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了。
二十萬大軍毀于一旦,無數文官武将戰死,最爲精銳的三大營全軍覆沒,京城已經不堪一擊。
後宮太後和皇後哭成一團,大臣們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急得跳腳卻又沒有辦法,千頭萬緒從何處做起?
姜還是老的辣,此時吏部尚書王直站了出來,他明确地指出了問題的要害,也是當前必須先解決的首要矛盾:
皇帝是生是死?
是啊,亂成了一團,把皇帝給忘了,要知道,這确實是當前最爲重要的問題。
兵沒有了可以再召,大臣死了可以再考,其實皇帝死了倒也沒有什麽,再立一個就是了。
問題在于你得先确定朱祁鎮先生是不是真的死了,萬一把他當成死人注銷了戶口和皇籍,另外立了皇帝,過兩天他自己屁颠屁颠地回來了,你還要腦袋不要?
社稷爲重,君爲輕,和國家比起來,你朱祁鎮不算啥,但問題在于你得給個準消息,死了開追悼會,活着咱們再想辦法。
太後和皇後當然希望他還活着,但大臣們就不一定了。
從後來的事情發展看,大臣們的意見應該是:皇帝死了比活着好。
朱祁鎮,你還是死了吧,反正這一次把你祖宗的面子都丢光了,你死後我們好重新立一個皇帝,簡單方便,别又搞出個建文帝來,折騰幾十年。
有的時候,皇帝的命也是不值錢的。
雖然很殘酷,但這是事實。
朱棣爲了建文帝的消息足足等了二十一年,但朱祁鎮的大臣們是幸運的,他們隻等了一天。
正當大臣們盤算着這個問題時,有人前來通報,一個叫梁貴的錦衣衛(千戶,随同出征)有要事禀報,也正是這個梁貴,帶來了确定的答案。
皇帝陛下還活着。
人質
朱祁鎮确實還活着。
在大軍崩潰的時候,他的侍衛不是戰死,就是早不見了蹤影,人人隻顧得上自己逃跑。也先士兵的喊殺聲與被砍殺士兵的慘叫聲彙成一片,小小的土木堡一下子變成了人間地獄。
朱祁鎮雖然沒有識人之明,卻不是個窩囊廢。
他失去了二十萬大軍,失去了大臣和侍衛,也失去了随身的所有财産,卻保留了一樣東西:
大明皇帝的尊嚴。
在這情況萬分危急的時刻,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四散奔逃,而是安靜地坐了下來,等待着決定自己命運時刻的來臨。
此刻陪伴着朱祁鎮的,是一個叫喜甯的太監。
不過,他可不是個好人。
一個瓦剌士兵發現了盤膝而坐的朱祁鎮,便上前用刀威逼他,要他脫下身上穿着的貴重衣物。
出乎這位士兵意料的是,這個坐着的人根本就不理他,看都不看他一眼。
這位瓦剌士兵萬萬想不到,已經一盤散沙,隻顧逃命的明軍中居然還有這樣的一個沉着鎮定的人,自己手持利刃,張牙舞爪,這個人手無寸鐵,卻鎮定自若,他頓時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
于是他舉起了手中的刀,決定殺了這個人。
這一刀如果砍了下去,倒是省事了。
但就在此時,他的哥哥趕到了。這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看到此人有如此氣度,便阻止了他,說道:“這個人舉止特别,不是一般人(此非凡人,舉動自别)。”
他随即請朱祁鎮先生去見也先的弟弟——賽刊王。
賽刊王是瓦剌的高級人物,世面也算見得多了,但這位被俘的大明天子還是讓他吃了一驚。
朱祁鎮見到賽刊王後,也沒有和他說客套話,居然先給他出了一道三選一的選擇題。
“子額森(也先)乎?伯顔帖木兒(也先之弟)乎?賽刊王(猜對了)乎?”
賽刊王大驚失色,俘虜見得多了,但這樣的真沒有見過。派頭實在不是一般的大,膽量也确實過人,他也拿不定主意了,隻好跑去找他的領導——也先。
也先得知此事後,大爲震驚,他認爲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大明的皇帝,于是便讓兩個見過朱祁鎮的部下去看,并最後證實了他的猜想。
一場争論就此展開。
七十多年前,蒙古貴族們被趕出中原,數十萬大軍被徐達、常遇春、藍玉等人打得落花流水,才流落到了茫茫草原大漠。也先雖然不是黃金家族的人,但他已擁立了黃金家族的脫脫不花爲大汗,繼承了皇室正統,更重要的是,他也是蒙古人。
雖無家恨,卻有國仇。
也先首先發言,他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對衆人說道:“我以前不斷向上天禱告,希望大元有朝一日能統一天下,現在果然應驗了,明軍被我打敗,天子也在我手!”
此時,一個名叫乃公的人說道:“上天把仇家賜給我們,殺掉他吧!”
我查了很多史料,也不知此人到底是個什麽身份,估計是個無名小卒。他說這句話可能無非是想湊個熱鬧,拍個馬屁而已,可是這個馬屁實在拍得不是地方。
要知道,高級貴族談話,哪有小人物說話的份,就如同電視劇裏的黑社會談判,大哥還沒有開口,小弟就先跳出來,一般出現這種情況,小弟都不會有好下場,這次也不例外。
聽到這句話,另一個重量級人物——朱祁鎮選擇題中的第二選擇伯顔帖木兒開口了,他大怒,跳出來對也先說:“這人是什麽東西,哪裏有他說話的份兒!”
然後他用一個字打發了這位乃公:“滾(去)!”
處理完這位小弟後,伯顔帖木兒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說的話很長,大緻意思是,打仗這麽亂,大明皇帝居然沒有死,這說明上天還沒有抛棄他,而且大明皇帝對我們一直都還不錯,如果也先大人主動把皇帝送回去,能得個好名聲,豈不是更好?
衆人紛紛點頭,也先同意他的看法,并把朱祁鎮交給伯顔帖木兒看管。
史料記載如此,但我認爲,這其中有一大半是胡扯的。
伯顔帖木兒和某些蒙古貴族不願意殺朱祁鎮,自然是曆史的真實,但如此描述,就有點問題了,在這場争論中,看不到真正的反對意見,滿篇仁義道德,很明顯夾雜着後代史官的人生理念和思想。
也先雖然文化不高,但權謀手段還是懂得一些的,他既然與大明開戰,就說明雙方之間沒有什麽情分可談,他又不是讀四書五經長大的,所謂的好名聲,他又怎麽會在乎呢?
在我看來,事實應該是這樣的:
也先:現在怎麽處理朱祁鎮呢?
伯顔帖木兒:殺掉他可能沒有什麽好處吧,不如留着他。
也先:留着他幹什麽?
伯顔帖木兒:真笨,皇帝在手裏,還怕沒有好處嗎,可以帶着他去要贖金,還可以帶着他去命令邊關守軍開城門,天下就是我們的了!
于是衆人紛紛點頭,也先同意他的看法,并把朱祁鎮交給伯顔帖木兒看管。
事實證明,這一推測并不是沒有依據的,在後來的數年中,也先玩兒的也就是這幾招。
從此,俘虜朱祁鎮就成爲了人質,而也先也搖身一變,成爲了綁匪集團的頭目。
根據綁匪集團内部安排,朱祁鎮由綁匪第二把手伯顔帖木兒看管,但估計這位二當家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朱祁鎮是個有着特殊才能的人。
朱祁鎮的才能,就是他的人緣。
在我們的身邊,經常會出現一些人,讓我們一見如故,感覺溫暖,如沐春風,這種氣質往往是天生的,我們都願意和這樣的人交往。而朱祁鎮正是一個這樣的人。
年僅二十三歲的朱祁鎮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寬厚的人,他雖然身爲皇帝,卻對身邊的下人很好,對大臣們也是禮遇有加,用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來形容并不過分。
正是他的這種特質,使得他創造了一個奇迹。
在被敵人俘虜的窘境中,在時刻面臨死亡威脅的陰影下,在異國他鄉的茫茫大漠裏,朱祁鎮始終保持着鎮定自若的态度,即使對自己的敵人也是有禮有節,時間一長,連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和軍官都心甘情願爲他效力。
其中甚至還包括二當家伯顔帖木兒。
而朱祁鎮的這種能力作用還不限于此,甚至在他回國後被弟弟關押起來時,奉命看守他的大臣也被他感化,心甘情願任他驅使,爲他出力。
在心理學中,有一種病症叫“斯德哥爾摩症候群”,這個名稱來源于一起搶劫案,案件中的被劫人質一反常态,居然主動掩護搶匪逃走,阻攔警察,讓很多人不解。
這個現象是可以用心理學來解釋的:人質在強大的壓力和威脅下,會傾向于服從控制自己的一方,這也正是爲什麽人質會服從配合綁匪的原因。著名的戰争影片《桂河橋》描述的就是這樣一群被日軍俘虜後,積極配合日軍軍事行動,患上“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人。
可是朱祁鎮先生卻開創了曆史,他創造了“土木堡症候群”,在他的這種能力的影響下,綁匪竟然會主動站在人質一邊!此後伯顔帖木兒不但數次要求釋放朱祁鎮,還主動爲其争取皇位,每每看到這些記載,都讓我目瞪口呆。
這真是一種可怕的能力。
忠誠與背叛
朱祁鎮固然是個有親和力的人,但很明顯,他的親和力并不是無往不勝的,至少對那位叫喜甯的太監就沒有作用。
在朱祁鎮被帶走後,喜甯就迫不及待地抛棄了他的主人,投降了也先。現在看來,當初他守在朱祁鎮身邊,實在是别有企圖,更爲可惡的是,他還不斷爲也先出謀劃策,并告知邊關的防守情況,爲蒙古軍隊帶路,活脫脫就是一副漢奸嘴臉。
也正是這個喜甯,主動向也先提出,現在京城空虛,可以立刻進攻,必可得中原。
估計這位太監與大明有仇,或者本來就是卧底,除此之外,實在無法理解他的行爲動機。
也先雄心勃勃,在他看來,有了喜甯出謀劃策,一統天下的夢想很快就能實現。
由于喜甯的背叛,朱祁鎮身邊沒有了人照顧,于是也先爲大明天子另外挑選了一個仆人,這個人叫袁彬,也是在大戰中被俘虜的。
也先不會想到,他的這個随意的決定卻給了朱祁鎮極大的支持,在後來的歲月裏,袁彬用他的忠誠陪伴着朱祁鎮,并最終等到了自由的那一天。
而此刻以心腹自居,得意洋洋的喜甯也沒有料到,在不久的将來,他會死在這個叫袁彬的人的手裏。
在作好一切準備後,綁匪也先開始實行綁架的最後一個步驟:通知人質家屬。
這是一件十分緊急的事情,當年沒有電話,必須要找人去報信,而且這一次綁架比較特殊,報信的人必須加快速度,如果晚了的話,可能會出現“撕票”的情況。
所以他釋放了一個叫梁貴的俘虜,讓他趕緊回去報信,務必在對方“撕票”之前,把消息送到。
這也算是個舉世奇聞,綁匪竟然怕“撕票”?
千真萬确,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皇帝還是容易立的。大明王朝的子孫繁衍速度是很快的,排隊等皇位的人足以從東直門排到西直門。如果不趕緊,萬一新立皇帝,手上的這個活寶就不值錢了。
于是,大明王朝的精英們就此得知:他們的好皇帝還活着。
這就麻煩了。
死了最好,死了可以重新立一個,失蹤也不錯,起碼可以先立個皇帝,把事情解決完,等到一切走上正軌,即使前皇帝最終沿途乞讨回來了,也沒有什麽大的作用了。
可是現在的情形恰恰是最差的一種,人不但活着,還做了綁匪的人質,明目張膽地找你要贖金。
錢不是問題,要錢給你就是了,問題是即使給了錢,人也不一定能回來。如果讓也先嘗到了甜頭,他可能會每年過年都會來要一次,就當是壓歲錢。拿錢後又不放人,你要是敢不給,就是不顧皇帝死活,輿論壓力也是頂不住的。
然而這并不是最麻煩的,更大的問題在後頭。
由于王振一味想靠人數壓倒也先,所以他出征時帶走了京城三大營的全部兵力和北方明軍的精銳,此時的北京城中,所剩兵力不到十萬,還都是老弱殘兵,而且士氣低落。也先擊潰了明軍主力,必然會借助餘威攻擊北京城。照目前的情況看,憑借着這點兵力是很難抵擋住對方的攻勢的。
而且也先進攻的時候必然會帶着他的人質朱祁鎮,作用很簡單——當人盾。
其實朱祁鎮的真正作用不在于他是皇帝,而在于所有的守軍都知道他是皇帝!
不知道也就算了,問題是大家都知道也先手中的這個人是皇帝,而也先很清楚這一點,隻要把大明皇帝放在他的隊伍裏,明軍投鼠忌器,自然不敢真打,萬一有哪個不長眼的在亂軍中把皇帝打死了,那可就是滅族的罪過。
守也守不住,打也不能打,該怎麽辦呢?
在我看來,實在沒有辦法。
大明王朝即将陷入絕境。
怒吼
大臣們在思考着對策,他們畢竟經驗多,閱曆豐富,即使在如此不利的情況下,他們也能夠冷靜下來,商量解決問題的方法。
但後宮就不同了,朱祁鎮被俘虜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靂,一下子震暈了錢皇後。在女人看來,自己的丈夫是最重要的,于是她立刻把後宮的所有金銀珠寶全部派人送到也先的軍營裏,希望能夠贖回丈夫。
人回來了嗎?當然沒有。
也先好不容易抓到這麽個稀世珍寶,還指望着慢慢收地租,吃利息,怎麽可能把人送回來!
于是他耍了流氓,錢收了,人不放,表示這些還不夠,要宮裏接着給。
後宮哪裏還有錢呢,錢皇後雖然姓錢,但也變不出錢來,于是隻好每天哭天搶地,以淚洗面。
沒經驗就是沒經驗啊。
後宮幹了蠢事,大臣們也無計可施,因爲他們已經自顧不暇。眼看蒙古軍隊就要攻入北京,萬事無頭緒,人心惶惶,貪生怕死的倒是占了多數,很多人主張南遷。
這倒也怪不得他們,怕死是人的本性,不過這些怕死一族最擔心的,倒不單單是自己的性命,還有他們的前途。
他們主張南遷,其實是有着私心的。在他們看來,北京可能保不住了,朝廷如不遷都,很有可能玉石俱焚,而如果南遷,即使半壁江山丢了,自己還是可以接着當官。
至于國家社稷,那實在是比較次要的事情。
這種情緒一直纏繞着文武百官,很多人也已經準備好包袱,南遷令一下馬上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