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勤于政事,恢複生産(不要怪我說廢話,好皇帝都是差不多的),關心民間疾苦,他經常去民間私訪,但絕對不是乾隆皇帝那種下江南的方式,他微服出訪,不講排場,不向地方攤派,不給地方增加負擔,每次隻帶侍衛出行。
有一次,他去給父親上墳(谒陵),回來時路過昌平(今北京昌平區),看到農田裏有幾個老農在很辛勤地幹活,類似這種的勞動模範皇帝自然十分喜歡,他便叫身邊侍衛叫了一個農民過來問話,詢問爲何他們如此勤勞耕作,估計這位農民不知道他的身份,于是皇帝得到了一個自己絕對想不到的答案。
農民回答他:我們春天耕種,夏天耕耘,秋天才能收稻子。如果任何一個時候偷懶,這一年的生活就沒有着落,連田租也繳不起。要養活老婆孩子,隻能每天不停地幹活了。
朱瞻基歎了口氣,他這才明白,這些人這麽拼命地幹,并不是爲了他的江山社稷,隻是要活下去而已。
這樣的回答也讓朱瞻基十分尴尬,他隻好打圓場地說:“那你們冬天可以休息吧。”
這次輪到農民歎氣了,他說:“冬天的時候,官府的徭役就派下來了,我們還得去出力氣呢。”
朱瞻基看了看田地裏農民那總也直不起來的腰,感觸良多,吩咐侍衛準備回宮。
這位農民想必并不知道問他話的這個人的身份,他也絕對想不到,他和這個人的這番對話将會在曆史上流傳下來。
朱瞻基回到了皇宮,連夜寫了一篇文章,把他的這次經曆描述了一番,發給各位大臣,他動情地說道:“百姓如此辛苦,才能謀生,我們怎能不愛惜民力啊。”
當然了,皇帝陛下的感歎是否能夠對下面這些權謀老手有所觸動,那倒是很不一定的事情,但是從這個故事我們可以看出,朱瞻基是個明白人,也是一個能夠體諒老百姓的疾苦的人。
事實上,由于他的爺爺朱棣先生實在過于威猛,誰敢不服他就打誰,甚至有時候是沒事找事,主動去找别人麻煩,一來二去雖然确實很威風,但給百姓們也增加了很多的負擔,大軍出征要糧食、要民工、要很多的錢。朱棣自己既不種地,也不賺錢,他會向下級官吏去要,官吏大人們自然也不會去種地,他們便會把所有的負擔加在老百姓身上。
所以到了永樂後期,很多地方已經出現了逃荒的現象,生産也遭受了很大的破壞,朱瞻基沒有他爺爺那麽偉大的志向,但他很明白,現在已到了休養生息的時候了。
所幸他的父親給他留下了像“三楊”這樣的助手,面對着民生凋敝的現狀,朱瞻基躍躍欲試,要大幹一場。
可是在大幹之前,他必須先料理一個人。
終于造反了!
朱高煦先生終于忍無可忍了。
他感歎自己找錯了工作,幹什麽不好,偏偏要去幹陰謀家,這一行雖然競争不激烈,但對素質要求極高,雖然有姚廣孝這樣的成功人士作爲自己的光榮榜樣,但也不能保證自己的成功。
要想做一個成功的壞人、陰謀家,關鍵在于提高自己的素質。
朱高煦的素質不行,搞了幾十年陰謀卻什麽結果也沒有,幾個皇帝就在自己眼前不斷上下,現在連自己的晚輩朱瞻基也上台了,作爲一位陰謀家,朱高煦的事業是失敗的,也實在混得太差。
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他想造反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上到皇帝下到老百姓,大家都知道這位先生想要造反。陰謀家這一職業,最大的特點就在于隐秘工作和地下工作,相比之下,朱高煦先生可以算是這個行業的恥辱,也頗爲同行們所嘲笑。
二十多年一事無成,造反造得人盡皆知,所有一切不但侮辱了朱高煦先生的人格,也侮辱了他的智商。
不想再等,也不想再忍了,兄弟我混二十多年容易嗎?!造反了!
朱高煦雖然激動,但并沒有喪失理智。他在造反之前,派出了親信枚青,去京城找一個人,他相信,憑着多年的交情,這個人一定能夠站在他的這邊,隻要能把這個人拉過來,大事必成!
宣德元年(1426)七月,枚青潛入京城,去找朱高煦的好朋友——張輔。
張輔熱情地接待了他,共叙友誼之後,問清了朱高煦的意圖和枚青的來意,要說這張輔爲人也實在沒話說,是個直爽人,他連睡覺的地方都沒來得及給枚青安排,就把他捆起來,連夜送給了朱瞻基。
朋友?交情?呸!時務!
朱瞻基知道了這個消息,卻并不想動手,他希望和平解決。
爲達到這個目的,他派出了中官侯泰去山東樂安找朱高煦,希望對方能夠懸崖勒馬。
可是下面發生的事情卻實在讓人大出所料。
侯泰奉皇帝之命前來,迎接他的是氣焰嚣張的朱高煦,這位造反兄傲氣十足,竟然面對天子來使南面而坐,看那架勢大有我造反我怕誰的意思。
而朱高煦下面所說的話就很明顯是他的心裏話了:
“靖難時候,沒有我出力,哪有今天?結果太宗(朱棣)聽信讒言,把我封到了這個地方,仁宗想用金帛籠絡我,現在的皇帝又想用祖制來壓制我,我怎麽可能久居此地!”
接着,他又向侯泰主動出示了自己的兵馬軍器,明目張膽地說:“這些就可以橫行天下了!回去告訴你的主子(歸報爾主),把那些煽動他的奸臣們抓來送給我,再和他接着談(徐議我所欲)。”
看看這些用詞,所謂“歸報爾主”、“徐議我所欲”,給三分顔色,卻想開染坊!無恥一詞當之無愧。
從古至今,像朱高煦這樣的無賴都有一個共同特點,明明自己搞陰謀,卻總喜歡誣賴别人,給他留面子,卻是給臉不要臉。
對付這種無賴,實在是不用講道理的,最好的方法就是給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其實你很脆弱
到了這個地步,不打也得打了,朱瞻基召開軍事會議,商讨如何平叛,當時大臣們都認爲應該派遣陽武侯薛祿帶兵平叛,而張輔更是十分積極,希望能帶兩萬兵馬去掃蕩他的老朋友。
但楊榮提出了反對意見,他認爲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如果皇帝親征,必定能夠一舉擊敗朱高煦。
張輔不服氣,與楊榮争論了起來,雙方争執不下,事情又走到了十字路口。
朱瞻基也拿不定主意,派兵出去打固然省事,卻不能保證勝利,自己親征雖有氣勢,但危險太大,無法保證安全。
正在他猶豫不決之時,大臣夏原吉隻用了一句話,便堅定了朱瞻基親征的信念:
“皇上忘記了李景隆的事嗎?”
李景隆?對,就是那個飯桶李景隆。
當年建文帝把兵權交給這個飯桶,結果一敗塗地。想到這個飯桶的結局,朱瞻基立刻下定決心,親征!
誰說李景隆是飯桶、廢物?從這件事情上看,飯桶、廢物也是有用的,至少他的愚蠢起到了警示後人的作用,功德無量啊!
宣德元年(1426)八月十日,朱瞻基親征樂安,大軍行動迅速,八月二十日已經到達樂安城外。
朱高煦固然是無賴,但無賴想要幹出點事情來,靠耍賴是不行的,還是需要點本事的。
他原先以爲是薛祿帶兵來平亂,并不放在眼裏,沒有想到,自己的好侄子竟然親自前來,一下子慌了手腳,組織士兵們抵抗,卻少有聽命者。
這個時候,朱高煦才發現自己是如此的脆弱。
朱瞻基實在不是等閑之輩,在征途之中,他曾經問手下的大臣們:“你們認爲朱高煦會如何行動?”
有大臣回答:“樂安太小,他可能會進攻濟南,以抗拒大軍。”
也有大臣說:“他曾在南京多年,必然會帶兵南下。”
朱瞻基笑着搖了搖頭,說道:“你們說得都不對,濟南雖然很近,卻不容易攻,而且大軍行軍迅速,他也來不及攻擊。南京更不可能,他的那些手下們的家屬都在樂安,怎麽可能願意往南邊走?”
“他會一直在樂安等着我的。”
事實确實如此,朱高煦一直都在樂安,倒不是因爲他想決一死戰,而是他别無去處。
大軍到達之後,并未強攻,隻是用火铳和弓箭射擊城上守軍,雖然沒有動真格的,氣勢卻十分吓人,城中守軍本來就沒有什麽鬥志,這樣一來更是失魂落魄,紛紛逃亡。
朱瞻基充分了解了戰場局勢和士兵心理,派人将敕令捆在箭上射入城中,敕令上說明首惡必辦,協從不問的原則,并給朱高煦很周到地标上了生擒和擊斃兩種價碼,城中的人頓時蠢蠢欲動,就連朱高煦身邊的侍衛也有自己的打算,他們看着朱高煦時的眼神,就如同看着一個金燦燦的豬頭。
朱高煦狼狽不堪,隻好派人出城送信,表示願意出城投降,隻是希望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告别親人,就前來自首。
朱高煦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第二天他準備打開城門,投降朱瞻基,然而他手下的部将王斌拉住了他,對他說了一番義正辭嚴的話:
“甯可戰死,絕不做俘虜(甯一戰死,毋爲人所擒)!”
朱高煦目瞪口呆,自己都準備投降了,這個部下竟然還如此有骨氣。他頓時精神大振,表示自己一定與城池共存亡!
發表完慷慨激昂的演講後,朱高煦昂首挺胸地走回了自己的指揮位置。
然後他換了一條小路,偷偷溜出城池,去向朱瞻基投降,還發表了他的投降演講:
“我罪該萬死,全由皇上發落(臣罪萬萬死,唯陛下命)!”
這場鬧劇就此收場。
朱高煦是個徹頭徹尾的醜角,陰謀家做不成,造反也失敗,不但沒素質,還沒人品,一個月前還大言不慚“歸報爾主”、“徐議我所欲”。
一個月後,就成了“臣罪萬萬死,唯陛下命”。
不做好人,連壞人也做不成,這樣的一個活寶實在讓人無話可說。
朱高煦,你的名字是弱者。
在這場滑稽戲裏,朱高煦扮演了醜角,但這出戲卻也在無意中成就了一位小人物。
朱高煦出來投降後,按照規矩,皇帝要派一個人數落他的罪行,通俗點說就是罵人,當然這個工作是不可能由皇帝自己來做的。
于是皇帝便指派了身邊的一個禦史去完成這項罵人的工作,但皇帝絕對想不到的是,自己随意指派的禦史竟然罵出了名堂,罵出了精彩。
這位禦史領命之後,踏步上前,面對這位昔日位高權重的王爺,無絲毫懼色,開始數落其罪狀,罵聲洪亮,條理清晰,并能配合嚴厲的表情,衆人爲之側目(正詞嶄嶄,聲色震厲)。
朱高煦那脆弱的心靈又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在這位禦史的淩厲攻勢下,他被罵得擡不起頭,趴在地上不停地發抖(伏地戰栗)。
這一情景給皇帝朱瞻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他認定此人必是可造之才,回去之後,他當即下令派這個人巡按江西。(注意,不是巡撫)
巡按外地正是禦史的職責,也不算什麽高升,但皇帝的這一舉動明顯是想曆練此人,然後加以重用。
在曆史中,奸邪小人依靠一些偶然的閃光表現得到皇帝的歡心和信任,從而爲禍國家的事情并不少見(比如和珅),但事實證明,這一次,朱瞻基并沒看錯,這位聲音洪亮的禦史确實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在二十年後,他将挺身而出,奮力挽救國家的危亡,并成就偉大的事業,千古流芳。
這位禦史的名字叫做于謙。
鬧劇的終結
雖然這次造反以一種極爲戲劇性的方式完結了,但搞笑并未就此結束,朱高煦先生将以他那滑稽的表演,爲我們上演“朱高煦造反”這部喜劇的續集。
朱瞻基确實是個厚道人,雖然很多人勸說他殺掉朱高煦,但他卻并沒有這樣做,隻是将其關在了西安門的牢房裏,按說他對朱高煦已經是仁至義盡,可朱高煦偏偏就是個死不悔改的人。
有一天,朱瞻基想起了他的這位叔叔,便去看望他,兩人沒說幾句話,朱高煦突然伸出一腳,把朱瞻基勾倒在地。
我每次看到這個地方,都百思不得其解,總是搞不懂朱高煦是怎麽思考的,他的腦袋裝的是否都是糨糊。
既然腳能勾到,說明兩人已經很接近,你上去撞也好,咬也好,掐也好,踢也好,都能起到點作用,這麽多方法你不用,偏偏就是勾他一下,如同幾歲小孩的惡作劇,實在讓人哭笑不得。
鬧劇還沒有完,吃了暗算的朱瞻基十分氣憤,老實人也發怒了,便下令用一口三百斤的銅缸把朱高煦蓋住,那意思就是不讓他再動了。可後來發生的事情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
朱高煦先生突然又不幹喜劇演員了,轉而練起了舉重,他力氣很大,居然把缸頂了起來,但由于頭被罩住看不清,隻能東倒西歪地到處走。
待着就待着吧,你幹嗎非要動呢?
這一動,就把命動沒了。
朱瞻基從頭到尾見識了這場鬧劇,他再也無法忍耐了,于是派人把大缸按住,然後找來很多煤炭,壓在缸上,把煤點燃燒紅,處死了朱高煦。
這種死刑方法極其類似江南名菜叫花雞的做法,不過名字要改成“叫花豬(朱)”。
朱高煦先生就這樣結束了他多姿多彩的一生。他的一生,從陰謀家到喜劇演員,再到舉重運動員,無不是一步一個坑,極其失敗,但我們實在要感謝他,是他的搞笑舉動使得我們的曆史如此多姿多彩。
我曾數次懷疑這段記載的真實性,因爲我實在很難理解這位朱高煦先生的行爲規律和原因,懷疑他是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但在曆史之中,人的行爲确實是很難理解的。
不管這位朱高煦先生精神到底正不正常,史料記載是否真實,朱瞻基終于擺脫了這最後一個累贅,一心一意地去做他的明君去了。
朱瞻基的統治時間并不長,隻有十年,加上他父親的統治時間,也隻有十一年,但他和他父親統治的這短短十一年,卻被後代史學家公認爲是堪與“文景之治”相比的“仁宣之治”,是中國曆史上的盛世。
何以有如此之高的評價,盛世何來?來自休養生息,清靜養民。
其實封建社會的老百姓們自我發展能力并不差,你就算不對他進行思想教育,他也知道自己要吃飯,要掙錢,要過好日子,隻要官府别天天加收田賦,征收徭役,給這些不堪重負的人們一點喘息之機,他們是會努力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