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朱祁鎮、袁彬、哈銘團結一緻,在極其困難的環境下堅持着與命運的抗争,但他們逐漸發現,要想生存下去,并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因爲有一個人十分不願意讓他們繼續活着,非要置他們于死地。
這個人還是喜甯。
喜甯十分厭惡朱祁鎮,也十分讨厭忠誠于他的袁彬和哈銘。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爲在背叛者的眼中,所有人都應該是背叛者,而袁彬和哈銘違反了這一規則。他多次向也先進言,希望殺掉朱祁鎮,但由于有伯顔帖木兒的保護,加上也先的政治考慮,這個建議很難得到實施。于是他靈機一動,希望拿袁彬開刀,可又苦于沒有借口,正好這時一件事情的發生幾乎促成了他的陰謀。
事情是這樣的,也先爲了緩和與明朝的關系,也是爲了将來打算,決定把自己的妹妹嫁給朱祁鎮,但不知是他的妹妹長得不好看,還是朱祁鎮不想當這個上門女婿,反正是一口回絕了。但畢竟自己還是人家的囚犯,綁匪願意招人質做女婿,已經很給面子了,萬一要是激怒了也先,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于是朱祁鎮想了一個很絕的理由拒絕了這門送上門的親事。
朱祁鎮說:很榮幸您願意把妹妹嫁給我,我也很想娶她,可問題在于我現在還在外面打獵(即所謂北狩,史書中對于被俘皇帝的體面說法),雖然想娶您的妹妹,但禮儀不全,實在太過失禮,等我回去之後,一定鄭重地來迎娶您的妹妹(駕旋而後聘)。
朱祁鎮打了個太極拳,所謂駕旋而後聘,要想讓我聘您的妹妹,先得讓我“駕旋”,一來二去,又推到了也先的身上。
也先雖然粗,卻并不笨,聽到這個回答,立刻火冒三丈。
等你朱祁鎮回去再說?那得等到什麽時候?老子還不想放你呢!
也先這才感覺到,這個貌似文弱的年輕人其實十分之狡猾,他很想砍他兩刀洩憤,可考慮到政治影響,又隻好忍了下來。正在此時,喜甯抓住了這個機會,向也先告密,說這些話都是袁彬和哈銘唆使朱祁鎮說的。
這個小報告十分厲害,也先正愁沒有人出氣,便把矛頭對準了袁彬和哈銘,開始尋找機會,想要殺掉這兩個人。所幸朱祁鎮得到了消息,便安排袁彬和哈銘與自己住在一起,時刻不離,也先礙于面子,也很難在朱祁鎮面前動手,袁彬和哈銘的命這才保住了。
但朱祁鎮畢竟不能二十四小時和袁彬哈銘待在一起,他也有外出的時候,雖然這段時間很短,卻也差點釀成大禍。
一次,朱祁鎮外出探訪伯顔帖木兒回來,發現袁彬不見了。他大吃一驚,詢問左右人,得知是也先派人把他叫去了,朱祁鎮頓感不妙,顧不上其他,問清袁彬出行的方向,立刻追尋而去。
朱祁鎮不會騎馬,隻能一路小跑,雖然汗流浃背卻也不敢有絲毫停歇,因爲他知道袁彬此去必定兇險異常,如果趕不上就隻能看見他的人頭了。
好在上天不負有心人,體質虛弱的朱祁鎮緊跑慢跑,終于還是追上了袁彬,不出他所料,也先派來的人正準備殺掉袁彬,此時的朱祁鎮體現出了他強硬的一面。
他眼見袁彬有難,便跑上去怒斥也先派來的人,以死相逼,絕不允許他們殺死袁彬,那些人看到這個平時文弱不堪的過期皇帝竟然拿出了玩兒命的架勢,也都被他吓住了,便釋放了袁彬。
就這樣,朱祁鎮用他的勇氣從也先的屠刀下救回了他的朋友,但他們同時都意識到,如果不除掉頭号賣國賊喜甯,這種事情還會再次發生,到時結局如何就不好說了。爲了能夠解決這個心頭大患,朱祁鎮經過仔細思考,與袁彬、哈銘密謀,訂下了一個完美的計劃。
朱祁鎮的圈套
景泰元年(朱祁钰年号,公元1450)元月,朱祁鎮突然一反常态,主動找到也先,表示願意配合他去向京城要贖金。
也先聞言大喜過望,他正缺錢花,這位人質竟然主動要求去要錢,實在是出乎意料,他連忙詢問派何人前去,何時動身。
朱祁鎮卻不慌不忙地告訴他,什麽時候動身都可以,但有一個條件,就是派去的使者需要由他來指定。
這個條件在也先看來不算條件,隻要你肯開口要錢,就什麽都好說,他立刻答應了。
于是,朱祁鎮便看似漫不經心地說出了他早已準備好的兩個人選,一個叫高,另一個我不說大家也能猜到,正是喜甯。
朱祁鎮提出了他的條件,等待着也先的回複,而也先似乎早已被喜悅沖昏了頭腦,他哪裏還在乎派出去的是誰,别說喜甯,就算是喜狗,隻要能把錢拿回來就行。
他滿口答應了,并立刻下令喜甯準備出發。
喜甯倒對這一使命很感興趣,他原本在宮裏當太監,之後又當走狗,現在居然給了他一個外交官身份,威風凜凜地出使,實在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情,但他絕對想不到的是,他的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
而此時的朱祁鎮則是長舒了一口氣,當他看見也先滿臉喜色地不住點頭時,他明白,自己的圈套終于奏效了。
在之前的幾個月中,爲了除掉喜甯,朱祁鎮與袁彬和哈銘進行了反複商議和讨論,最終決定,借明軍之手殺死喜甯。但問題在于,如何才能把喜甯送到明軍手中,很明顯,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喜甯派去出使明朝,但這必須要也先的同意。
如何讓也先聽從自己的調遣呢?經過仔細思考,他們找到了也先的一個緻命弱點——貪錢,便商定由朱祁鎮主動提出去向明朝要贖金,并建議由喜甯出使,而也先大喜之下,必然應允。
事情發展和他們預想的完全一緻,也先和喜甯都沒有看破其中的玄機,圈套的第一步圓滿完成。
接下來的是第二步,而這一步更加關鍵,就是如何讓接待使臣的明朝大臣領會朱祁鎮誅殺喜甯的意圖。
要知道,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如果不說清楚,明朝是不會随便殺掉瓦剌使者的,而要想互通消息,還需要另一個使者的幫助,于是,他們爲此又選定了一個人充當第二使者,這個人就是高。
高具體情況不詳,在被俘明軍中,他隻是個不起眼的低等武官,但朱祁鎮将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他,說明此人已經深得朱祁鎮的信任,事實證明,他并沒有辜負太上皇對他的這份信任。
爲保密起見,高事先并未得到指示,所以他一直以爲自己真的是出去索要贖金的。直到臨出發前的那天夜裏,趁着衆人都在忙于準備之時,袁彬暗地裏找到高,塞給他一封密信,高看過之後,才明白了自己所行的真正目的。
信的内容十分簡單,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
俾報宣府,設計擒甯!
當然,這些工作都是秘密進行的,也先和喜甯對此一無所知。
就這樣,喜甯帶着随從的瓦剌士兵趾高氣揚地朝邊關重地宣府出發了,他有充分的理由爲之驕傲,因爲這是他第一次以外交官的身份出使,當然,也是最後一次。
他更不會注意到,在自己的身後,高那冷冷的目光正注視着他。
使者一行人日夜兼程趕到了宣府,接待他們的是都指揮江福。正如朱祁鎮等人所料,江福并不清楚這一行人的目的,以爲他們隻是來要錢的,應付了他們一下之後就準備打發他們走。喜甯自然十分不滿,而高卻另有打算,他找了個機會,将自己所行的真正目的告訴了江福,這時江福才知道,這些人其實不是來要錢的,而是來送禮的。
這份禮物就是喜甯的人頭。
于是,江福突然态度大變,表示使者這麽遠來一趟不容易,要在城外請他們吃飯,喜甯以爲事情有轉機,十分高興,便欣然赴宴。
可是他剛到地方,屁股還沒坐穩,伏兵已經殺出(至其地,伏盡起),随從的瓦剌士兵紛紛投降,喜甯見勢不妙,回頭去找高,想和他一起逃走,卻不料高突然大喊“擒賊!”并出其不意地将他緊緊抱住,使他動彈不得(直前抱持之)。衆人一擁而上,抓獲了這個賣國賊。
此時,喜甯才如夢初醒,他的外交官生涯也到此爲止,往日不同今時,他也指望不了什麽外交豁免權,等待他的将是大明的審判和刑罰。
至于喜甯先生的結局,史料多有不同記載,有的說他被斬首,有的說他被淩遲,但不管怎樣,他總算是死了,結束了自己可恥的一生。
喜甯的死對時局産生了重大的影響,從此也先失去了一個最爲得力的助手和情報源泉,他再也無法随心所欲地進攻邊關,而朱祁鎮則爲自己的回歸掃除了一個最大的障礙。
所以當喜甯的死訊傳到朱祁鎮耳朵裏時,他幾乎興奮得說不出話來,而袁彬和哈銘也是高興異常,他們似乎已經認定,自己回家的日子不遠了!
喜甯死了,不會再有人處心積慮地要加害朱祁鎮。也先似乎也對他失去了興趣,屢次表示,隻要明朝派人來接,就放他回去。并且已經數次派遣使臣表達了自己的這一願望。看似朱祁鎮回家之事已經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使者不斷地派過去,明朝那邊卻一直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朱祁鎮知道,自己的弟弟祁钰已經取代了自己,成爲了皇帝,這些他并不在乎,因爲他明白,以他在土木堡的失敗和現在的身份,就算回去也絕不可能再登皇位,而他的弟弟取代他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說到底,他隻是想回家而已。
他不斷地等待着家裏的人來找他,來接他,哪怕隻是看看他也好,可是現實總是讓他失望,他逐漸明白:
他想家,但家裏人卻并不想念他。而他當年的好弟弟,現在的皇帝朱祁钰似乎也不希望再次見到他。
也先固然已經不想再留着他,可是他的弟弟朱祁钰也不想要他回來,朱祁鎮成了一個大包袱,沒有人喜歡他,都想讓他離得越遠越好。
在我看來,這才是朱祁鎮最大的悲哀。
面對這一窘境,袁彬和哈銘都感到十分沮喪,但出人意料的是,朱祁鎮并沒有屈服,他依然每天站在土坡之上,向南迎風眺望,無論刮風下雨,日曬風吹,始終堅持不辍。
袁彬和哈銘被朱祁鎮的這一行爲徹底折服了,他們佩服他,卻也不理解他。他們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力量在支持着這個人,使他在絕境中還能如此堅守自己的信念。
“爲什麽你能一直堅持回家的希望?”
“因爲我相信,在那邊,還有一個人在等着我回來。”
孤獨的守望者
千裏之外的京城确實有一個人還在等着朱祁鎮回來,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背棄了朱祁鎮,但這個人仍然在這裏等待着他。
她就是朱祁鎮的妻子錢皇後。
在土木堡失敗,朱祁鎮被俘後,朝廷上上下下忙成一團,有的忙着準備逃跑,有的忙着備戰,有的忙着另立皇帝,謀一個出路,沒有人去理會這個失去了丈夫的女人。
這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在這場巨大的風暴前,一個女子能有什麽作爲呢?朱祁鎮都已經過期作廢了,何況他的妻子。
但在這個女子看來,那個爲萬人背棄的朱祁鎮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唯一。
她隻知道,自己什麽都可以不要,隻求能換回她的丈夫平安歸來。
她不像于謙、王直那樣經驗豐富,能夠善斷,也沒有别的辦法,聽說能用錢換回自己的丈夫,便收集了自己幾乎所有的财産派人交給也先,隻求能換得人質平安歸來。可是結果讓她失望了。
之後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于謙主持大局,朱祁钰成了新的皇帝,朱祁鎮成了太上皇,朝廷上下都把他當成累贅,再也無人理會他,更不會有人花錢贖他。
政治風雲的變幻莫測就發生在這個女人的眼前。在這段日子中,她充分體會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涼。面對着這些讓人眼花缭亂的變化,她沒有辦法也沒有能力做些什麽去換回自己的丈夫,于是她隻剩下了一個方法——痛哭。
哭固然沒有用,但對一個幾乎已經失去一切的女人而言,除了痛哭,還有什麽更好的方法呢?
整日除了哭還是哭,白天哭完晚上接着哭,所謂“哀泣籲天,倦即卧地”,孟姜女哭倒長城隻不過是後人的想象,在由強者書寫的曆史中,曆來沒有眼淚的位置。
痛苦沒有能夠換回她的丈夫,卻損害了她的身體。由于長期伏地痛哭,很少活動,她的一條腿變瘸了(損一股),到最後,她不再流淚了,不是她停止了哭泣,而是因爲她已哭瞎了眼睛,再也流不出眼淚(損一目)。
她已經無能爲力,唯有靜靜地等待,等待着奇迹的發生,等待着丈夫在某一天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這個已經瘸腿瞎眼的女子就此開始了她孤獨的守望,雖然前路茫茫,似乎毫無希望,但她始終相信:
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因爲他也知道,這裏有一個人等着他。
錢皇後希望自己的丈夫回來,朱祁钰卻不希望自己的哥哥回來。
作爲領導了北京保衛戰的皇帝,朱祁钰的聲望達到了頂點,而相對于他打了敗仗的哥哥而言,此刻的朱祁钰早已是衆望所歸,大臣們向他頂禮膜拜,百姓們對他感恩戴德,而這種号令天下的快感也使得他終于明白了皇權的魔力,明白了爲什麽那麽多的人要來争奪這個位置。
他倚在龍椅上,看着下面跪拜着的大臣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和舒适。
是的,這是屬于我的位置,屬于我一個人的位置,我不再是攝政,不再是代理,現在,我是大明王朝至尊無上的皇帝,唯一的皇帝!
至于我的好哥哥朱祁鎮,就讓他繼續在關外打獵吧(北狩),那裏的生活雖然艱苦,但我相信他會喜歡并習慣這種生活的。當然了,如果他就這麽死在外面自然更好,那就一了百了了。
哥哥,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就此永别吧。
在權力面前,從來就沒有兄弟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