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先退出了關外,卻并不承認自己的失敗,他希望重整軍隊,再次入關進攻京城。但就在此時,一個隐藏的敵人出現了,打亂了也先的計劃,而這個敵人比明軍更爲可怕,因爲他就出現在也先的身後。
脫脫不花是黃金家族的傳人,也是也先所推立的蒙古大汗,而也先不過是蒙古太師而已,換句話說,他是也先的領導,不過他的這個領導幹得實在比較煩,因爲他自己并沒有足夠的軍事實力,所以在他的名字前面總會被人加上兩個前綴字——傀儡。
事實證明,成吉思汗的子孫一般都不是孬種,至少這位脫脫不花不是。據史料記載,他是一個十分精明強幹的人,對于現在的這種地位他十分不滿,但又苦于沒有足夠的資本和兵力與也先叫闆,隻能一直隐忍下來。
無獨有偶,瓦剌部落的第三把手知院阿剌也對也先不滿,這倒沒有什麽可奇怪的,像也先這樣強勢的人,自然是老子天下第一,不把他人放在眼裏。就這樣,看似強大無比的瓦剌内部出現了嚴重的裂痕,對于這些情況,也先心中也是有數的,但他仗着自己兵多将廣,不把脫脫不花和阿剌放在眼裏,把他們當成跑龍套的,任意使喚,可他想不到的是,這道裂痕将徹底毀掉他的宏圖霸業。
瓦剌内部的這些鬥争自然瞞不過明朝大臣們的眼睛,他們充分地利用了這一點,并擴大了他們之間的矛盾,而主持這一隐蔽戰線工作的正是老牌地下工作者胡濙。事實證明,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
也先剛剛退出關外時還是有所期望的,因爲在出發之前,他就下達了指令,命令龍套甲脫脫不花和龍套乙阿剌陳兵關外,一旦自己戰況不利就立刻進關會師合戰,可當他真正下達會師命令時,卻驚奇地發現這二位龍套兄早已不見了蹤影。
原來這兩位仁兄早在進攻前就打好了算盤,他們認爲打勝了也是也先的功勞,自己撈不到什麽好處,而如果戰敗自己卻要損兵折将,這筆生意做不得(利多歸額森,害則均受之),所以他們樂得聽從也先的命令,表示自己甘願做預備隊,在關外等候。
而當他們聽說也先失敗後,不禁喜上心頭,大肆慶賀,再加上明朝政府在一邊煽風點火,大搞策反工作,還沒等也先退出關,他們就變成了和平使者,派遣使者向明朝求和,并贈送了馬匹。
這下也先同志有大麻煩了,被打得落荒而逃不說,逃出關外也無人接應,用狼狽不堪來形容實在一點也不過分。但這些還隻是小問題,更大的難題在于,他隻是瓦剌的太師,脫脫不花雖然是傀儡,但畢竟還是名義上的領導,現在領導都已經求和了,自己這個太師還怎麽打?
思來想去,毫無出路,衆叛親離的也先隻好滿懷悲痛地收回了自己出鞘的馬刀,回家放牧,而他一統天下的夢想也就此永遠破滅。
曆史已經無數次證明,挑起戰争的侵略者終歸是會失敗的。
孤獨的抗争
轟轟烈烈的北京保衛戰結束了,于謙用他無畏的勇氣擊敗了來犯的軍隊,從而名垂青史,萬古流芳。朱祁钰也由于這場戰争的勝利獲得了極大的威望,穩固了自己的皇帝地位。此外石亨、楊洪等人都因功被封賞。對于明朝的君臣而言,可謂是皆大歡喜,但就在他們彈冠相慶的時候,另一個人卻正在痛苦中掙紮和抗争,隻爲了能夠活下去,這位不幸的仁兄就是朱祁鎮。
從大同到宣府,再到北京,朱祁鎮一直被挾持着來回奔走,堂堂的皇帝成了人質,這個角色的變化固然讓人難以接受,但更讓他難受的是,他已經得知,自己不再是皇帝,他的弟弟已接替了他的位置。
對于這一變化,朱祁鎮是有着親身體會的。邊關将領剛開始對他的到來還小心應對,到後來卻變成了毫不理會,而京城的那些人明知自己身在也先營中,卻仍然大炮伺候,這一切的一切都告訴他,對于大明而言,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而綁匪集團自然也不會給他什麽好臉色看。之前也先還能從他身上撈到點好處,可慢慢地他發現,大明王朝對贖回這個人沒有多少興趣,自己不但要背一個綁匪的名聲,還要管朱祁鎮先生的飯。曆來不做賠本生意的也先逐漸失去了對這位過期皇帝的耐心,對他十分怠慢。
朱祁鎮就此陷入窘境,家裏人不要他,不會再派人來贖他,綁匪集團也對他這個過期人質失去了興趣,随時可能要他的命,而他獨自一人身處異地他鄉,狼窩虎穴之中,唯有每日随軍四處漂泊。
這是真正的絕境,身陷敵營,沒有人可以信任,沒有人可以依靠,也不會有專人來伺候他的起居。其實衣食待遇不好還在其次,對于朱祁鎮而言,能否活到第二天才是他每天都要考慮的問題。
每天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巨大的生理和心理壓力足可把任何一個正常人逼瘋,但出人意料的是,平日養尊處優的朱祁鎮竟然堅持了下來,而且還活得不錯,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迹。
應該說朱祁鎮的處境确實十分困難,因爲很多被派來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和蒙古貴族祖上都吃過朱棣和明軍的大虧,很多人的親人也死在明朝手中,所以對他懷有極深的仇恨。但朱祁鎮用他的氣度和風範征服了幾乎身邊所有的人,即使身處敵營,他也從未因爲自己的人質身份向敵人卑躬屈膝,即使對于一些辱罵輕慢他的人,也能夠以禮相待,不卑不亢,漸漸地,在他身邊的那些原本對他懷有敵意的人都被他所感化。
特别是也先的弟弟伯顔帖木兒,作爲一個長期征戰的武将,他原本十分瞧不起這個打敗仗的明朝皇帝,但自從他奉命看管朱祁鎮以來,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年輕人卻用自己的人格魅力不斷地影響着他,即使在極爲危險艱苦的環境下,這個人仍然鎮定自若,待人誠懇,絲毫不見慌亂,漸漸地,他開始欣賞并喜歡這個人。
他改變了自己的态度,對這個自己看管下的人質不但沒有絲毫不敬,還對他禮遇有加,甚至還時常帶着自己的妻子去看望朱祁鎮,且态度十分恭敬(伯顔與其妻見帝,彌恭謹),如同見自己的上級前輩一般。
伯顔的這種态度使得也先十分不滿。他沒有想到,這個囚犯竟然反客爲主,不但沒有吃什麽苦頭,反而過得很舒服,還讓自己的弟弟對他服服帖帖。他想破腦袋也搞不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對于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唯一的情緒就是憤怒。
這種情緒驅使着他,在他的内心催生了一個念頭——殺掉朱祁鎮。
朱祁鎮人生中的又一次危機即将到來。
謀殺與策略
在向北京進軍的途中,也先的軍隊經過黑松林(地名),并在此地紮營,安排歌舞招待高級貴族,這其中也包括朱祁鎮。然而就在這個宴會上,又發生了一件讓也先十分難堪的事情,促使他下定決心要殺掉朱祁鎮。
在宴會召開時,伯顔帖木兒居然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對身爲囚犯的朱祁鎮禮遇有加,使得衆人側目,自己的弟弟竟然如此尊敬這個人質,置自己于何地!
也先氣得七竅冒煙,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他下定了決心,甯可不要贖金和人盾,也要殺掉這個讓他丢面子的朱祁鎮!
但公開殺掉朱祁鎮影響太壞,于是也先便制訂了一個周詳的謀殺計劃。由于朱祁鎮住在伯顔帖木兒的營區,很明顯,伯顔帖木兒是不會讓也先殺掉朱祁鎮的,而且他的營區距離也先的營區還有十幾裏,爲了掩人耳目,也先決定在夜間派人潛入朱祁鎮的帳篷,把他除掉。到時即使伯顔帖木兒有什麽意見,也沒有用了。
可是就在夜深人靜,也先決定動手之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原本平靜的夜裏突然下起雷雨,狂風大作,這還不算,天雷竟然震死了也先的馬(會夜大雷雨,震死額森所乘馬)!
老天爺的架勢一下子把也先吓住了,他自然不會把這場雷雨和積雨雲、陰陽電極之類的玩意兒聯系起來,在他看來,這是上天對他謀殺行動的憤怒反應。
看來上天真的還在庇護着這個人啊,懷着這樣的感慨,也先撤銷了自己的計劃。
就這樣,朱祁鎮逃過了這一劫。但似乎上天還想要繼續考驗他,在他未來的道路上,有一個比也先更爲可怕的敵人正在等待着他。
在影視劇中,叛徒和漢奸往往更加可恨,而在現實中也是如此,那個比也先更加厲害、更難對付的人就是喜甯。
不知這位仁兄到底有什麽心理疾病,自從他成爲也先的下屬後,不斷地出主意想要毀掉大明江山,想要除掉朱祁鎮。
在北京戰敗後,喜甯充分發揮了太監參政議政的積極性,在也先狼狽不堪、無路可走之時,他故作神秘地告訴也先,他已經找到了一條新的道路,可以繞開京城,攻滅明朝,橫掃天下。
喜甯的計劃十分複雜,具體說來是由關外直接攻擊甯夏,然後繞開京城,向江浙一帶前進攻擊占領南京,從而占據天下。
我翻了一下地圖,大緻量了下距離,頓時感到這個世界上真是沒有想不到,隻有做不到,喜甯先生發揚大無畏之精神,竟然主動要求完成如此艱巨的任務,真可謂是身殘志堅。
當然了,與以往一樣,他仍然向也先建議,要帶着朱祁鎮去騙城門兼當人盾。
如果這個計劃真的付諸實施,且不說最終能否實現那宏偉的目标,至少朱祁鎮先生很可能在某一個關口被冷箭射死或是被火铳打死,而沿途的軍民也會大受其害。
朱祁鎮又一次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滑稽的是,他本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幸運的是,這一次他的身邊多了兩個人,幫助他闖過了這一關。
其中一個就是我們之前提到過的袁彬,而另一個人叫做哈銘。
袁彬,江西人,在此之前,他的身份僅僅是一個錦衣校尉,根本沒有跟皇帝接近的機會,但機緣巧合,這場戰亂使他不但成爲了朱祁鎮的親信和朋友,還用他的忠誠與堅毅書寫下了一出流傳青史、患難與共的傳奇。
而另一個哈銘則更有點傳奇色彩,因爲這個人并非漢族,而是蒙古人。但從其行爲來看,他似乎并沒有趁着戰亂,站到自己的同胞一邊以邀功,而是對朱祁鎮竭盡忠誠,其行爲着實可讓無數所謂忠義之士汗顔。
正是有了這兩個人的幫助,朱祁鎮才得以戰勝一個又一個敵人,克服無數的難關,最終獲得自由。
朱祁鎮是一個政治嗅覺不敏銳的人,聽到喜甯的遠征計劃後,他沒有看出喜甯的險惡用心,拿不定主意,便去詢問袁彬和哈銘。兩人聞言大驚,立刻告訴朱祁鎮:此去極爲兇險,天寒地凍不說,大哥您還不會騎馬,就算沒餓死凍死,到了邊關,守将不買您的賬,您怎麽辦啊(天寒道遠……至彼而諸将不納,奈何)?
這一番話說得朱祁鎮冷汗直冒,他立刻下定決心,無論如何,絕不随同出征!
打定主意後,朱祁鎮堅定态度,對喜甯的計劃推托再三,還請出伯顔帖木兒等人多方活動,最終使得這一南侵計劃暫時擱淺。
就這樣,朱祁鎮在袁彬和哈銘的協助下,赢得了這個回合鬥争的勝利。
經過這件事情,朱祁鎮與袁彬、哈銘的關系也更加密切,他們已經由君臣變爲了朋友。要知道,在那個時候,和朱祁鎮做朋友可不是一件好事,因爲在瓦剌軍中,朱祁鎮的身份是囚犯,他的待遇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帳篷和車馬(所居止氈帳敝緯,旁列一車一馬),況且這位仁兄已經不是皇帝了,還随時有被拖出去砍頭的危險,而根據相關部門統計,自古以來,被俘的皇帝能夠活着回去的少之又少,跟着這位太上皇大人,非但撈不到什麽好處,反而很有可能搭上自己的性命。
如果要搞風險投資,大可不必找朱祁鎮這樣的對象,因爲風險太大,而收益卻遙遙無期。
袁彬和哈銘十分清楚這一點,但他們仍然堅持自己的操守,把自己的忠誠保持到了最後一刻。在朱祁鎮人生最爲黑暗的時刻,他們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上演了一幕幕流傳青史、感人至深的場景。
在沙漠中,晝夜溫差極大,白天酷熱難耐,晚上卻寒氣逼人。很明顯,朱祁鎮先生并沒有獨立生活的經驗,也缺少自理能力,而他的身邊也沒有太監和宮女伺候,隻有單薄的被褥,夜幕降臨,氣溫下降時,他就凍得直哆嗦,每當這個時候,袁彬都會用自己的體溫爲朱祁鎮暖腳(以脅溫帝足)。
可能有人會覺得袁彬的這一行爲隻能表現封建社會臣子的愚忠,那麽下面的事例應該可以證明,至少在這段時間内,他們是親密無間的朋友。
在行軍途中,袁彬不小心中了風寒,在當時的環境下,這幾乎是緻命的。瓦剌也不可能專門派人去照料袁彬,朱祁鎮急得不行,也想不出别的辦法,情急之下,他緊緊地抱住袁彬,用這種人類最原始的方法爲袁彬取暖,直到袁彬汗流浃背,轉危爲安(以身壓其背,汗浃而愈)。
在那艱辛的歲月中,幾乎所有的人都背棄了朱祁鎮。這也是人之常情,畢竟瞎子也看得出來,如果沒有什麽奇迹發生,這位朱祁鎮先生就隻能老死異鄉了。但無論情況多麽險惡,袁彬和哈銘始終守在他的身旁,不離不棄。
這種行爲,我們通常稱之爲患難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