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間,他已胸有成竹。
楊善笑着對也先說道:“太師不要生氣,其實我們并沒有降低馬的價格啊。太師送(要收錢的)馬過來,馬價逐年上升,我們買不起卻又不忍心拒絕太師,隻好略微降低價格(微損之),這也是不得已的啊。您想想,現在的馬價比最初時候已經高了很多了啊。”
“至于布匹被剪壞的事情,我們深表遺憾,也已經嚴厲查處了相關責任人員(通事爲之,事敗誅矣)。您送來的馬匹不也有不好的嗎,這自然也不是您的意思吧?”
也先連忙答道:“當然,當然,我可以保證,這絕對不是我的安排。”
此時最佳辯手楊善已經進入了狀态,他神采飛揚地繼續說了下去:
“還有,我們沒有扣留過您的使者啊。您派來的使者有三四千人,這麽多人,難免有些人素質不高,偷個竊或是搶個劫的也是難免,我們也能理解。而太師您執法公正,必定會追究他們,這些人怕被定罪就逃亡了(歸恐得罪,故自亡耳),可不是我們扣留他們的啊。其實歲賜我們也沒有減,我們減去的隻不過是虛報的人數,已經核實的人都沒有降過的。”
“您看,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正方辯手楊善的辯論題目“明朝到底有沒有虧待過瓦剌”就此完成。
反方辯手也先瞠目結舌,目前尚無反應。
在戰場上,也先往往都是勝利者和征服者,但這一次,也先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子徹底征服了,被他的言語和智慧所征服。
在這場辯論中,楊善狀态神勇,侃侃而談,講得對手如墜雲裏霧裏,針鋒相對卻又不失體統,還給對方留了面子,實在不愧明代第一辯手的美名(本人評價,非官方)。
而在這個過程中,也先表現得就很一般了。史料記載,他除了點頭同意,以及不斷說幾個“好”、“對”之類的字外(數稱善),就沒有任何表示了。
楊善再接再厲,發表了他的最後陳詞:
“太師派兵進攻大明,太師也會有損失,不如把太上皇送回大明,然後大明每年給太師賞賜,這樣對兩國都好啊。”
也先被徹底說動了,他已經被楊善描述的美好前景打動,決定把朱祁鎮送回去。
可當他喜滋滋地拿起大明國書仔細察看時,卻發現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你們的國書上爲什麽沒有寫要接太上皇呢?”
這确實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你不說要接,我幹嗎要送呢?
楊善卻早有準備。
終究還是發現了,不過不要緊,有這張嘴在,沒有過不去的坎!
他沉着地說:“這是爲了成全太師的名聲啊!國書上故意不寫,是爲了讓太師自己做這件事。您想啊,要是在國書上寫出來,太師您不就成了奉命行事了嗎?這可是大明的一片苦心啊!”
聽到這段話,也先做出了他的反應——大喜。
也先被感動了,他沒有想到明朝竟然如此周到,連面子問題都能爲自己顧及,确實不容易。于是他決心一定把朱祁鎮送回去。
可是此時,又有一個人出來說話阻撓。
也先的平章昂克是個聰明人,眼看也先被楊善忽悠得暈頭轉向,他站了出來,說出了一句十分實在的話:“你們怎麽不帶錢來贖人呢?”
楊善看了昂克一眼,說出了一個堪稱完美的答複:
“我們本來是帶錢來的,但這樣不就顯得太師貪财了嗎,幸好我們特意不帶錢來,現在才能見識到太師的仁義啊!”
然後他轉向也先,說出了這次訪問中最爲精彩的話:
“太師不貪财物,是男子漢,必當名垂青史,萬世傳頌(好男子,垂史冊,頌揚萬世)!”
我每次看到這裏,都會不由得想找張紙來,給楊善先生寫個服字。楊善先生把說話上升爲了一種藝術,堪稱精彩絕倫。
而也先更是興奮異常,他激動地站了起來,當即表示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兄弟你先安頓下來,回頭我就讓人把朱祁鎮給你送回去。
他還按捺不住自己的高興,不斷地走動着,一邊笑一邊不停地說着:“好,好(笑稱善)!”
奇迹就這樣誕生了。沒有割讓一寸土地,沒有付出一文錢(路費除外),楊善就将朱祁鎮帶了回來,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立功了,楊善立功了!他繼承了自春秋以來無數說客、辯手、馬屁精的優良傳統,深入大漠,在一窮二白的情況下充分發揮了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敢死隊精神,空手套白狼把朱祁鎮套了回來,着實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可是楊善卻怎麽也沒有想到,他立下此不世奇功,得到的唯一封賞竟然隻是從右都禦史升爲左都禦史。應該說以他的功勞,這個封賞也太低了,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爲他帶回來了一個當今皇帝不願意見到的人。
這些且不說了,至少朱祁鎮是十分高興的,他終于可以回家了。
但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有一個人出來阻撓朱祁鎮回去。其實在瓦剌,很多人仇視明朝,不願意放明朝皇帝回去,這并不奇怪,但這次不同,因爲朱祁鎮做夢也沒有想到,阻止他回家的人,竟然是伯顔帖木兒。
伯顔帖木兒阻撓朱祁鎮回去,但原因卻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必須保證朱祁鎮回去後能夠當上皇帝,才能放他走!”
從伯顔帖木兒和朱祁鎮的關系看,他不想讓朱祁鎮就這麽回去,很有可能是怕他回去後被自己的弟弟(朱祁钰)欺負,會吃虧受苦,而事實也證明他的這種猜測是對的。
伯顔帖木兒是很夠意思的,他決心把友情進行到底,最後再幫朱祁鎮一把。于是他找到也先,提出把使者扣押起來,等明朝承諾恢複朱祁鎮的皇位後再送他回去。
也先表示,自己已經答應了楊善,男子漢一言九鼎,絕不反悔。
于是,朱祁鎮還是被送了回去,而送行那一天發生的事情,也讓人不得不感佩伯顔帖木兒的深厚情誼。
爲表鄭重,也先率領全體部落首領爲朱祁鎮送行,送君千裏終需一别,大家都陸陸續續地回去了,可是伯顔帖木兒卻一直陪着朱祁鎮,走了一天的路,一直到了野狐嶺才停下。
野狐嶺離居庸關很近,伯顔帖木兒送到此地停止,是因爲他已不能再往前走了,因爲這裏已經是明朝的勢力範圍,他随時都有被敵方明軍抓住的危險。
伯顔帖木兒在這裏下馬,最後一次看着他的朋友,這個在奇異環境下結交的朋友,想到從此天人永隔,竟不能自已,号啕大哭起來,他拉住朱祁鎮的馬頭,聲淚俱下言道:
“今日一别,何時方得再見,珍重!”
然後他掩面上馬向瓦剌方向飛奔而去,從此他們再未見面,四年後(1454),伯顔帖木兒被知院阿剌所殺,這一去确是永别。
穿越那被仇恨、偏見糾纏不清的歲月,我看到的是真摯無私的友情。
承諾
居庸關守将出城迎接朱祁鎮的歸來,這些邊關将領對朱祁鎮還是十分尊重的,但奇怪的是,他們也并不急着送這位太上皇回去,而是似乎在等待着什麽。
他們等待的是京城的迎接隊伍。
我國素來是禮儀之邦,就算是殺人放火的事情也要講個體面,更何況是太上皇打獵歸來這麽光榮而重要的事情,自然應該大吹大擂一番,以揚我國威,光耀子孫。
可這一次卻極爲反常,京城的人遲遲不到,令這些等待的人疑慮叢生,唯恐京城裏出了什麽事。
京城裏确實出事了。
朱祁钰萬萬沒有想到,他設置了如此之多的障礙,那個不起眼的老頭子竟然還是把朱祁鎮帶了回來,這可怎麽好?
朱祁钰很不高興,禮部尚書胡濙卻很高興,他趁機提出了一整套迎接的儀式。
這套儀式十分複雜,具體說來是先派錦衣衛和禮部官員到居庸關迎接,然後在京城外城由文武百官拜迎,最後進入内城由現任皇帝朱祁钰親自谒見,然後将太上皇送往住所,大功告成。
朱祁钰仔細聽完了這個建議,然後給出了他的方案:
“一台轎子,兩匹馬,接他回來!”
厲行節約,簡單易行,對親哥哥一視同仁,朱祁钰先生也算爲後世做出了表率。
給事中劉福實在看不下去了,便上書表示這個禮儀實在太薄,朱祁钰反應很快,立刻回複道:“我已經尊兄長爲太上皇了,還要什麽禮儀!劉福說禮儀太薄,到底是什麽用意?”
這話就說得重了,不得已,胡濙隻得出面,表示大臣們沒有别的意思,隻是希望皇帝能夠親近太上皇,前往迎接罷了。
這個理由确實冠冕堂皇,不好反駁,但朱祁钰卻不慌不忙,因爲朱祁鎮在歸途中曾托人向他表示希望禮儀從簡,有了這個借口,朱祁钰便洋洋得意地對群臣說:“你們都看到了,這是太上皇的意思,我怎麽敢違背(豈得違之)!”
想來朱祁鎮不過是跟朱祁钰客氣客氣的,但朱祁钰卻一點都不客氣。
就這樣,光榮回歸的朱祁鎮坐着轎子,在兩匹馬的迎接下,“威風凜凜”地回到了京城,在這裏,沒有百姓沿路相迎,也沒有文武百官的跪拜,這位昔日的皇帝面對着的是一片寂靜,幾分悲涼。
朱祁钰還是出來迎接他的哥哥了,他在東安門外和這位太上皇拉了幾句家常,便打發他去了早已爲太上皇準備好的寝宮——南宮,在那裏,他爲自己的哥哥安排了一份囚犯的工作。
然後他回到了一年前自己哥哥住的地方,繼續做他的皇帝。
兄弟二人就此分道揚镳。
朱祁鎮不是傻瓜,從迎接的禮儀和弟弟的态度,他已經明白,自己不是一個受歡迎的人,而所謂的寝宮南宮,不過是東華門外一處十分荒涼的破房子。
但他并不在乎,大漠的風沙,也先的屠刀,喜甯的詭計,他都挺過來了,對于經曆了九死一生的他來說,能夠回來就已經是老天開眼了,畢竟很多和他一起出征的人已永遠留在了土木堡,相比之下,他已經很滿足了。
他帶着急促的步伐向荒涼的南宮走去,雖然已經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但他相信,還有一個人正在那裏等待着他,等着他回來。
他并沒有失望,當他打開大門的時候,他看見了這個人。
開門的聲音驚動了裏面這個坐着的人,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便站起身來,摸索着向發出聲音的方向走去,她看不清來人,因爲在漫長的等待歲月中,她已經哭瞎了自己的眼睛。
我答應過你,我會等你回來的。
當一切浮華散盡的時候,我還會在這裏等待着你。
朱祁鎮釋然了,他的親信大臣抛棄了他,他的弟弟囚禁了他,他失去了所有的權勢和榮華富貴,從一個君臨天下的皇帝變成了被禁锢的囚徒。
但此刻,他笑了,因爲他知道,自己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他終于确信,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用金錢和權勢換不來的東西,即使他不是皇帝,即使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這個人依然會在他的身旁,一直守候着他。
此情可流轉,千載永不渝。
是的,其實我們不需要刻意去尋找什麽,因爲最寶貴的東西,往往就在我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