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榮竟然對他說,現在不應該進宮即位。
不應該即位?笑話!打了那麽多年的仗,裝了那麽久的傻,死了那麽多的人,無非隻是爲了皇位,可眼前的這個書生竟然敢阻止我即位,憑什麽!真是可笑!
在場的人幾乎已經認定楊榮發瘋了,準備替他收屍。
但楊榮真的阻止了朱棣的即位,還讓朱棣心悅誠服照辦,而他完成這個不可能的任務竟然隻用了一句話。
“殿下是應該先去祭陵呢,還是先去即位呢?”(先遏陵乎,先即位乎?)
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們前面說過,朱棣造反是披着合法外衣的,說得粗一點就是既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勝利沖昏了他的頭腦,竟然一時之間忘記了立牌坊,隻是一心要當婊子。無論怎麽說,如果不先拜一下老爹的墳,那是很不妥當的,朱棣連忙撥轉馬頭,去給老爹上墳。
從這件事情上,我們可以看出楊榮已經精明到了極點,他摸透了朱棣的心理,也看透了遮羞布下權力鬥争的真相。這樣的一個人比他的上級方孝孺、黃子澄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同樣老奸巨猾的朱棣從此記住了這個叫楊榮的人,在他即位後便重用楊榮,并将其召入内閣,成爲七人内閣中的一員。
當時的内閣七人都是名滿天下之輩,而在他們中間,楊榮并不顯眼,他沒有解缙的才學,也沒有楊士奇的政務能力,并不是個引人注目的人,但這決不是他的能力不行,事實上,他所擅長的是另一種本領——謀斷。
所謂謀斷就是謀略和判斷,這些本應是姚廣孝那一類人的專長,而從小熟讀四書五經,應該是個老實讀書人的楊榮居然會擅長這些,實在令人費解,但他善于判斷形勢卻是不争的事實,下面的這個事例就很能說明問題。
一天晚上,邊關突然傳來急報,甯夏被蒙古軍隊圍攻,守将派人幾百裏加急報信,這是緊急軍情,朱棣也連忙起身去内閣找閣臣讨論如何處理(内閣有24小時值班制度,七天一換),偏巧那天晚上,值班的正是楊榮。
朱棣風風火火地來到内閣,把奏報交給楊榮看,問他有什麽意見。
出乎朱棣預料,楊榮看完後沒有絲毫慌亂,表情輕松自然,大有一副太監不急皇帝急的勢頭。
朱棣又氣又急,楊榮卻慢條斯理地對他說:“請陛下再等一會兒,甯夏一定會有第二份解圍奏報送來的。”
朱棣好奇地看着他,讓他說出理由,楊榮此刻也不敢再玩兒深沉,因爲朱棣不是一個對大臣很有耐心的人。
楊榮胸有成竹地說道:“我了解甯夏的情況,那裏城防堅固,而且長期作戰,士兵經驗豐富,足以抵禦周圍的蒙古軍隊。從他們發出第一份奏報的日期來看,距離今天已過去十餘天,此刻甯夏應該已經解圍了,必然會發出第二份奏報。”
不久之後,朱棣果然收到了第二份解圍的奏報,自認料事如神的朱棣對楊榮也十分佩服,并交給他一個更爲光榮的任務——從軍。
朱棣認識到,楊榮是一個能謀善斷的人,在對蒙古作戰中,這樣的人才正是他所需要的,于是在永樂十二年(1414)的那次遠征中,楊榮随同朱棣出行,表現良好,獲得了朱棣的信任。朱棣便将軍隊中最爲重要的東西——印信交給楊榮保管,而且軍中但凡宣诏等事務,必須得到楊榮的奏報才會發出,可以說,楊榮就是朱棣的私人秘書。
朱棣之所以如此信任楊榮,很大的一個原因就在于他這個人處事不偏不倚,也不參與朱高熾與朱高煦的奪位之争,沒有幫派背景,當然,這僅僅是朱棣的想法而已。
朱棣想不到的是,這個看上去十分聽話的楊榮并不像他表面上那麽簡單,朱棣将印信和奏報之權授予楊榮,隻是爲了要他好好幹活,然而這位楊榮卻利用這一便利條件,在關鍵時刻做出了一件關鍵的事情。
永樂二十二年(1424)七月,朱棣病逝之時,那個當機立斷,馳奔上千裏向太子報告朱棣已死的消息,爲太子登基争取寶貴時間,制定周密計劃的人,正是一向爲人低調的楊榮。因爲他的真實身份和楊士奇一樣,是不折不扣的太子黨。
第三個人:臨危不懼的楊溥
下面要說的這位楊溥,其名氣與功績和前面介紹過的兩位相比有不小的差距,但他卻是三人中最具傳奇色彩的一個,别人出名、受重用依靠的是才學和能力,他靠的卻是蹲監獄。
楊溥,洪武五年(1372)生,湖北石首人,建文二年(1400)中進士,是楊榮的進士同學,更爲難得的是,他也被授予編修,又成爲了楊榮的同事,但與楊榮不同的是,楊溥是天生的太子黨,因爲在永樂元年,他就被派去服侍朱高熾,算是早期黨員。
朱棣畢竟還是太天真了,楊榮和楊溥這種同學加同事的關系,外加内閣七人文臣集團固有的擁立太子的政治立場,說楊榮不是太子黨,真是鬼都不信。
楊溥沒有楊士奇和楊榮那樣突出的才能,他輔佐太子十餘年,并沒有什麽大的成就,也不引人注目,這樣下去,即使将來太子即位,他也不會有什麽前途,但永樂十二年發生的一個突發事件卻改變了他的命運,不過,這個突發事件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永樂十二年(1414),“東宮迎駕事件”事發,這是一個有着極深政治背景的事件,真正的幕後策劃者正是朱高煦。在這次事件中,太子黨受到嚴重打擊,幾乎一蹶不振,許多大臣被關進監獄當替罪羊,而楊溥正是那無數普普通通的替罪羊中的一隻。
由于楊溥的工作單位就是太子東宮,所以他被認定爲直接責任者,享受特殊待遇,被關進了特級監獄——錦衣衛的诏獄。
錦衣衛的诏獄是一所曆史悠久,知名度極高的監獄,級别低者是與之無緣的(後期開始降低标準,什麽人都關),能進去的人不是窮兇極惡就是達官顯貴。所謂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有些普通犯人對這所籠罩神秘色彩的監獄也有着好奇心,這種心理也可以理解,從古至今,蹲監獄一直都是吹牛的資本,如“兄弟我當年在裏面的時候”,說出來十分威風。
此外,蹲出名的人也絕不在少數。反正在哪裏都是坐牢,找個知名度最高的監獄蹲着,将來出來後還可以吹牛“兄弟我當年蹲诏獄的時候”,應該也能吓住不少同道中人。
這樣看來,蹲監獄也算是出名的一條捷徑。
然而事實上,在當年,想靠蹲诏獄出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要夠級别,其次你還要有足夠的運氣。
因爲一旦進了诏獄,就不太容易活着出來了。
诏獄是真正的人間地獄,陰冷潮濕,環境惡劣,雖然是高等級監獄,卻絕不是衛生模範監獄,蚊蟲老鼠到處跑,監獄也從來不搞衛生評比,反正這些東西騷擾的也不是自己。
雖然環境惡劣,但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們(诏獄由北鎮撫司直轄)卻從來沒有放松過對犯人們的關照,他們秉承着寬于律己、嚴于待人的管理理念,對犯人們嚴格要求,并堅持抗拒從嚴、坦白也從嚴的審訊原則,經常用犯人練習拳腳功夫,以達到鍛煉身體的目的,同時他們還開展各項刑具的科研攻關工作,并無私地在犯人身上試驗刑具的實際效果。
最初進入诏獄的犯人每天的生活都是在等待——被審訊——被毆打(拳腳,上刑具)——等待中度過的,等到沒人審你也沒人打你的時候,說明你的人生開始出現了三種變數:一、即将被砍頭;二、即将被釋放;三、你已經被遺忘了。
相信所有的犯人都會選擇第二種結果,但可惜的是,選擇權從來不在他們的手上。
這就是诏獄,這裏的犯人沒有外出放風的機會,沒有打牌消遣等娛樂活動,自然更不可能在晚上排隊到禮堂看新聞報道。
明朝著名的鐵漢楊繼盛、左光鬥等人都蹲過诏獄,他們腿被打斷後,骨頭露了出來也沒人管,任他們自生自滅。所以我們說,這裏是真正的地獄。
楊溥進的就是這種監獄,剛進來時總是要吃點苦頭的,不久之後,他也陷入了坐牢苦等的境況,但楊溥想不到的是,這一等就是十年。
更慘的是,楊溥的生命時刻都籠罩着死亡的陰影,“東宮迎駕事件”始終沒有了結,而朱高煦更是處心積慮要借此事徹底消滅太子黨,在這種情況下,楊溥随時都有被拉出去砍頭的危險(史載“旦夕且死”),然而楊溥卻以一種誰也想不到的行爲來應對死亡的威脅。
如果明天生命就可能結束,而你卻無能爲力,你會幹些什麽?
我相信很多人在這種狀況下是準備寫遺書或是大吃一頓,把以前沒玩兒的都補上,更多的人則是怨天尤人,抱怨上天不公。
這些都是人的正常反應,可楊溥奇就奇在他的反應不正常。
明天就可能被拉出去砍頭,他卻仍在讀書,而且是不停地讀,讀了很多書(讀經史諸子書不辍),這實在是讓人難以理解,在那種險惡的環境下,性命随時不保,讀書還有什麽用呢?
可這個人卻渾似坐牢的不是自己,每天在散發惡臭、肮髒潮濕的牢房裏,卻如同身在自己書房裏一樣,不停地用功讀書,他的自學行爲讓其他犯人很驚訝,到後來,連看守他的獄卒都懷疑他精神不正常。
他的這種舉動也引起了朱棣的注意,有一次朱棣突然想起他,便問楊溥現在在幹什麽(幸好不是問楊溥尚在否),大臣告訴他楊溥在監獄裏每天都不停地讀書。
朱棣聽到這個答案後,沉思良久,向錦衣衛指揮使紀綱下達了命令,要他務必好好看守楊溥,不能出任何問題。
我們前面說過,朱棣是一個很有水平的領導,這種水平就體現在對人的認識上,他很清楚楊溥的境況和心理狀态,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楊溥卻能視死如歸,毫不畏懼,也絕非僞裝(裝不了那麽長時間),這是很不容易的。
很明顯,這個叫楊溥的人心中根本就沒有害怕這兩個字。
自古以來,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死,而是每天在死亡的威脅下等死。
不知何時發生,隻知随時可能發生,這種等死的感受才是最爲痛苦的。
楊溥不怕死,也不怕等死,這樣的人,天下還有何可怕!
真是個人才啊!
正是因爲這個原因,朱棣才特意讓人關照楊溥,他雖然不願用楊溥,卻可以留給自己的兒子用。
也多虧了朱棣的這種關照,楊溥才能在诏獄中度過長達十年的艱苦生活,最終熬到刑滿釋放,光榮出獄,并被明仁宗委以重任,成爲一代名臣。
看了以上這三位的人生經曆,我們就能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要混出頭實在不容易啊。
之所以在這裏介紹三楊的經曆,不但因爲他們将在後來的明代曆史中扮演重要角色,更重要的是,他們都參加了那場慘烈的皇位之争,并擔任了主角,以上的内容不過是參與這場鬥争的演員的個人簡介,下面我們将開始講述這場殘酷的政治搏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