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謙就是這樣訓斥徐珵的。
他接着說道:
“京城,是天下的根本,如果就此遷都,大勢必然不可挽回!難道諸位忘了宋朝南渡的事情嗎(獨不見宋南渡事乎)?”
他的這一番怒吼震醒了那些猶豫不決的人,朝中第一号人物吏部尚書王直站出來公開支持于謙,而明代曆史上另一個連中三元者,後來的憲宗重臣商辂也站在了他的一邊,在這些人的影響下,主戰派終于打動了朱祁钰,并堅定了他抵抗到底的決心。
由于于謙已經代理了兵部尚書,且又是主戰派的代表人物,所以朱祁钰便把防守北京的重任交給了于謙。
這是天下最高的榮譽,也是天下最重的重擔。
散朝後,于謙走出了大殿,看着烏雲密布的天空,回想起這個并不平靜的早晨,他也不由得感到驚心動魄。
但此時的于謙已經沒有時間多想了,因爲此時他那瘦弱的身軀已經承擔起了國家興亡的重擔。
在八月十八日的這個早晨,他進行了一生中最重要的選擇,也完成了一生最重要的轉變。
他的不朽傳奇也正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八月十九日。
于謙召開了他的第一次軍事會議,必須說明的是,這位兵部侍郎雖然是個與軍事打交道的主官,之前卻從未指揮過軍隊。算是書生上陣。
話雖如此,書生上陣未必就不行,南宋的虞允文就是以文官的身份組織戰争,并最終在采石擊敗金完顔亮數十萬大軍的。
于謙雖然是文官,但他對兵法也有研究,排兵布陣很有一套,相信是小時候看課外書打下的基礎。所以說,課外讀物實在是必不可少的。
但當于謙真正了解到目前京城的情況時,他才認識到,擺在眼前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爛攤子。撇開那些逃跑投降派不說,軍事上的壓力就實在吃不消,土木堡失利幾乎把所有的老本都賠幹淨了,京城裏連幾匹像樣的好馬也找不着。士兵數量不到十萬,還都是老弱殘兵和退休人員。
這倒也罷了,關鍵在于士氣不振,一流部隊被抽調出去作戰,卻落得個全軍覆沒的下場,僥幸逃回來的人爲了掩飾自己的無能,自然會把敵人描述得極爲厲害。
城内的二流部隊聽到這些前輩們的議論,自然心裏害怕,在他們的眼中,也先和他的蒙古騎兵簡直就是外星怪物,一人長了好幾個腦袋,怎麽也打不死。
但最嚴重的問題還在于,大明帝國的最高統治者皇帝(代理)自己也沒有信心,朱祁钰也不算是個膽小的人,可是在如此強大的敵人面前,他也沒有了主意,雖說目前他同意抵抗,但如果再打個敗仗,朱祁钰也是很有可能改變主意的。
所以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穩定軍心。
于謙在聽完屬下的彙報後,沉思不語,仔細研究過軍事布防圖後,他用低沉而有力的聲音下達了自己的第一道軍令:
“自即日起,奉命征調如下部隊赴京守衛:
1.備操軍,包括兩京備操軍、河南備操軍;
2.備倭軍,包括南京備倭軍、山東備倭軍;
3.運糧軍,包括江北所有運糧軍;
4.甯陽侯陳懋所部浙軍(戰鬥力較強)。
各軍接到命令後,立刻出發,并按時趕到京城布防,如有違抗,軍令必斬!”
以上部隊共計十餘萬人,可以看到,這些部隊并非主力,大多是預備役或是後勤部隊。
主力部隊去了哪裏?
全埋在土木堡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最精銳的京城三大營以及京城附近的主力部隊已經全軍覆沒,剩下的寥寥無幾,即使逃回來的,也早已被吓破了膽,士氣全無了,要想保衛京城,隻能靠這些預備役和後勤部隊了。
除了士兵外,要守住京城還需要一樣更加重要的東西——糧食。
京城人口衆多,要解決這些人的吃飯問題,就必須囤積、運輸大量的糧食。
雖然目前京城内的糧食還充足,但要是被長期圍困,這個算盤就不好打了。其實就在離京城不遠的通州,儲存着很多的糧食,多到什麽程度呢?“倉米數百萬”,這麽多的糧食足夠京城的人吃一年,是當時最大的糧倉。
但大臣們似乎并不想用這些糧食,甚至主張把通州糧倉燒掉。這又是一件怪事,好好的糧食不用,爲何要燒掉?
要知道大臣們并非腦袋進了水,實在是因爲這些糧食看得見,用不成。
當時的通州并不是北京城的一部分,事實上,它和京城還是有着相當一段距離的,通州糧倉裏的糧食雖然很多,卻很難運進京城,因爲如果要安排民工運輸,耗用大量人力不說,還很危險。
當時也先的騎兵部隊已經在京城關外附近耀武揚威,而運輸卻需要很長時間,沒準在運輸過程中,對方的騎兵已經攻了進來,一旦也先軍隊突破紫荊關,通州指日可下。而那些糧食自然就成了也先的軍糧,所以要運輸糧食,就必須派出軍隊護衛。
可現在這個局勢,保衛京城的軍力都不足,哪還有多餘的人去護衛糧食呢?
這是一個難題,看來除了一把火燒掉之外,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了。
可是于謙解決了這個問題,用了一個十分巧妙的方法。
這就是他的第二道命令:
“所有受召軍隊進發時應由通州入京,士卒各自取糧,并運送至京城。”
問題就此解決,通州的糧食将由十餘萬士兵運送入京。
看到了吧,這就是水平。
所謂有水平就是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想出别人想不出的方法。
匹夫之勇人人皆有,但問題擺在眼前,能否處理好,就要看能力了。
于謙是一個勇敢的人,但他同時也是一個有能力的人,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他十分明智地把調兵和運糧這兩個問題聯系在一起解決,既不耽誤行軍,還能免去民工的費用,同時保證了運糧隊伍的安全,一舉三得。
力挽狂瀾者,絕非匹夫,國士也。
智勇兼備,方爲國士。
秋後算賬
于謙下達了命令,自八月十九日起,大明帝國境内所有可調可用之兵紛紛集結起來。
這些軍隊來自山東、河南、南京、浙江等不同省份,他們日夜兼程地行軍,目标隻有一個——盡快趕到京城。
這是一場和時間的賽跑,他們不知道也先會什麽時候打過來,但他們知道的是,也先遲早會打過來,隻要能夠在此之前趕到京城,勝利就多一分把握。
大明帝國開始了建國以來的第一次總動員,以應對即将到來的強大敵人。
在于謙的努力和調配下,到九月初,各路人馬紛紛趕到,京城的兵力達到了二十二萬,且糧食充足,人心也逐漸穩定下來。
軍事上的準備已經開始,并有條不紊地進行着,而與此同時,一場政治風暴也即将到來。
“把王振千刀萬剮!”
這是很多大臣的心聲,理由也很簡單,王振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自從掌權以來,以誣陷整人爲日常愛好,誰敢不服從他就收拾誰,很多大臣因爲一言不合就被他打入大牢。而且他還主動索取賄賂,誰敢不給就沒有好下場,如此行徑,簡直視文武百官爲無物。
此外他還勾結錦衣衛,把這個特務機構變成他的整人機構,無數官員都吃過他的苦頭。
更重要的是,正是由于王振的無能和愚蠢才最終導緻了土木堡的失敗,朝廷精英和多年積累就這麽毀在一個小人的手中。就在二十多年前,大明帝國還曾經橫掃天下,勢不可當,之後仁宣之治,天下太平,如此強大之帝國,居然葬送在一個死太監的手裏。誰能咽得下這口氣!
當然了,在士大夫們的心中,還有一個痛恨王振的理由,不過這個理由不太方便說出來。
既然士大夫們不願意說,我就替他們說吧,這個心中暗藏的理由,就是出身。
士大夫們發奮讀書,寒窗十年,經過幾十場考試,三場大考(有的隻有兩場),淘汰了無數的才子同仁,才換來了頭上的烏紗和手中的權印,而且考上了也不代表你就前途似錦,運氣好的可以混個翰林,運氣不好的連禦史也幹不了,隻能派到下面幹個七八品小官,熬資曆幾十年下來,最後混個從三品退休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實在不容易啊。
可是王振這個死太監,學問有限(不成器的學官),能力不足(土木堡就是明證)、身體殘疾(職業限制)、道德敗壞(貪污受賄),卻能夠一下子獨掌大權,号令天下!
死太監,你憑什麽!
客觀地看,士大夫們的憤怒是有道理的。他們日夜操勞,處理政務,且學識淵博,經驗豐富,卻要聽從這個司禮監的命令,看着他胡作非爲,也确實讓人難以忍受。
而這個愚蠢的司禮監不但禍害朝政,現在還害得國将不國,驚濤四起,幾十萬士兵和文武官員因他而死,事情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秋後算賬的時候到了!
但此時的于謙似乎顧不上這些,因爲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八月二十一日,于謙正式接替了邝埜的位置,成爲兵部尚書,正式執掌兵部權力。
兵部尚書于謙并沒有升官的喜悅,因爲也先一旦打來,這個官能當多久還是個問題,目前最重要的是要解決手邊的衆多問題,保衛京城和國家的安全。此時的于謙實際上已經成爲了朝政的實際控制者。
不過日理萬機的于謙大人其實尚未意識到,他正坐在火山口上,還是一座活火山。
八月二十三日,火山爆發。
這一天的清晨,大臣們如往常一樣,準備上朝議事,但誰也沒有想到,明朝二百七十六年曆史中最爲嚴重的一次朝堂鬥毆即将開始。
這也是整個明代朝廷最爲混亂的一天。
朝會由朱祁钰主持,他開始詢問大臣們有何事上奏。
話音未落,一人大步邁出,高聲說道:“臣有奏本!”
導火線就此點燃。
這個上奏的人名叫陳镒。
陳镒,蘇州人,都察院右都禦史,爲官清廉,極其痛恨王振,此次的慘敗使他痛心疾首,便下定決心,要一舉鏟除王振一黨。
他厲聲說道:“王振禍國殃民,作惡多端,害得皇上身陷敵營,如此惡行,不滅族不足以安人心,平民憤!”
語氣如此嚴厲,坐在上面的朱祁钰也被吓了一跳。
可是陳镒卻越說越氣憤,越激動,想起無辜受難的同僚和百姓,竟然痛哭失聲。
一石激起千層浪,陳镒的這一哭激起了大臣們的憤怒,他們開始不顧禮儀,争相向朱祁钰彈劾王振。
一時之間,朝堂上亂了起來,上奏聲、罵人聲、痛哭聲此起彼伏,紛亂程度實在可比集貿市場。
朱祁钰初登大位,還不是皇帝,隻不過代行職權而已,見到這個陣勢,吓得不輕,下面的大臣們像連珠炮般地說着話,旁邊還夾雜着哭罵聲,壓根就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麽,可憐的朱祁钰根本反應不過來。
突然,朝堂上的喧嚣平靜了下來,下面的大臣都用一種極爲可怕的眼神看着他,原來彈劾的人已經說完了,等着他的裁決,基本意見就一條:
“殺其同黨,滅其全族!”
這可是大事啊,怎麽能做得了主呢?朱祁钰膽戰心驚地再三考慮,還是不敢作出決斷,便下了一道命令:
“百官暫且出宮待命,此事今後再議。”
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不僅僅是一道谕令,也是炸藥包,是增加爆炸威力的炸藥包。
再議?何時再議?再議又如何?再議之後再議?
你糊弄誰呢?!
這些久經宦海的大臣們絕不會被這句話打發走。他們知道,如果錯過了今天這個機會,此事就會石沉大海,王振雖然死了,但他的同黨還會繼續操縱朝政,今天發言的人必定遭殃,國家也就完了。
爲國爲己,隻能拼了!死也要死在今天,死在這裏!
谕令已經傳達了多次,可是大臣們就是不走。
大臣們似乎達成了默契,沒有一個人動,隻是不停地痛罵、痛哭、死死地盯着坐在上面的朱祁钰。
朱祁钰吓得臉都發白了,旁邊傳谕令的太監金英也不停地擦汗,這種陣勢他也從沒有見過,實在太可怕了。
朱祁钰開始認識到,今天不說出個一二三,他是回不去了。
當權者的沉默徹底激怒了大臣們,王振的倒行逆施、仗勢欺人又出現在他們的腦海裏,在土木堡之戰中,這些大臣們也多有親屬、同年斃命,新仇舊恨,如此罪大惡極之人竟然得不到處罰,天理何在!
正當大臣們的情緒即将達到頂點時,一個不識相的家夥出現了。
錦衣衛指揮馬順一直都是王振的死黨,幫着他幹了不少壞事,侍講學士劉球就是被他派人殺害的,此事盡人皆知,隻是由于其勢力太大,一直沒有人動他。此時,這位馬順出馬了,他仗着有皇帝的谕令,竟然呵斥群臣,讓他們立刻出去。
馬順的行爲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
找死。
就這樣,由陳镒點火,朱祁钰加炸藥,馬順最終引爆,三方通力合作,團結一緻,即将演出了明史中朝廷最爲精彩火爆的一幕。
大臣們本已憤怒到了極點,哭罵聲越來越大,王振的同黨馬順偏偏這時跳出來,大耍威風。按理說,他們應該更加憤怒才是。可是此時這些憤怒的人們卻陷入了短暫地沉默之中。
可怕的沉默。
這種沉默是憤怒的頂點。
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那麽多的屈辱,那麽多的悲痛,毫無道理地欺壓侮辱,親人好友的戰死被俘,現在到了這個地步,竟然還在作威作福。
夠了,足夠了。
不用再壓抑自己的憤怒,不用再忍受無恥的欺淩!
動手!
毆鬥
馬順還在洋洋得意地呵斥着大臣們,往日他也是這樣做的,在他看來,今天并沒有什麽不同。
突然,有一人跑出大臣行列,朝自己猛沖過來!還沒有等他緩過神來,頭發已經被狠狠地抓住,臉上重重地挨了好幾下。
終于開始了。
第一個動手的是戶科給事中王竑。
王竑是個言官,平時的工作就是監察彈劾,此人脾氣急躁,性格耿直,早就看王振一黨不順眼,而國家淪落到這個地步他也十分痛心,更加痛恨王振一夥。眼見王振已死,馬順還敢如此嚣張,他不由得怒上心頭。
什麽都别談了,來真格的吧!
馬順,看我打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