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天,他經常會到弟弟伯顔帖木兒的營帳去轉轉,當然不是看他的弟弟,而是去看那個人質——朱祁鎮。
每次看到朱祁鎮的時候,也先都會意識到,這是一個無價之寶。
有了這個人,就能不斷從大明帝國那富庶的國庫中拿到金銀财寶,因爲這個人是大明帝國的皇帝,爲了贖回他,大明會交出所有的财富,但他卻不會把朱祁鎮還給大明。
有這麽好的一張長期飯票,幹嗎要一下子兌現呢,整存零取不是更好嗎?等到錢不夠花了,就去找對方要,而他們是不敢不給的,今後就不用再爲錢發愁了。
所以,他經常會巡視這個叫朱祁鎮的人,每一次的巡視都會讓他十分開心,因爲他明白,他正在巡視着自己的财寶。在他的眼中,朱祁鎮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金燦燦的黃金和白花花的白銀。
最初的生活是甜蜜的,他告知了人質家屬,并且索取贖金,不多久,就有人送來了大批金銀珠寶,全部笑納後,他作出的反應自然不是放人,而是接着索要。
在他看來,皇帝在自己手中,對方一定會乖乖聽話,把大明的國庫全部搬到自己這裏來。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付贖金的要求提出了多次,卻遲遲沒有人來,别說金銀财寶,連個銅錢的影子都沒有看到。
一天、兩天、三天、也先就這樣在樹邊不停地等待着,可那撞樹的兔子就是不來。
漸漸地,也先開始煩躁起來,他恨不得自己帶着朱祁鎮到邊關去喊:“你們的皇帝在這裏,拿錢來贖!”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也先的耐心也達到了極限,莫非他們不想要自己的皇帝了?
不久之後,消息傳來,大明帝國已經另立了皇帝,現在手上的這個已經過期作廢了。所謂的皇帝朱祁鎮已經有了新的稱謂——太上皇。
過期作廢了?不能用了?
也先并不一定知道所謂太上皇是怎樣的一個設置,但從大明的态度來看,他很清楚,朱祁鎮已經是個廢物。他的生死也已經無關緊要,留在這裏浪費糧食,要是殺了他,估計大明會比自己更加高興。
廢物利用
其實在也先向明朝索取贖金的同時,他還企圖利用朱祁鎮去騙開城門,具體操作方法是:
兵臨城下,并不開打,先叫守将在城頭說話,然後把朱祁鎮領出來給城内的人看,并傳達所謂皇帝的意旨,打開城門。
也先的如意算盤就是兵不血刃地攻克城池,反正有皇帝在手中,不用白不用。
這一招十分狠毒。
要知道,邊關的将領們平日和也先交道打得多,自然是不會乖乖投降的,但現在皇帝大人就在城門前訓話,是聽還是不聽呢?打開城門自然是不行的,但如果不答應朱祁鎮的要求,以後的處境就很難說了,要是這位俘虜兄将來回去繼續做了皇帝,自己豈不是要背上個大不敬的罪名?
正是抓住了這種心理,也先經常會帶着朱祁鎮四處叫門,企圖打開一條通道。
但同時要說明的是,這條計策并不是也先自己想出來的,而是那位叫喜甯的太監的主意,也先雖然在戰場上十分狡猾,畢竟還是喜歡用武力解決問題,像這種陰謀詭計,他是不太精通的。喜甯的出現正好彌補了這一空缺。
這也算是老傳統了,無論哪個朝代,漢奸從來都不是稀有動物。
也先對喜甯的意見十分贊賞,便準備把這一套用在他窺視已久的兩個目标上。
這兩個目标分别是宣府和大同。
有些細心的人可能已經發現,在我們前面的叙述中似乎有一個不太合乎情理的地方:也先在土木堡擊敗二十萬明軍,這一勝利已經徹底擊潰了明軍主力。可以說當時正是最好的進攻機會,因爲明帝國短時間内已經不可能找出一支大規模的軍隊來對抗也先了。
但奇怪的是,也先卻沒有繼續進攻,而是收拾好東西回了家。
這是爲什麽呢?
其實原因也很簡單,雖然明軍主力被擊潰,但通往京城的大門卻始終關閉着,這就是宣府和大同。守住了這兩個地方,就守住了京城的外圍防線。
宣府和大同有很多軍隊嗎?
沒有,這兩個地方的駐軍并不多。但也先并沒有乘勝進攻,一方面是因爲他自己的部隊也不多,而且這兩個地方城防堅固,并不好攻,但更爲重要的原因是,這兩個地方都各有一名強悍的将領鎮守。
這兩個連也先都怕三分的人,就是郭登和楊洪。
其一,大同鎮守者郭登。
郭登,智勇雙全,小心謹慎,而且是個高幹子弟,他的祖上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定侯郭英。承繼着祖先的光榮傳統,他也一直幹着武将這一危險的工作。事實證明,他确實不是等閑之輩,在他守護下的大同,是也先完全無法逾越的障礙。
事實上,在土木堡事發的時候,郭登還不是總兵官,他是憑着自己的表現才獲得大同最高鎮守者的職位的。
土木堡失敗之時,大同也受到了極大的威脅,當時情況十分複雜,城内士兵慌亂,人心惶惶,加上還有也先軍隊不斷地發動小規模進攻,大家都認定大同也守不了多久。時任總兵官劉安能力不足,無法處理防務,穩定軍心。
此時郭登挺身而出,他親自帶領士兵整頓防務,慰問受傷士卒,鼓勵他們繼續作戰。但當時的士兵們士氣十分低落,郭登的這一行爲并沒有赢得多少人的信任,反而招來了不少風言風語。很多人認爲,像郭登這樣有背景的人,就算也先攻下了大同,士兵們送了命,他還是能夠活着回去接着當官。
這些話也傳到了郭登的耳中。
不久之後的一天,郭登召集士兵們,神色嚴峻地注視着他們,并當衆拔劍立誓:
“請諸位放心,我誓與此城共存亡,要死我陪你們一起死(不使諸君獨死也)!”
在郭登的勇氣感召下,士兵們衆志成城,撐過了最爲艱難的時刻。
此後,郭登正式被任命爲大同總兵,守護住了這道大明帝國最重要的門戶。
其二,宣府鎮守者楊洪。
楊洪,人稱正統年間第一智将,性格冷靜鎮定,屢出奇謀,作戰之時極爲狡詐,善用佯攻,經常用少量兵力攪得也先軍雞犬不甯。此外,他還擅長守護城池,也先進攻多次,都被他輕易擊退,到後來,也先隻要聽到楊洪的名字就頭疼,盡量避免與其交戰。
現在也先終于找到了一個理想的武器去制伏這兩位大将,他相信隻要朱祁鎮站在城下喊一聲,這兩座城池就會兵不血刃地歸他所有。
當然,這隻是也先的想法而已。
八月二十一日,也先挾持着朱祁鎮開始了他的“撞門”計劃。
也先首先到達的地方是宣府,這也是他以前經常來的地方,當然,每次迎接他的不是礌石就是弓箭。有時楊洪還會站在城頭,面帶微笑,十分有禮貌地手持火铳發射子彈爲他送行。
但這次不同了,因爲我手裏有大明皇帝,楊洪,你還笑得出來嗎?
志得意滿的也先脅迫朱祁鎮,發出了命令,要宣府守軍開門。
開門自然是引狼入室,但皇帝(當時還是)下了命令,不開門似乎又于理不合。
智将楊洪會如何應對呢?
城内守軍(實際上就是楊洪)的應答實在大出也先的意料。
“天色已晚,不敢開門(天已暮,門不敢開)!”
這就是楊洪的智慧,典型的外交辭令,管你是誰叫門,我隻當不知道,反正政策規定晚上不能開門,如果有何意見,可以向本人上級部門(具體說來是兵部)投訴反映。
也先氣得鼻子冒煙,接着脅迫朱祁鎮,命令楊洪親自出面說話。
這也是一着狠棋,楊洪無論怎麽嚣張,真的見了皇帝,也不敢當面違抗命令。
可是城裏的回答差點讓也先從馬上摔下來。
“楊洪出差了(鎮臣楊洪已他往)!”
我相信,此刻的也先是十分痛苦的,這種痛苦并不在于他沒有能夠攻克宣府,而是因爲他又被楊洪耍弄了一番。
楊洪真的出差了嗎?自然沒有,此時,他正手持寶劍,一邊站在城下指揮城上的士兵答話,一邊厲聲對士兵下令:“出城者斬!”
也先就此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出發,去大同!
可是郭登也不是省油的燈啊。
到達大同之後,也先吸取了教訓,直接命令朱祁鎮找郭登說話,朱祁鎮在脅迫之下,隻能讓人傳話,讓郭登開門。
郭登不開門。
一來二去沒了結果,朱祁鎮隻好派人傳話說:“我與郭登有姻親關系(朕與登有姻。注:此處待查),爲何如此拒我啊。”
朱祁鎮也真是沒辦法了,估計刀已經架到了脖子上,連這樣的話也說出來了。
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郭登還能毫無反應嗎?
郭登确實有了反應,不過是個比較強烈的反應:
“臣奉命守城,其他的事情不知道(不知其他)!”
于是,也先又一次被無情地拒絕了。
郭登,你好樣的,算你狠,今天先回去,下次再來!
之後的歲月對于也先來說是艱苦的,他帶着朱祁鎮四處旅遊,卻沒有一個地方接納,贖金也從此了無音信,而大明也新立了朱祁钰爲皇帝,手上的這個已經過期作廢,不值錢了。
難道就此了事?
哪有那麽容易!也先決定,即使手上的這個皇帝不值錢,畢竟還有威信,對邊關守将還是有一定的威懾作用的,繼續帶着他去撞門!
郭登的大同他是不敢再去了,畢竟這位仁兄已經撕破了臉,所謂“不知其他”言猶在耳,去了無異于自取其辱。
還是去宣府吧。
可是事實證明,楊洪也是個軟硬不吃的人,前後去了三次,都被趕了回來。到後來,也先便脅迫朱祁鎮寫信給楊洪,讓他開門。
可是楊洪做得更絕,他收到信之後,連看也不看,就加上封印,派人送給京城的朱祁钰,而朱祁钰給他的答複是:“這些都是假的,今後收都不要收(僞書也,自今有書悉勿受)!”
說你假,你就假,真的也是假的。
攻擊!攻擊!
也先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一個多月的時間,他沒有拿到多少贖金,喜甯的計策又完全行不通,被人像傻子一樣趕來趕去,實在是面子丢盡了。
他已經對身邊的這個喜甯失去了信心,事實證明,他所說的這些方法完全行不通。
既然行不通,那就用我的方法!
戰争的意念沖上了也先的大腦,他的血液開始沸騰。
不就是拔劍出鞘嗎!不就是沖鋒陷陣嗎!
他鄙視地看着那個叫喜甯的叛徒,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個卑劣的小人而已。
不需要再耍什麽陰謀詭計,不需要再靠投機取巧!
要恢複大元的天下,還是要靠我們自己!
集中所有的士兵,備好行囊,整裝上馬,拔刀,沖鋒!
目标,京城!
也先并不是傻瓜,他沒有帶領軍隊去攻擊宣府和大同,郭登和楊洪這兩位猛人他是惹不起的,于是他決定繞路走。
他已經選好了突破口,他相信,從這裏他能夠打開通往京城的大門。
也先選擇的突破口,正是當時王振所放棄的行軍目标——紫荊關。
正統十四年(1449)十月一日,也先率領所有精銳兵力,向着最後的目标挺進。
當然,他不會忘記帶上朱祁鎮,雖然他已經不是皇帝,但畢竟還是太上皇,起碼還可以用來擋擋刀劍,做個掩體。
也先的軍隊十分強悍,騎兵以猛虎下山之勢直撲紫荊關,在喜甯的引導下(所以說叛徒最爲可恨),也先僅用了兩天時間就攻破了這座關口,守備都禦史孫祥戰死。
這裏要插一句,按說孫祥死後,應該追認榮譽,就算評不上什麽光榮稱号,起碼也該是因公殉職,但他卻在死後被草草火化(焚之),什麽也沒有得到,英雄得到如此下場,全拜我們前面提到過的一位老朋友所賜,這位老朋友就是言官。
孫祥戰死之後,有一些言官不經過調查研究,就胡亂發言告狀,說孫祥是棄關逃跑,結果在戰後,不但沒有給孫祥開追悼會,反而直接把他的屍體燒掉,就此了事,實在是比窦娥還冤。
一年之後,孫祥的弟弟上書爲哥哥辯解,朱祁钰這才了解到真實情況,給他的家人補發了撫恤金(诏恤其家)。
在大明王朝的緊要關頭插這麽一句,不單是爲孫祥讨個公道,同時還要告訴大家,那些以直言敢谏留名青史的禦史們,絕對不能一概論之。
說起禦史大家可能會想起那些打死不低頭,直言不諱的偉大人物,其實明代言官中有很多人品行極端惡劣,純粹是爲名而罵,爲罵而罵。
這種敗類言官并不少見,在後面的曆史中,我們還會認識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并揭開他們臉上的面紗,顯示他們的醜陋真面目。
言官的問題以後再談,還是先來看看風雨中飄搖不定的大明帝國吧。
紫荊關是京城的門戶,此關被破,震驚了京城,因爲每一個人都知道,京城從此将無險可守。
兵臨城下
正統十四年(1449)十月十一日,北京城頭的士兵正在巡哨,突然,滿天的塵土呼嘯而來,随後傳來的是急促的馬蹄聲和叫喊聲。
出人意料的是,城防士兵們并不驚慌,反而有一種放松的感覺,因爲他們都十分清楚來的是什麽人,以及來幹什麽。
該來的遲早會來的。
城外瓦剌軍主營。
也先的情緒已經高漲到了極點。兩個多月前,他在土木堡擊潰了明軍二十萬大軍,立下不朽奇功,還活捉了明朝皇帝,事後他才得知,這二十萬大軍已經是明朝的最精銳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