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對這個意外歸來的哥哥有着極大的戒心和敵意,雖然朱祁鎮已經衆叛親離,失去所有的一切,隻想過幾天舒坦日子,朱祁钰卻連自己哥哥這個最基本的要求也不願意滿足。
景泰元年(1450)十二月,胡濙上書要求帶領百官在明年元旦于延安門朝拜太上皇朱祁鎮,希望得到朱祁钰的批準。
朱祁钰的答複是不行。
然後他還追加了一條:“今後所有節日慶典都不要朝拜(今後正旦慶節皆免行)!”
爲了确實搞好生活服務和安全保衛工作,他還特意挑選了一些對朱祁鎮不滿的宦官來服侍這位太上皇,派出錦衣衛把南宮内外嚴密包圍。同時,朱祁钰也周到地考慮到了環境噪音問題,爲了讓自己的哥哥能夠不受打擾地生活,他命令不許放任何人進去看望朱祁鎮,他的所有生活必需品都由外界定期定時送入。
王直、胡濙曾來此看望朱祁鎮,被這些忠實的保衛者擋了回去。他們這才意識到,這位所謂的太上皇實際上隻是一個囚犯。
朱祁钰把事情做絕了。
他雖然迫于壓力,沒有殺掉自己的哥哥,但也做了幾乎所有不該做的事情,給他的哥哥判了一個終身監禁。
那個原本和氣親善的好弟弟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六親不認、心如鐵石的陌生人,這雖然是悲劇,卻也是皇權遊戲的必然規則。
住在裏面的朱祁鎮反倒是十分平靜,對他而言,活下來就已經很滿足了,他老老實實地過着弟弟給自己安排的囚徒生活,從來也不鬧事,唯一的問題在于朱祁钰割斷了他和外界的聯系,甚至連他的日常生活必需品也不能保證。
朱祁鎮并沒有去向朱祁钰提出要求,因爲他知道,就算提也是沒有用的,可是他又沒有其他的經濟來源,無奈之下,錢皇後隻能像普通民婦一樣,自己動手做手工活,托人拿出去換點吃穿用品(錢後日以針線出貿,以供禦食)。
隻要不是黑牢,即使是囚犯,吃飯也應該不是個問題,逢年過節加個餐,沒事還能出去放放風透透氣,可是朱祁鎮連這種基本待遇都沒有,他每天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擡頭看天,和自己的妻子說說話。
所謂的太上皇淪落到這個地步,也算是千古奇聞。
可就是這樣的生活,他的好弟弟也不願意讓他過下去。
南宮沒有納涼的場所,所以每逢盛夏,朱祁鎮隻能靠在樹蔭下乘涼,這也算是他唯一的一點可憐的奢侈享樂。
不久後一天,他如往常一樣,準備靠在樹下避暑,卻驚奇地發現,周圍的大樹已不見了蹤影,他詢問左右,才知道這是他的好弟弟所爲。
他苦笑着,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什麽也沒有說,便回到了酷熱的住所。
他已經失去了一切,現在連自己的一片樹蔭也保不住。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朱祁钰之所以要砍掉那些樹,是因爲大臣高平對他說,南宮的樹木太多,便于隐藏奸細。這一說法正好合乎朱祁钰的心意,他立刻下令砍掉南宮的所有樹木,以便監視。至于朱祁鎮先生的樹蔭,當然并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内。
朱祁鎮終于明白,他的好弟弟是一個比也先更爲可怕的敵人,也先雖然文化不高,行爲粗魯,但還算是個比較講義氣的人,說話算數,而自己的這個好弟弟卻爲了鞏固皇位,一心一意要把自己這個已經失去一切的人往死裏逼。
朱祁钰,你太過分了!
但他也沒有别的辦法,隻能繼續這麽過下去,畢竟能活一天就是一天。
所以他默默地忍受了下來,依然以他誠懇真摯的态度去對待他身邊的人,慢慢地,那些被安排來監視他的人也被他的真誠和處變不驚打動,成爲了他的朋友。
這其中有一個人叫做阮浪。
阮浪是個比較忠厚的宦官,他永樂年間進宮,不會拍馬屁,也不搞投機,隻是老老實實地過他的日子,在宮内待了四十年,卻隻不過是個小小的少監而已,沒人瞧得起他,這次他被派來服侍朱祁鎮,也是因爲這份工作沒有人願意做。
朱祁鎮倒是如獲至寶,他平日也沒事,正好可以和這個他從小就認識的老太監聊聊天,有一次聊得開心,他便把自己随身攜帶的一個金繡袋和一把鍍金刀(注意,是鍍金的)送給阮浪。
此時的朱祁鎮已經身無長物,這些所謂的禮物已經是他身上爲數不多的值錢的東西,由此可見朱祁鎮确實是個誠懇待人的人。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個金繡袋和那把不值錢的刀送掉了阮浪的命。
阮浪是個比較随意的人,全然沒有想到這其中蘊藏着極大的風險,他收了這兩件東西,覺得沒有什麽用,便又送給了他的朋友王瑤。
這個王瑤和阮浪一樣,隻是個小官,他想也沒想就收下了。如果事情就此了結倒也沒什麽問題,偏偏這個王瑤又有個叫盧忠的朋友,他時常也會把這兩樣東西拿出來給盧忠看。
盧忠是王瑤的朋友,王瑤卻不是盧忠的朋友。
盧忠是錦衣衛,當他看到這兩件東西的時候,其特務本能立刻告訴了他,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
于是他勾結自己的同事錦衣衛李善,去向朱祁钰告密,罪名是陰謀複辟。根據就是繡袋和金刀,因爲在他們看來,這兩件東西是朱祁鎮收買阮浪和王瑤的鐵證。
朱祁钰終于找到了借口,他立刻采取了行動。
後面的事情就簡單了,王瑤和阮浪被抓進了監獄,嚴刑拷打,酷刑折磨,隻爲了從他們口中得到一句話——朱祁鎮有複辟的企圖。
盧忠親自參加了拷打和審訊,并威脅如果供出所謂陰謀,就放了他們,因爲盧忠認爲即使本無此事,阮王二人也會爲了自保,供出點什麽。可事實告訴他,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他那麽無恥。
阮浪和王瑤雖然官不大,卻很有骨氣,受盡折磨也不吐一個字,直到最後被押送刑場處決,他們也沒有誣陷過朱祁鎮。
朱祁钰的企圖落空了,盧忠的升官夢也破滅了,阮浪和王瑤雖然人微言輕,其行爲卻堪稱頂天立地,光明磊落。
朱祁鎮又一次從懸崖邊被拉了回來。
而當他得知那個和藹的老宦官已被自己的弟弟殺害,再也不能和他聊天的時候,他已經明白,在這場權力的遊戲中,沒有棄權這一說法,隻有勝利者,才有活下去的資格!
朱祁钰的絕妙計劃
朱祁钰越來越不安了,自從他的好哥哥意外歸來後,他一直都處于擔驚受怕的精神狀态之中,他已經習慣了被人稱爲皇上,已經習慣了文武百官向自己朝拜,他害怕自己已經得到的一切再次失去,所以他囚禁自己的哥哥,并尋找一切足以置其于死地的機會。
金刀案的發生,更加深了他的這種恐懼,自此之後,他的行爲越來越偏激,越來越過分。
爲了斬草除根,免除後患,朱祁钰已經打定主意,就算不殺掉朱祁鎮,也要廢掉他的兒子,當時的皇太子朱見深,把帝國未來的繼承人換成自己的兒子朱見濟。
是的,隻有這樣,我才能安心在這張龍椅上坐下去。
可這件事情不是一般的難,因爲早在朱祁钰被臨時推爲皇帝之前,老謀深算的孫太後早已立了朱見深爲太子,并言明将來一定要由朱見深繼承皇位,當時朱祁钰本人也是同意了的。雖說朱祁钰本人可以翻臉不認賬,但他眼前還有一道難關必須要克服,那就是得到大臣們的支持。
可是自古以來,廢太子之類的事情都是不怎麽得人心的,要大臣們支持自己,談何容易!他苦苦思索着方法,卻始終不得要領,正在這時,他的親信太監興安爲他出了一個絕妙的“好主意”。
不久之後的一天,朱祁钰召集内閣成員開會,當時的内閣成員共六人,分别是首輔陳循、次輔高穀、閣員商辂、江淵、王一甯、蕭鎡,這六個人就是當時文官集團的頭目。
他們進宮拜見朱祁钰,行禮完畢後,等着聽皇帝陛下有什麽吩咐,可是等了半天,坐在上面的這位仁兄卻始終一言不發。
過了好一會兒,皇帝陛下終于支支吾吾地說話了,可講的内容都是些如你們工作幹得好、辛苦了之類的話。
這六位大臣都是官場中久經考驗的人物,個個老奸巨猾,一聽朱祁钰的口氣,就明白這位皇帝有很重要的話要說。他們面帶笑容,嘴上說着不敢不敢,腦子裏卻在緊張地盤算着。作好了應對的準備。
可朱祁钰說完這些套話後,竟然宣布散會,搞得他們都摸不着頭腦,難不成這位皇上染了風寒,神志不清,說兩句廢話,存心拿自己開涮?
但不久之後,他們就知道了答案,散會後興安分别找到了他們,給他們每個人送錢。具體數額是:首輔陳循、次輔高穀每人一百兩銀子,其餘四位閣員每人五十兩銀子。
隻要具備基本的社會學常識,你應該已經猜到那位太監興安給皇帝陛下出的“好主意”就是行賄。
皇帝向大臣行賄,可謂是空前絕後,而行賄的數額也實在讓人啼笑皆非,竟然隻有一百兩!
這就是興安先生盡心竭力想到的好辦法,千古之下,仍讓人匪夷所思,感歎良久。看來小時候好好讀書實在重要,這樣将來即使做太監也能做個有文化有見識的太監。
這六位仁兄拿着這點銀子,着實是哭笑不得。雖然明朝工資低,但這些重臣們自然有各種各樣的計劃外收入,怎麽會把這點錢放在眼裏。但他們明白,别的錢可以不收,這筆錢不能不要,這可不是講廉潔的時候,不收就是不給皇帝面子。
收下了錢,他們得知了皇帝的意圖:改立太子。
不管是誰的錢,收下了錢,就要幫人辦事,這條原則始終都是适用的,更何況是皇帝的錢,六位大臣就算再吃黑也不敢黑皇帝陛下,于是他們紛紛表示同意,并建議馬上再立太子。
興安搞定了這六位大人,便繼續在群臣中活動,具體說來就是送錢,當然數額和之前差不多。出乎他意料的是,事情竟然十分順利,群臣紛紛收下了錢,同意了改立太子的倡議。這自然不是因爲收了那點錢的緣故,隻是大家都知道朱祁钰的目的,不敢去得罪他而已。
倒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裝糊塗,吏部尚書王直就發揚了他老牌硬漢的本色。他萬沒有想到,皇帝竟然出此下策,公然向大臣行賄,所以當别人把他那份錢拿給他時,他拍着桌子,捶胸頓足喊道:“竟然有這種事,我們這些大臣今後怎麽有臉見人啊!”
有沒有臉見人都好,反正事情最終還是辦成了。景泰三年(1452)五月,朱祁鎮的最後希望——皇太子朱見深被廢,朱祁钰之子朱見濟繼任太子。在朱祁钰看來,千秋萬世,就此定局。
但他想不到的是,就在他風光無限的時候,一股潛流也正在暗中活動,而這股潛流的核心是一個滿懷仇恨和抱負的人。
八月十八日,另一個人的命運
讓我們回到四年前的正統十四年(1449)八月十八日,就在那一天,于謙挺身而出,承擔了挽救帝國的重任,爲萬人推崇,并從此開始了他人生中最爲光輝的曆程。
但就在那一天,另一個人的命運也被徹底改變。
“而今天命已去,唯有南遷可以避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