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其實并不難找,還是引用我們之前曾反複說過的那句老話:
凡事總有例外。
瓦剌騎兵的整體素質固然要比明朝騎兵強,但并不排除某些例外情況的出現。一個優秀的将領加上合适的用兵方法,足以培養出優秀的騎兵部隊。
駐守安定門的正是這樣一支優秀的部隊,而他們的指揮官就是也先的老相識石亨。
石亨和也先算得上是老朋友了,石亨原來做邊将的時候,就經常和也先打交道,當然,他們打交道所用的道具是刀劍,地點則是戰場。在他們之前的交往之中,雙方互有輸赢,但在後來的陽和之戰中,石亨輸掉了他所有的一切。
那是一個讓石亨刻骨銘心的時刻,全軍覆沒,四周布滿了手下士兵的屍體,自己孤身逃離,背後是緊追不舍的瓦剌士兵。失敗的痛苦和被人窮追不舍的恥辱交織在他的心頭,但石亨沒有時間去體會這些,當時他最重要的任務是逃命。
成功逃回去的石亨不但沒有得到任何安慰,還被削去了官職,并且終日生活在旁人鄙視的眼神中,因爲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人是戰場上的失敗者,抛棄了他所有的屬下和士兵,獨自逃走并活了下來,這實在不是一件光榮的事情。
從此石亨在他的心中深深地刻下了自己仇人的名字——也先。他無數次地告訴自己,正是這個人帶給了他失敗和恥辱,讓他無法面對那些死去将士的親人,讓他背負着苟且偷生者的惡名。
他很明白,要想洗刷自己的恥辱,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也先,并在戰場上徹底擊敗他,赢回屬于自己的榮譽!
但殘酷的事實擺在眼前,自己不但是一個失敗者,還是一個被罷了官的人,複仇從何談起?
就在此時,于謙出現了,他不計前嫌,提拔了石亨,并且給了他一個機會。
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石亨仔細研究了瓦剌騎兵的特點,他利用這僅有的一個月時間加緊訓練手下的士兵,教導他們作戰方法和戰術。很快,他就擁有了一支具有相當戰鬥力的騎兵部隊。
在戰前部署時,石亨與于謙一緻判定,也先的進攻重點必然是德勝門和安定門,所以他們進行了分工,德勝門由于謙鎮守,并安排神機營設伏,而石亨則率領騎兵在安定門外迎敵。
當看到也先那熟悉的旗幟出現在安定門外時,一股強烈的興奮感沖擊着石亨的大腦,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等待已久的複仇機會終于到來了。
安定門外的騎兵們抽出了馬刀,準備向眼前的入侵者們發動進攻,可出人意料的是,還沒等到下達軍令,一個人就單槍匹馬沖了出去,而且十分滑稽的是,這個不守軍令率先出擊的人竟然就是軍隊的先鋒主将!
這位十分生猛,帶頭沖鋒的仁兄名叫石彪。
石彪,是石亨的侄子,人如其名,他平素爲人就十分彪悍,蠻橫無理,屬于那種無風要起幾層浪,見樹還要踢三腳的人。他沒有什麽業餘的愛好,但對戰争和殺戮有着特别的興趣,一上戰場就興奮無比,經常口喊殺聲,沖鋒殺敵,其勇武善戰連石亨也自愧不如。
此刻,這位仁兄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見到敵人出現,便不顧一切,手舞兵器沖了過去。
順便說一句,石彪先生的兵器是比較特殊的,據史料記載,他用的是斧頭,上陣殺敵當然不會用砍柴的斧頭,至于到底是李逵的闆斧還是程咬金的宣花斧就實在很難考證了,但是他用斧頭這種笨重的武器作爲随身兵器,起碼說明了一點:這是個不好惹的人。
眼見先鋒石彪率先向也先軍沖去,列陣的士兵紛紛醒悟過來,領導已經帶頭了,小兵還等什麽!
石彪揮舞巨斧以萬軍不當之勢沖入瓦剌軍陣,左沖右突,大肆砍殺瓦剌士兵,很快,明軍也趕來助戰,在瓦剌軍中左沖右突,橫沖直撞,攪得瓦剌大軍混亂不堪。
也先萬萬想不到,自己還沒動手,就被人打得落花流水。他眼睜睜地看着石彪和明軍在自己陣中勢如破竹,砍人如切菜,他揮舞着馬刀,想要穩住陣腳,無奈對方太過兇猛,瓦剌軍前鋒和中軍簡直不堪一擊,紛紛四散奔逃,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
也先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失敗似乎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了。眼前的這些明軍也絕不是土木堡的那支戰敗之師可以比拟的。他們是如此的善戰,如此的不顧生死,是什麽讓他們變得如此勇猛呢?爲什麽自己的精銳騎兵竟然抵不住這些二流明軍的沖擊呢?
其實原因很簡單,守衛城池的明軍單論戰鬥力絕對不是瓦剌士兵的對手,但他們有一樣東西,是這些入侵者所沒有的。
這樣東西就是信念,保衛自己家園的信念。
保衛自己家園的人總是有着無盡的勇氣的,因爲他們明白,自己是爲了保衛身後的父母親人而戰,他們的奮戰和犧牲都是有價值的。
當時的也先是否能夠理解這一點,誰也不知道,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也先十分清楚,如果他再不撤軍逃跑,就會全軍覆沒。
眼看大軍即将崩潰,也先無奈地下令全軍撤離。石彪緊追不舍,跟在也先的屁股後面猛下黑腳,瓦剌軍叫苦不疊,隻顧逃命。
逃跑中的也先十分狼狽,但他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厄運并沒有結束,一個真正的對手正在他的退路上等待着他。
石亨此刻已經列好了隊伍,正準備迎接也先的到來。在戰前,他與石彪已經商定了計劃,由石彪在安定門前布陣,石亨則帶兵隐藏于也先的後路,等到也先大軍發起進攻時,便開始前後夾擊,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但事情的發展超出了石亨的預想,石彪竟然如此威猛,僅憑一己之力就擊退了也先,這樣也好,通常打落水狗總是容易的。
當也先上氣不接下氣地逃離石彪的追擊,還沒來得及慶祝一下時,就驚喜地發現了爲他接風洗塵的石亨軍隊。
終于可以報仇了,也先,你也有今天!
石亨一點也沒客氣,親自率隊對也先軍發動了最爲猛烈的進攻。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鬥,也先軍毫無戰意,一觸即潰,勇猛的瓦剌軍隊将他們所有的氣力都用在了逃跑上,而明軍肆無忌憚地在後面追擊也先,并殺死所有被他們追上的瓦剌士兵。
奸商也先這次算是徹底虧本了,他雖然沒有還清在土木堡和陽和欠下的所有債務,但至少還是付出了相當大的一筆利息。
西直門,孫镗的困局
安定門和德勝門擊退瓦剌軍的同時,西直門守将孫镗卻正面臨着尴尬的窘境。也先的軍隊是騎兵爲主,機動性很強,在德勝門和安定門吃了敗仗後,他們立刻轉向了京城西面的西直門。這可就苦了正在鎮守此門的都督孫镗。
德勝門和安定門雖然是京城北門,正對敵軍,但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其防衛十分森嚴,而西直門就沒有這個待遇了,分配來的士兵戰鬥力和人數都十分有限,而也先軍也發現了這一點,于是原先圍攻德勝門和安定門的士兵們紛紛轉向,他們似乎形成了一個共識:西直門易攻,同去,同去!
北京保衛戰的主戰場随即轉移。
孫镗是一個比較有能力的将領,他帶隊在門前迎戰,率領守軍主動沖擊瓦剌軍前鋒。他本人武藝高強,勇猛異常,身先士卒,手持大刀親自參加白刃戰,斬殺多名瓦剌士兵(斬其前鋒數人)。
可是孫镗的勇猛并沒有改變西直門被圍攻的局勢,他十分郁悶地發現,瓦剌軍越殺越多,攻勢越來越猛,守軍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了,在經過仔細的思考後,他作出了一個決定——逃跑。
臨戰退縮對于一個武将來說,實在是很羞恥的事情,但是對于孫镗本人來說,這個行爲還是可以理解的。
老子也是人,憑什麽武将就該送死,不能逃跑?!
你能說他的想法不對嗎?
但武将孫镗很快發現,對于他來說,還有一個更大的難題擺在眼前——往哪兒逃?
外面漫山遍野都是瓦剌軍,肯定不能往城外跑,那是找死。
最好的選擇當然是退入城内,可問題是于謙大人發布了那條要人命的指令,所有的大門都是緊閉的。
眼看局勢危急,孫镗沒有辦法,隻好退到城門前對着城頭喊話:“我已支持不住,放我軍入城!”
此刻,守在城頭的人叫程信。
程信是一個文官,具體說來,他是給事中,屬于言官,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
他在城頭看得一清二楚,也明白孫镗也并非貪生怕死,實在是支持不下去了,可是他軍令在身,而且他也是一個比較死闆的人,通俗說來就是認死理。所以他沒有開門,而是站在城頭,對孫镗喊了很長的一番話。
這番話的大意是,雖然我知道你很辛苦,敵人很多,很想進城,我也可以理解,但是因爲上級有命令不能放你入城,所以我不能違背命令放你進來,其實隻要你打退敵人,就可以進城了,所以希望你多多努力,我會在城頭爲你呐喊助陣的。
這番話說得孫镗目瞪口呆,要能打退敵人,老子還找你幹嗎?不讓進就不讓進,說這麽多廢話幹啥?
找一個言官來做武将的監軍,實在是很有意思的組合,在很多時候會造成極強的喜劇效果。
孫镗明白,雖然這位城頭的言官說了一些廢話,但是主題意思是清楚的:能夠進城的隻有兩種人,勝利者,或是屍體!
他撥轉馬頭,轉向了激戰正酣的戰場。
反正也進不去了,就戰死在這裏吧!也先,老子跟你拼了!
人有時候必須有舍棄生命的覺悟,才能找到生路。
孫镗抱着必死的決心,揮舞大刀向也先軍殺去,士兵們被他的勇氣(其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所鼓舞,無不奮力死戰,明軍士氣大振,穩定住了局面。
而城頭上的程信也算得上人如其名,他還是很夠意思的,并沒有說空話,除了指揮拉拉隊爲孫镗呐喊助威外,還組織了一批士兵,用火铳和弓箭攻擊城外的瓦剌軍隊,用實際行動支持了孫镗。
正在戰局相持不下之際,石亨終于趕到。他之前已經把也先打得落花流水,便率領軍隊開始武裝大遊行,四處掃蕩瓦剌軍隊,聽說西直門被圍攻,便立刻趕來支援。在這位猛将兄的指揮下,明軍三兩下就解決了進攻的瓦剌軍,把他們趕了回去。
九死一生的孫镗終于擺脫了自己人生中的困境,由于堅守有功,他在戰後還是接受了封賞。但是他不堅定的意圖和行爲,使得他經常成爲其他武将暗地裏嘲笑的對象,而很多的史書上都留下了“镗力戰不支,欲入城”這樣不光彩的記錄,自此之後,他就一直在這樣的尴尬下幹着武将的老本行。
但孫镗最終還是恢複了自己的名譽,在十二年後那個混亂的夜晚,他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勇氣,挽回了聲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