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氣節這樣東西,平日被很多人挂在嘴邊,也經常被當做大棒來打别人,但真正的氣節總是在危急關頭表現出來的。而在這種時候,堅持氣節的下場往往不會是鮮花和掌聲。
隻有那些真正的英雄,才能在面對屠刀時體現出自己的氣節。
氣節就是真正的勇氣。
朱允炆呆坐在宮中,他并非對這一天的到來毫無預料,但當它終于來臨的時候,還是顯得那麽殘酷,皇帝做不成了,老百姓也做不成了。走上了這條路,真的不能回頭了。
而此時他身邊的謀臣已然不見蹤影,那些平日高談闊論的書呆子終于明白理論和實際是有差距的。在這最後的時刻,連齊泰和黃子澄也不見蹤影。朱允炆徹底懂得了什麽叫做衆叛親離,他憤怒地對着空曠的大殿喊道:
“是你們這些人給我出的主意,事到臨頭卻各自逃命!”
但此時他的怒喝不會再有群臣的響應了,回應他的隻有深邃大殿的回聲。
到這個時候,無論斥責誰都已經沒有意義了。他回望着這座宮殿,在這裏他度過了自己的童年,這是一個人人向往尊崇的地方,生在帝王之家,何等顯耀、何等榮光!
這裏的一草一木他都非常熟悉,但身爲皇子,他卻對此地并無好感,作爲皇位的繼承人,他一直以來都承擔着太多太大的壓力。在他看來,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怪物,他們不顧一切,使用各種陰謀手段,坑害、誣蔑、殘害他人,隻是爲了一個目标——權力。
難道頂峰的風景就真的那麽好嗎?似乎每個人都知道這句話的含義,但每個人都不理會它,他們仍然不斷地向着頂峰爬去。
燒掉這座宮殿吧,把它徹底毀掉!
朱允炆的抱怨和憤怒是有道理的,但他卻低估了他的那些謀臣們的氣節,齊泰和黃子澄以及許許多多的人沒有逃跑,他們正在以一己之力挽救朝廷的危亡。
齊泰在廣德募兵,黃子澄在蘇州募兵,練子甯、黃觀在杭州募兵。這些書呆子們的行動雖然并不能真正挽救國家,但他們畢竟盡到了自己的努力,兌現了自己的諾言,雖然無濟于事。
齊泰和黃子澄先後被抓,并被處死,甯死不屈。
黃觀,明朝另一個連中三元者,當時他的職務是右侍中。
他的募兵沒有多大效果,但在聽到京城即将不保的消息後,他仍然堅持要到京城去,雖然他也明白這一去必死無疑。但對于他而言,履行諾言、盡到職責的意義要遠遠大于苟且偷生。
當他走到安慶時,消息傳來:京城淪陷了,新皇帝已經登基。黃觀明白大勢已去,但他卻沒有人們想象中的慌張,隻是哀歎痛哭道:“我的妻子是有氣節的人,她一定已經死了。”
之後他爲妻子招魂,辦理完必要的儀式,便坐船沿江而下。到羅刹矶時,他穿戴整齊,向東而拜,投江自盡。
黃觀沒有說錯,他的妻子在他之前已經帶着兩個女兒和十個親屬在淮清橋上投江而死。無論如何,終究團圓了。
黃觀作爲朱允炆的親信和殉節者,遭到了朱棣的妒恨,他把黃觀的名字從登科榜上劃去,所以明朝的曆史上隻留下了一位連中三元者的記載:
黃觀,洪武年間連中三元,其登科名爲篡權者朱棣劃去,盡忠而死。
我相信,真相是永遠無法掩蓋的。
有氣節的人并不隻有以上的這幾個人,與齊泰一同在廣德募兵的翰林修撰黃岩、王叔英在聽到齊泰被抓的消息後,知道大勢已去,便沐浴更衣,寫下了他們人生最後的遺言:
生既已矣,未有補于當時;
死亦徒然,庶無慚于後世!
然後他們雙雙自盡而死。
誠如遺言所述,一生光明磊落,無慚于後世。
疑團
朱允炆當然并不知道臣下的這些義舉,他燒毀了自己的宮殿,然後不知所終,于是曆史上最大的疑團之一誕生了。但其實這個疑團并不是由朱允炆的失蹤開始的,早在朱棣攻入京城時,北軍就接到了一個奇怪的命令,即不入皇城,而是退守龍江驿。很明顯,朱棣并不想背上殺掉自己侄子的罪名,他圍困皇城,給朱允炆自絕或是讓位的時間。
但朱允炆的選擇卻出乎他的意料,燒毀宮殿說明朱允炆并不想讓位,但這位有幾分骨氣的侄子卻也沒有自殺,因爲在入宮後,朱棣并沒有找到朱允炆的屍體。既不退位,也不自殺,那就隻剩下逃跑了。
朱允炆的下落從此成了千古之謎,當然,是有答案的。
暴行
朱棣終于坐上了他的寶座,他認爲這是自己當之無愧的,因爲他爲之已經付出了太多太多。多少次命懸一線,多少次功敗垂成,才換來了今天的勝利和成功。
而在短時間的興奮後,朱棣立刻意識到,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清除那些反對他坐上皇帝寶座的人。于是曆史上一幕罕見的暴行開演了。
朱棣首先找到的是方孝孺。他知道方孝孺名滿天下,而且道衍早在他攻下京城之前就對他說過:“殿下攻下京城後,方孝孺一定不會投降,但你一定不能殺他!如果殺了他,天下的讀書種子就會絕了!”
有這位軍師的警告,朱棣自然不敢怠慢,他預料到方孝孺一定不會輕易投降,但他也不會想到事情居然會演變成一次破曆史紀錄的慘劇。
朱棣在大殿接見了方孝孺,他希望方孝孺能夠爲他起草诏書。其實所謂起草诏書找其他人也可以,但如果是方孝孺親自寫的,能夠起到安撫天下人心等更好的作用。所以這份诏書非要方孝孺寫不可。
但朱棣絕不會想到,方孝孺應召而來,并不是給他寫诏書的,而是拿出了言官的本領,要和朱棣來一場繼位權的法律辯論。
方孝孺哭着進了大殿,不理朱棣,也不行禮。朱棣十分尴尬,勸說道:“先生不要這樣了,我不過是仿照周公輔政而已啊。”
這句話激起了方孝孺的憤怒,他應聲問道:“成王在哪裏?!”
“自焚死了。”
“成王的兒子呢?”
“國家要年長的君主。”
“那成王的弟弟呢?”
“這是我的家事。”
社會青年朱棣終于領教了最佳辯論手兼繼承法專家方孝孺的厲害,他沒有那麽多的耐心,讓人拿出了紙和筆給方孝孺,逼他寫。
方孝孺不寫。
繼續強逼。
方孝孺寫下“燕賊篡位”四字。
朱棣已經憤怒得喪失了理智。
“你不寫,不怕我滅你九族嗎?!”
“誅我十族又如何!”
實事求是地看,方孝孺說這句話并不一定真想讓朱棣去誅滅自己的九族,然而他卻不了解朱棣,朱棣不是那種口口聲聲威脅說不讓你看到明天的太陽之類的話的人,但他卻可以保證明天的太陽一定會照在你的墳頭。
而且他十分精通暴力法則,并且會在适當的時候使用它,至少他的使用技巧已經超過了當年的陳友諒,因爲他懂得一條重要準則:
暴力不能解決一切,卻可以解決你。
他讓人把方孝孺拉了出去。
方孝孺的最終結局是:淩遲,滅十族。
曆史上從來隻有九族,但人類又一次展現了他驚人的創造力。那多出來的一族要感謝朱棣的發明創造,他爲了湊數,在屠殺的目錄中加入了方孝孺的朋友和學生。
方孝孺是一個敢于反抗強暴的人,他雖然死得很慘,卻很有價值,他的行爲應該成爲讀書人的楷模,爲我們所懷念。
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來分析,殺人犯在殘殺第一個人時是最困難的,但隻要開了先例,殺下去是很容易的。
于是,朱棣開始了他的屠殺。
由于下面的内容過于血腥殘暴,我将盡量用簡短文言表達,心理承受能力差者可以免觀。
鐵铉,割耳鼻後煮熟,塞入其本人口中。朱棣問:“甘否?”鐵铉答:“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甘!”淩遲,殺其子。
黃子澄,淩遲,滅三族。
齊泰,淩遲,滅三族。
練子甯,淩遲,滅族。
卓敬,淩遲,滅族。
陳迪,淩遲,殺其子。
此外,鐵铉妻、女,方孝孺女,齊泰妻,黃子澄妹沒入教坊司爲妓女。
無言以對,無言可評。
軟弱
很多人在讀到這裏時,經常會發出朱棣是變态殺人狂之類的感歎,但事實并非如此。
如我們前面所說,朱棣是一個有兩張面孔的人,他的殘暴隻是對準那些反對他的人,而這些屠殺反對者的暴行并不能說明他的強大,恰恰相反,卻說明了他的心虛。
古羅馬的恺撒在得知自己的妻子與一個政治家通奸後,并未發作,雖然以他的權勢地位完全可以懲處那個人。他與自己的妻子離了婚,并在後來重用了那個與他妻子通奸的人。
恺撒并不是傻瓜,也不是武大郎,他是一個有着很強的權力欲望的人,他之所以能夠不理會自己妻子的背叛行爲,是因爲他對自己的地位和威望有着極強的自信,他胸懷天下,相信屬于他的東西始終是他的。
是的,從曆史中我們可以知道,寬容從來都不是軟弱。
朱棣是一個軟弱的人。由于他的皇位來源不正,他日夜都擔心有另一個人會仿效他奪走自己的位置,他也畏懼那些街頭巷尾的議論,所以他不斷地屠殺那些反對者,修改了曆史。但事實證明反對者是始終存在着的,而曆史也留下了他殘暴的印記。
越過那曆史的迷霧,我們看到的并不是一個強大自信的朱棣,相反,在那光輝的寶座上,坐着的是一個面色蒼白的中年人,用警惕的眼光看着周圍的人,并不斷地對他們說:
“這是我的寶座,你們不要過來。”
我相信這就是曆史的真相。
事情終于告一段落了,朱棣一如既往地陷入了沉思之中,經曆了如此的風雨波折,沒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麽。一般在這個時候,沒有人敢打擾他,但朱能例外,他戰功顯赫,是朱棣的頭号親信。爲了報告搜捕建文餘黨的消息,他如往常一樣走到朱棣的身邊,開口打斷了沉默:
“殿下……”
朱棣的頭猛地擡了起來,用一種極其陰冷的眼光注視着朱能。
朱能畏懼了,那可怕的目光讓他不寒而栗,即使戰場上的拼殺也從未讓他如此膽寒,他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于是他改正了這個錯誤。
“皇上。”
朱棣終于走入了代表最高權力的大殿,這個大殿他并不陌生,以前他經常來磕頭朝拜,或是上貢祈憐。但這次不同了,他已經成爲了這裏的主人。他正坐在皇帝的寶座上,俯視着群臣。雖然這個位置不久之前還屬于他的侄子朱允炆,雖然他的即位無論從法律的實體性和程序性上來說都不正常,但有一條規則卻可以保證他合理但不合法地占據這個地位。
這條規則的名字叫做成王敗寇。
朱棣終于勝利了,他接受着群臣的朝拜,這是他應得的,他付出了努力,現在是得到回報的時候了。父親的身影似乎又在眼前浮現。
你雖然沒有把皇位交給我,但我還是争取到了,憑借我自己的努力。我會用我的行動證明我才是這個帝國最适合的繼任者。我不會讓你失望的,這個龐大的帝國将在我的手中變得更加強大!我将把你的光輝傳揚下去,讓所有的人都仰視我們,仰視我們這個偉大的國家!
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