後才被追認爲皇帝的,其次,估計馮益也沒有想到,爲了這句話,他賠上了自己的老命。
找到了理論依據的曹欽大喜過望,他立刻在曹操的光輝形象指引下,大張旗鼓地幹了起來。
書生造反,三年不成,而曹吉祥和曹欽用行動證明了自己文化有限,不是書生,他們二話不說,甩開膀子就準備造反了,昔日司禮太監王振預備幾天,就敢出征打仗,而曹吉祥緊随其後,籌劃一個多月就動手了。
曹吉祥和曹欽經過“仔細”籌劃,制定了一個簡便易行的計劃(簡單到隻有一句話):
曹欽帶兵殺進宮,曹吉祥在内接應,殺掉朱祁鎮,自己當皇帝。
以上,計劃完畢。
制定人:曹吉祥、曹欽。
人才,真是高效率的人才啊。
雖然這是一個漏洞百出,不知所謂的計劃,但曹欽敢造反,還是有一定資本的。
他的資本就是手下的鞑官。
所謂鞑官,就是投降的蒙古兵,從朱棣時代的朵顔三衛開始,蒙古官兵就已經成爲明軍中最精銳的部隊,曹吉祥曾經鎮守邊關,深知這些蒙古兵好勇鬥狠,便私下招募拉攏蒙古士兵,爲自己效力。
實事求是地講,曹欽手下的這些鞑官确實相當厲害,其戰鬥力要高于明軍,可那也要看是由誰指揮,放在曹欽手裏,也隻能是風蕭蕭兮易水寒了。
但對曹欽有利的一點在于,宮内的駐軍不多,而明代爲防止武将造反,調兵手續十分複雜,身爲主将,如無兵符,一兵一卒也難以調動。等到大軍齊集,大事已定。所以,成功的真正關鍵在于時間。
隻要能夠在城外駐軍調動之前攻入宮城,抓住朱祁鎮,勝利就必定屬于我!
一切就緒後,曹欽開始了他造反前的最後一項準備工作:選定造反日期。
選一個黃道吉日謀反,是古往今來所有陰謀家的必備工作,曹欽也不例外,而他在這個問題上還表現出了一定的科學精神,曹欽并沒有迷信黃曆,而是抱着實事求是的态度去詢問他的同黨,掌管欽天監的天文學家、專業人士湯序。
湯序接受了這個任務,他仰頭望天,認真觀察許久,然後面目嚴肅地告訴了曹欽那個起兵的黃道吉日。
天順五年(1461)七月庚子日大吉,利動刀兵。
曹欽千恩萬謝地走了,他相信這一天是起兵的最好時機,因爲他相信科學。
如果他知道湯序爲他挑的這個日子到底多“好”的話,隻怕他在造反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刀砍死這位仁兄。
混亂的夜晚庚子日夜
曹欽在自己的家中設宴招待即将參與謀反的鞑官們,在宴會上,他十分興奮,對所有的人封官許願,希望在座人等努力放火,認真砍人,造反成功,前途無量!
曹欽造反前請客并不僅僅是請這些人吃一頓,他還有更深的目的。因爲這些所謂的鞑官都是爲錢賣命的雇傭軍,他們能夠背叛自己的國家爲大明效力,誰能保證他們不會爲了更多的錢出賣自己呢?
所以他雖談笑風生,同時卻用警惕的眼睛盯着在座的人,并囑咐親信看好大門,謹防人員出入。
曹欽思慮确實十分周密,但随着酒宴的進行,會場氣氛活躍起來,他也開始有些麻痹,然而,就在此時,一個早有準備的人趁機溜了出去。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馬亮,平日并不起眼,曹欽隻知道他是蒙古人,卻不知道他有一個叫吳瑾的朋友。
馬亮溜出來後,一路狂奔,直奔吳瑾所住的朝房,此時已經是夜晚二更,吳瑾被上氣不接下氣的馬亮吵醒,聞聽此事,頓時大驚失色。
可是吳瑾驚慌之後,才發現自己也是無能爲力,因爲他此刻孤身一人,手頭無兵。情急之下,他突然想起還有一個人也住在朝房,便立刻起身去找這個人。
此人就是十二年前北京保衛戰中那個“力戰不支,欲入城”的孫镗。
他即将成爲這個夜晚的主角。
吳瑾實在應該感到慶幸,因爲事實證明,在這個混亂的夜裏,正是這位孫镗起到了最爲關鍵的作用,奇怪的是,孫镗平日并不住在朝房裏,可爲什麽偏偏在這個夜晚,他會待在這個地方呢?
事情就有這麽巧,原來就在一天前,朱祁鎮召見孫镗,命令他第二天領軍西征,孫镗收拾妥當,今夜本應該在家休息,可偏偏他身體不适,爲了方便第二天出征,便睡在了朝房裏。
估計這種情況幾年也難得遇見一次,可是那位偉大的天文學家湯序經過仔細研究,偏偏就挑中了這一天,找了這麽個蹩腳的家夥當同黨,曹欽的水準也着實讓人汗顔。
孫镗從吳瑾口中得知了正在發生的一切,當即做出了決定:立刻報告朱祁鎮。
可是此刻已是深夜,皇帝也已經下班回家睡覺了,而皇宮的門直到白天上朝才能開啓,所以當兩人趕到緊閉的長安門時,他們隻剩下了一種選擇——急變。
所謂急變,是明代宮廷在最爲緊急的情況下使用的聯系方法,一旦有十萬火急的事情發生,必須在夜間驚動皇帝時,上奏人應立即将緊急情況寫成文書,由長安門的門縫中塞入。而守門人則應在接到文書的第一時刻送皇帝親閱,不得有任何延誤,否則格殺勿論!
可這一次出現了意外,孫镗和吳瑾在長安門外急得團團轉,卻始終沒有把文書投進去。
因爲這二位仁兄事到臨頭,才發現他們面臨着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
吳瑾攤開紙筆準備寫上奏,卻遲遲不動手,隻是眼巴巴地看着孫镗,原因很簡單——他認字不多,寫不出來。
孫镗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禁不住吼道:“你看我做甚?我要是寫得出來,還用得着幹武将這行?”
于是,這兩個職業文盲圍着那張白紙抓耳撓腮,上蹦下跳,卻無從下筆。眼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情急之下,他們也顧不得什麽文書格式,問安禮儀,便大筆一揮,寫下了中國曆史上最短的一篇奏折,隻有六個大字:
曹欽反!曹欽反!
這二位也是真沒辦法了,如此看來,普及義務教育實在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
這封上奏立刻被送呈給了朱祁鎮,危機之中,這位皇帝表現得很鎮定,他當機立斷,下令關閉各大城門,嚴防死守,并立刻逮捕了尚在宮中的曹吉祥。
這項重要工作完成了,但吳瑾和孫镗明白,真正的戰鬥才剛剛開始,在這個驚心動魄的夜裏,他們兩個人都将面臨生死存亡的考驗。
要知道,曹欽雖然兵力不多,但對付皇宮守軍仍綽綽有餘,如果在天亮援軍尚未到來之前,謀反者已然攻破皇宮,那一切就全完了。面對着前途未蔔的茫茫黑夜,吳瑾和孫镗沒有選擇退縮,雖然他們都是孤身一人,卻毅然決定承擔起平叛的重任。
兩人決定各自去尋找援兵,平定叛亂,穩定局勢,商讨完畢後,他們就此分别,并約定來日再見。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長安門前一别,他們再也未能見面。
當吳瑾和孫镗在宮外四處亂竄的時候,喝得頭暈眼花的曹欽終于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馬亮去了哪裏?”
深更半夜,謀反前夕,他又能去哪裏呢?一個清晰的結論立刻浮現在他的腦海裏:計劃已經洩漏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反也活不成了,瞬息之間,曹欽做出了決斷:
反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曹欽帶着他的雇傭軍們出發了,曹氏之亂正式拉開序幕。
然而,也正是從這一刻起,曹欽開始了他讓人難以理解,不可思議的表演。
根據原先的計劃,他們的目的地應該是皇宮,可是曹欽卻擅自改變了方向,他要先去殺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錦衣衛指揮逯杲,他也是曹欽最爲痛恨的人,逯杲原先曾經是曹欽的朋友,但後來因爲還鄉團失勢,逯杲翻臉不認人,成了曹家的敵人。所以曹欽第一個就準備幹掉他。
此刻,消息靈通的逯杲已經收到風聲,正準備出門跑路,卻恰好撞到趕過來的叛軍,曹欽二話不說,當頭就是一刀,砍掉了逯杲的腦袋。
與此同時,曹欽還派出另一路叛軍進攻東朝房,因爲在那裏有着另一個重要人物——李賢。
李賢正在朝房裏睡大覺,突然聽見外面人聲鼎沸,心知不妙,準備起身逃跑,卻被一擁而入的叛軍堵了個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