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八年(1457)正月。
按照規矩,朱祁钰應該去主持郊祀,可他已經病重,已然無法完成這件事,更讓他心灰意冷的是,眼見他病重,大臣們非但不慰問他的身體,反而趁此機會上書讓他早立太子。
人還沒有死,就準備定棺材、分行李了。朱祁钰的憤怒已經無以複加,他急火攻心,病情加重,實在沒辦法了,他便找來了一個人,讓他替自己去主持祭祀。
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因爲他叫來的這個人正是石亨。
此時的石亨已經成了于謙和朱祁钰的敵人。北京保衛戰立下大功後,他得到了最高的封賞,被冊封爲侯爵,而功勞最大的于謙卻隻得到了少保的虛名,石亨心裏不安,便自行上書保舉于謙的兒子于冕爲官,算是禮尚往來。
可他沒有想到,于謙對此并不感冒,反而對朱祁钰說了這樣一段話:“石亨身爲大将,卻保舉私人,應予懲戒!”
搞什麽名堂,保舉你的兒子,不但不領情,竟然還去告狀!
石亨不能理解于謙這樣光明磊落的行爲,他也不想理解,他隻知道,于謙是一個不“上路”的人,一個不履行官場規則的人。
而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成爲他的朋友的。
但是于謙是不容易對付的,他的後台就是朱祁钰,石亨明白,要解決這個對手,必須先解決朱祁钰。
而當朱祁钰奄奄一息地召見他,讓他代爲祭祀時,他意識到,機會已經來臨。
這一天是正月十一日,陰謀就此開始。
驚魂六日
正月十一日,夜。
石亨爲他的陰謀找到了兩個同謀者,一個叫曹吉祥,另一個叫張軏。
這是兩個不尋常的人,曹吉祥是宦官,原先是王振的同黨,而張軏的來頭更大,他是張玉的兒子,張輔的弟弟。石亨和他們關系很好,此時便湊在一起準備搞陰謀。
可談了一會,他們就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這陰謀從何搞起?
要知道,陰謀造反不是請客吃飯,是有很高技術含量的,而三人之中,曹吉祥是太監,見識短,張軏是高幹子弟,眼高手低,武将石亨則是個粗人。這樣的三個人如果談談吃喝玩樂,估計還有用武之地,可現在他們要讨論的是謀反。以他們的智商和政治鬥争水平,想要搞這種大工程,估計還要回學校多讀幾年書。
眼看這事要泡湯,石亨便去向他的老熟人太常寺卿許彬請教搞陰謀的入門知識。
許彬告訴他,自己老了,已經不适合這種高風險的職業,但可以推薦一個人去和他們一起幹,然後他告訴石亨,隻要這個人肯參加,大事必成!
他推薦的人就是徐有貞。
徐有貞終于等到了複仇的機會,他已經忍耐了太久,他眼光獨到,極有才幹,卻因爲說錯一句話被衆人唾棄,受到冷遇。雖然他現在已經身居高位,但當年的羞恥始終挂在心頭,他要讨回屬于他的公道。
于是,這個陰謀集團迎來了第四位成員,也是最爲重要的一個成員。
到底還是讀過書的人搞陰謀有水平,徐有貞剛參加會議便一針見血地指出,目前當務之急是要和南宮内的朱祁鎮取得聯系,才方便動手。畢竟你們就算殺了朱祁钰,也不可能自己做皇帝吧。
那三位粗人這才如夢初醒,便馬上派人去和朱祁鎮聯系。
這一天是正月十三日,陰謀集團确定,計劃正式實施。
正月十四日,晨,朝會。
朱祁钰已經病得十分嚴重,但仍然堅持參加了這個會議。因爲在這次會議将決定帝國的繼承人。
會議一開始就呈現一邊倒的情況,大多數大臣主張複立朱見深,因爲朱祁钰本人沒有兒子,似乎已無更好的選擇了。
大學士王文和陳循是朱祁钰的親信,自然不同意這一觀點,他們堅持認爲,即使到外面去找個藩王來做皇帝,也不要複立朱見深。
大臣們各持意見,誰也不服,便在朝堂上争吵起來。
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朱祁钰坐在皇位上,悲哀地看着下面這些吵鬧的人們,他很清楚,無論是支持他的,還是反對他的,争來争去,隻不過是爲了自己将來的利益,爲了投機。
這些道貌岸然的所謂讀書人,不過是一場遊戲中的棋子而已——權力的遊戲。
我也是遊戲中的一員,可我這一生似乎也快要走到盡頭,遊戲該結束了吧。
但在結束前,我絕對不能輸!
朱祁钰緊緊抓住寶座的扶手,對大臣們說出了他朝會中唯一的谕令:
“我現在染病,十七日早朝複議。”
然後他補充了一句話:
“複立沂王(朱見深)之事,不行(所請不允)!”
話說到這個份上,群臣隻好各自散去,準備三天後再來。
朱祁钰發布了谕令,用自己的權威又一次赢得了暫時的勝利,但估計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他的最後一次朝會,最後一道谕令,最後一次勝利。
正月十四日,夜,石亨家中。
徐有貞:“南宮(朱祁鎮)知道了嗎?”
石亨:“已經知道了,他同意了。”
徐有貞笑了,隻要朱祁鎮同意,陰謀就已經成功了一半。
然後他說出了自己的計劃,一個看來幾乎完美無缺的計劃:
第一步,先利用邊關報警的消息,讓時任都督的張軏率領一千軍隊進入京城。
第二步,利用石亨保管的宮門鑰匙打開内城城門,放這一千人入城,作爲後備軍和警戒,以防朱祁钰的軍隊反撲。
第三步,去南宮釋放朱祁鎮,然後帶着太上皇進入大内宮城,趁朱祁钰病重,宣布複位。
這個計劃确實十分的好,考慮周詳,分工明确,石亨和張軏都很滿意,但他們也有疑慮:
“會不會還有什麽漏洞呢?”
徐有貞自信地答道:“不會有漏洞的,這個計劃一定能夠成功!”
石亨和張軏這才放下心來,他們相信徐有貞的判斷。
然而這個計劃确實是有漏洞的,這個緻命的漏洞就是:
雖然石亨管理京城防務和内城城門,但他們并沒有南宮和大内宮城的鑰匙!
南宮且不說,這個大内宮城卻是真要人命,明代的所謂宮城,就是清代所稱的紫禁城,是皇帝居住的地方,沒有皇帝的命令,夜間宮城城門是絕不會開的。那些士兵就算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公然攻打皇帝的住所,而且隻要一打起來,鬧出聲響,侍衛和城防部隊就會立刻趕到,等待着徐有貞等人的隻能是失敗的命運。
我相信以徐有貞的聰明,應該了解這一點,但他卻堅持要冒風險,去實現這個所謂完美的計劃。
原因似乎也很簡單,不是徐有貞嫌命太長,恰恰是因爲在他看來,人生太過短暫。短到他不願意再忍耐,也不願意再等待。
是死是活,就賭這一把!
此時南宮的朱祁鎮也是輾轉反側,深夜難眠,他已經知道了石亨的計劃,他也清楚這個計劃有很大的風險,一旦出錯,想要再當囚徒也不可能了。
但他仍然同意了,而且不帶絲毫猶豫。
因爲他别無選擇。
正月十四日,陰謀策劃完成,決心已定。
正月十五日,天下太平。
這一天,大臣們相安無事,互緻問候,朱祁钰在宮裏養病,那無盡的争吵和鈎心鬥角似乎已經離他遠去,一切似乎都那麽的平靜,平靜得讓人窒息。
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暗流已經變成了可怕的漩渦,即将奔湧而出,改天換日。
正月十六日,晨。
于謙、胡濙、王直經過仔細商議,決定推舉朱見深複立爲太子。他們找到了商辂,讓他起草一份奏折,準備在第二天朝會時向皇帝提請同意。
這是一份極爲重要的文件,如果這份文件提交出去,徐有貞的陰謀将再無用武之地,因爲朱祁钰在無子且奄奄一息的情況下,很有可能會同意這一建議,到那時,朱祁鎮就隻能和自己的兒子搶奪皇位。
狀元商辂完成了他的大作,于謙等人看過後都十分滿意,他們準備在第二天提出這一方案。
第二天,是正月十七日。
正月十六日,夜,最後時刻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