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議南遷之人,該殺!”
這兩句話就此決定了于謙和徐珵的命運,于謙在衆人的一緻稱贊推舉下成爲北京城的保衛者,榮耀無比。
而徐珵得到的是太監金英的訓斥:“滾出去(叱出之)!”
然後,他在衆人的鄙視和嘲笑中,踉踉跄跄地退出了大殿。他怎麽也想不通,自己竟然會因爲這句話被群臣恥笑,被看做貪生怕死的小人。
他很明白,自己的政治前途就此終結了。
其實很多人都想逃走,我不過是說出了他們心底的話,爲何隻歸罪于我一個人?
受到于謙的訓斥,被衆人冷眼相待的徐珵失魂落魄地離開宮殿,向自己家走去。因爲隻有在那裏,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甯。
可他想不到的是,還沒等他到家,另一個打擊又即将降臨到他的身上。
因爲當他走到左掖門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叫江淵。
江淵是徐珵的朋友,也是他的同事,時任翰林院侍講學士,二人平時關系很好,而江淵見到徐珵如此狼狽,便關心地問他出了什麽事。
徐珵十分感動,哭喪着臉說道:“我建議南遷,不合上意,才落得這個地步(以吾議南遷不合也)。”
江淵好聲安慰了徐珵,讓他先回家去好好休息,凡事必有轉機,自己也會幫他說話的。
然後,江淵在徐珵感激的目光中走進了大殿,他朝見朱祁钰後,便以洪亮的聲音,大義凜然地說道:“南遷決不可行,唯有固守一途耳!”
幾個月後,江淵被任命爲刑部侍郎、文淵閣大學士,成爲朱祁钰的重臣。
這真是精彩的一幕。
徐珵絕望了,并不隻是對自己的仕途絕望,也對人心絕望。當時無數的人都在談論着逃跑,而自己的這套理論也很受支持,可當自己被訓斥時,卻沒有一個人幫自己說話,那些原本貪生怕死的人一下子都變成了主戰派,轉過來罵自己苟且偷生,動搖軍心。
這出人意料的戲劇性變化給徐珵上了生動的一課,也讓他認識到了世态炎涼的真意。
這之後,每天上朝時,很多人都會在暗地裏對他指指點點,嘲諷地說道:“這不就是那個建議南遷的膽小鬼嗎?”而某些脾氣大的大臣更是當着他的面給他難堪。
這些侮辱對于一個飽讀詩書,把名譽看得高于一切的讀書人而言,比死亡更讓人難以忍受。
但徐珵每天就在這樣的冷遇和侮辱中按時上班上朝,因爲他要活下去,生活也要繼續下去,不上班就沒有俸祿,也養不活老婆孩子。
窩囊地活着總比悲壯地死去要好,這就是徐珵的人生哲學。
人生中最難承受的并不是忍,而是等。
徐珵堅持下來,是因爲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和工作成績終歸會被人們所接受,自己總有翻身的那一天。可是事實又一次讓他失望了。他工作成績很好,可總是得不到提升,無奈之下,他隻好去求自己的仇人于謙。
于謙确實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他并沒有因爲徐珵建議南遷就不理睬他,而是主動向朱祁钰推薦此人,可是朱祁钰一聽到徐珵的名字就說了一句重話:“你說的不就是那個主張南遷的徐珵嗎,這個人品行太差,不要管他。”
于謙沒有辦法,隻能就此作罷。而徐珵并不知道這一切,他誤以爲這是于謙從中作梗。從此在他的心中,一顆複仇的火種已經播下萌芽。
被人侮辱和嘲諷,辛勤工作也得不到任何回報,隻是因爲當時說錯了一句話,對于徐珵來說,這确實是不公平的。
他想改變自己的窘境,卻又得不到任何人的幫助,冥思苦想之下,他竟然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改名字。
在我們今天看來,這似乎是不可理解的,難道你換個馬甲就不認識你了嗎?
可是在當年,情況确實如此。畢竟皇帝陛下日理萬機,徐珵改名字也不用通知他,更不用通告全國,到戶籍地派出所備案,而隻要到吏部說明一下就行。到提交升遷的時候,皇帝陛下也隻是大略看一下名單而已,絕對不會深究有沒有人改過名字。徐珵抓住了這個空子,将他的名字改成了徐有貞。
瞞天過海後,徐有貞果然等來了機會,他被外派山東爲官。徐有貞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且具有很強的處理政務的能力,外派幾年幹得很好,之後憑借着自己的功績被提升爲左副都禦史。
對此我曾有一個疑問,因爲左副都禦史是都察院的第三号人物,有上朝的權力,也是皇帝經常要見的人,那朱祁钰爲什麽會認不出這所謂的徐有貞就是徐珵呢?
具體原因我也不太清楚,想來是皇帝陛下太忙了,早已不記得徐珵的模樣了。
無論如何,徐有貞的人生終于有了轉機,但在他的心中,一刻也沒有忘記過自己所受的侮辱和諷刺,他在靜靜地等待。
等待着複仇機會的到來。
瘋狂的朱祁钰
朱祁钰得償所願,立了自己的兒子爲皇位繼承人,他終于松了一口氣。在這場皇位歸屬的鬥争中,他獲得了勝利。
可是這場勝利并沒有持續多久,第二年(景泰四年,公元1453)十一月,朱祁钰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他的兒子,帝國的未來繼承者朱見濟去世了。
這下問題麻煩了,兒子死了倒沒什麽,問題在于朱祁钰隻有這一個兒子,到哪裏再去找一個皇位繼承人呢?
而更爲麻煩的還在後頭,很多大臣本來就對朱見深被廢掉不滿,便趁此機會要求複立,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反正你也沒有兒子了,不如另外立一個吧。
可是朱祁钰不這麽想,他已經和朱祁鎮撕破了臉,要是複立他的兒子爲太子,将來反攻倒算,置自己于何地!
可問題是太子是一定要立的,偏偏自己又不争氣,生不出兒子。這兒子可不是說生就能生的,就算你是皇帝,這種事情也不能随心所欲。
一來二去,朱祁钰急眼了,加上由于國事操勞,他的身體已大不如前,想到将來前途難料,他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疑心也越來越重。
可是破屋偏逢連夜雨,怕什麽來什麽,不久之後,兩個大臣的公然上書最終掀起了一場嚴重的政治風暴。
這兩個大臣一個是禦史鍾同,另一個是郎中章綸。這二位仁兄職務不高,膽子卻不小,他們各寫了一封奏折,要求複立朱見深。其實這個說法很早就有,朱祁钰也讀過類似的奏折,就算不批準,也應該不會有什麽大問題,但壞事就壞在此二人的那兩份奏折上。
這二位仁兄的奏折有什麽問題呢,摘抄如下:
先看鍾同的:“父有天下,固當傳之于子,太子薨逝,遂知天命有在。”
這句話如果用現代話說得直白一點,可以這樣解釋:老子的天下應該傳給兒子,現在你的兒子死了,這是天命所在,老天開眼啊。
而章綸先生的更爲厲害,他不但要求複立,還要朱祁钰逢年過節去向朱祁鎮請安,中間還有一句驚世駭俗的話:“上皇君臨天下十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親受冊封,是上皇之臣也。”
這句話的意思就不用解釋了,地球人都知道。
說話就好好說話嘛,可這二位的奏折一個諷刺皇帝死了兒子是活該,另一個更是提醒皇帝注意自己的身份。把皇帝不當外人,也真算是活膩了。
後果也不出意料,朱祁钰看過之後,暴跳如雷。當時天色已晚,朝廷也都已經下班了,按規矩,有什麽事情應該第二天再說,可是朱祁钰竟然憤怒難當,連夜寫了逮捕令,從皇宮門縫遞了出去(這一傳送方式緊急時刻方才使用),讓錦衣衛連夜抓捕二人。
此兩人被捕後,被嚴刑拷打,錦衣衛要他們說出和南宮的關系以及何人指使,想利用這件事情把朱祁鎮一并解決,但這二人很有骨氣,頗有點打死我也不說的氣勢,一個字也不吐。
這兩個人的被捕不但沒有消除要求複立的聲音,反而引起了一場更大的風潮,史稱“複儲之議”。一時間,大臣們紛紛上書,要求複立,朝廷内外人聲鼎沸,甚至某些外地的地方官也上書湊熱鬧。
朱祁钰萬沒想到,事情會越鬧越大,他已經失去了兒子,現在連自己的皇位也受到了威脅,在越來越大的壓力下,他的情緒已經近乎瘋狂。
爲了打壓這股風潮,他動用了老祖宗朱元璋留下的傳家之寶——廷杖。
他使用廷杖的原則也很簡單,但凡說起複儲的人,一個也不放過,個個都打!
一時之間,皇城之前廷杖此起彼落,血肉橫飛,慘叫連連,應接不暇,大臣們人人自危,這股風潮才算過去。
當時複儲的大臣幾乎都被打過,而這其中最爲倒黴的是一個叫廖莊的官員,他的經曆可謂是絕無僅有。
廖莊不是京官,他的職務是南京大理寺卿,在景泰五年(1454),他也湊了回熱鬧,上書要求複儲,不知爲什麽,後來追查人數打屁股時竟然把他漏了過去,由于他也不在北京,就沒有再追究了。
一年後,他的母親死了,按照規定,他要進京入宮朝見,然後拿勘合回家守孝,這位仁兄本來準備進宮磕了頭,報出自己的姓名,然後就立馬走人,沒有想到朱祁钰竟然把他叫住了:
“你就是廖莊?”
廖莊頓感榮幸,他萬沒想到皇帝還記得自己這個小人物,忙不疊地回答道:“臣就是廖莊。”
朱祁钰也沒跟他廢話,直接就對錦衣衛下令:
“拖下去,打八十杖!”
廖莊目瞪口呆,他這才想起一年前自己湊過一次熱鬧。
朱祁钰不但打了他,也給他省了回家的路費,直接給他派了個新差事,任命他爲偏遠地區定羌驿站的驿丞(類似官方招待所的所長,是苦差事)。
打完了廖莊,朱祁钰猛然想起這件事情的兩個罪魁禍首鍾同和章綸,便詢問手下人這兩個人的去向,得知他們還關在牢裏後,朱祁钰一不做二不休,決定來個周年慶祝,連這兩個人一起打。
爲了表現他們的首犯身份,朱祁钰别出心裁,他覺得錦衣衛的行刑杖太小,不夠氣派,便積極開動腦筋,自己設計了兩根大家夥(巨杖)。專程派人送到獄裏去并特别交代:“這兩根專門用來打他們,别弄錯了!”
說實話,那兩根特别設計的巨杖到底有多大,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這一頓闆子下來,那位鍾同先生就去見了閻王,而章綸估計身體要好一些,竟然挺了過來,但也被打殘。
朱祁钰這種近乎瘋狂的舉動震驚了朝野内外,從此沒有人再敢提複儲一事。
朱祁钰本不是暴君,就在幾年前,他還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和他的哥哥相敬如賓,感情融洽,但皇權的誘惑将他一步步推向黑暗,他變得自私、冷酷、多疑、殘忍。囚禁自己的哥哥,廢黜自己的侄子,打死反對他的大臣,誰敢擋他的路,他就要誰的命。
但他的這些舉動并沒有換來權力的鞏固,不斷有人反對他的行爲,他唯一的兒子也死去了,卻沒有人同情他,那些大臣們隻關心下一個主子是誰,而他的身體也越來越差,撐不了多久了,他很明白,一旦自己死去,朱見深很有可能繼位,而朱祁鎮也會再次出山,清算自己的所作所爲。爲了權力他六親不認,做了很多錯事,可事到如今卻回天乏術,欲罷不能,面對着隐藏的危險和潛流,他唯有以更加殘忍和強暴的方式來壓制。
權力最終讓他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