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結束了吧,我們隻想活下去。
朱元璋卻并不這麽想,在他看來,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不要急,好戲才剛開始。
值得注意的是,朱元璋在處死胡惟庸後僅一個月,就撤銷了丞相這個延續上千年的職位,取消了中書省的設置,安排機構分流人員。如此大動作,卻幹得雷厲風行、幹淨利落,這讓我們有理由懷疑他是早有準備的,就如同《水浒傳》的宋江,晁蓋死後無論如何不肯繼位,一旦“勉爲其難”答應了,立刻就能組織大型慶典。
無論如何,朱元璋達到了他的目的,丞相這個讓人讨厭的職位終于消失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然而他卻沒有意識到,對于他的王朝和他的子孫來說,這将是他一生中所犯的最大錯誤。
要解釋這個問題,我們首先要介紹一下爲什麽丞相這個職位是必須存在的。下面我們将開始講述。
丞相是怎樣煉成的
有人曾對我說,知道曆史表象就好,無需知道曆史本質。把故事講明白就行了,至于原因,是無關緊要的。
是的,故事是有趣的,原因是枯燥的。但枯燥的,更有價值。
對很多人而言,諸葛亮和劉伯溫是兩個神人,他們往往能夠預見到事情的發展方向,即使住在農村裏,一年進不了幾次城,也能夠知道天下大勢,并能夠準确預測未來的走向,如諸葛亮之與“隆中對”,劉伯溫之與安豐之戰,坐在炕上,盤着腿就能預知未來。
因爲他們知道故事,而且了解原因。所以,他們才無比強大。
這個世界上,最讓人畏懼的就是未知,如果人人都知道自己的未來,他們就不會再害怕。但在時間機器沒有發明之前,我們還是隻能向諸葛亮和劉伯溫同志學習,比如當我們知道了地主怎樣煉成的規律後,下次當你看到史書上的某位農民領袖起義,你不需要再往下看,隻要這人沒有在起義過程中被人幹掉,你就能肯定,下一個王朝中必然多了一個地主。這就是内涵的力量,無比強大的力量。
就此開始吧,這次我們的主角還是張三,他剛剛當完了地主,這次我們仍然用他當主角,但在丞相這一篇中,他不能直接當丞相,而是要先當村長。
張三當上了某村的村長,他就要開始管理,每天他會從村東頭逛到村西頭,看甲家的門有沒有鎖好,乙家的兩口子有沒有吵架,村子不大,一天可以逛兩三趟,完事後回家睡覺,這就是村長的管理生活。
不久,張三當上了鄉長,鄉很大,他要逛一天才能走一圈,于是他開始兩天逛一趟,把工作交給村長負責。
由于工作出色,張三當上了知縣,他每天再也不能去逛了,他全部的時間要用來批示鄉長們的報告,并完全信任他們。
之後張三不斷升官,從知府到布政使,再到丞相,全國都歸他管(我們假設沒有皇帝),這下子張三就忙了,他連看奏章的時間都沒有,每天見無數的人,忙到晚上還沒完,各個部門的頭頭腦腦都要找他,而他一個人要對這些部門的提議做出決斷,他實在太累了,于是他找了一個人幫他的忙,并把自己的權力分一部分給他。
大概情況就是這樣,張三的位置就類似皇帝,他找來幫忙的那個人就是現實中的丞相。
由于全國事情太多,而皇帝的精力有限,所以他不得不找一個人來,把一部分權力交給他。
相信大家已經理解了丞相的由來,這個故事雖然簡單,但卻包含了政治學上一個非常深刻的理論——分權制衡理論。
曆來的皇帝不乏英明之人,他們并不比朱元璋差,卻都使用了丞相制度,作爲皇帝專制的封建社會,皇帝是并不願意将自己的權力交出去的,因爲一旦将權力分給别人,自己就有被制約的危險。但皇權的無限擴大性與皇帝的精力有限性的矛盾,必然導緻丞相制度的産生。
說到底,丞相确實是一個讨人厭的家夥,他不斷地給皇帝提意見,并且還能反駁皇帝,作爲皇帝是不會喜歡這個家夥的,他認爲,這個人隻不過是自己招來幹活的一個打工仔,自己給了他工作,給了他權力,但這個人卻什麽都要管。
他不但要管國家大事,還要管自己的私事。想修個房子他要管,說是費錢;想出去玩他要管,說是勞民。甚至有些過分的家夥,連自己吃飯休息睡老婆,他也要管,不但要管,還振振有詞,美其名曰“爲了陛下身體着想”,臉上還經常是一副欠揍的表情,好像自己總是欠他二百塊錢似的。
到底誰是老闆,誰是打工的?
問題在于,你還不能發脾氣。那些士大夫們都看着呢,你要接受他的意見,态度還要好。如果你忍不住罵了他,甚至于處罰了他。那麻煩就來了,道理總是在丞相一邊,史書上會記載他敢于直言,而你就很不幸地背上了不納谏的惡名。下面那些官員也會站在他的一邊,并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那些丞相們心裏也清楚着呢,所以幹這些事的時候往往是前仆後繼,好像巴不得你打他一頓才好。
因爲這些原因,皇帝是并不喜歡那些丞相的,他們都像朱元璋一樣,十分想把這個職位取消,但問題在于,如果取消了這個職位,所有的事情就要自己幹了。可是辛苦當上皇帝并不隻是爲了幹活的,他們還要享受生活,自己并不是鐵人三項賽的選手,沒有那麽強的精力。所以這個職位一直保留了下來,直到朱元璋幹皇帝爲止。
朱元璋從小吃苦耐勞,小夥子身體棒,精神頭兒足,飯量大,一頓能扒好幾碗,他不但是鐵人賽的冠軍級選手,估計練過長跑,耐力還很強,在他看來,把丞相趕回家,也不過是多幹點活,自己累點,也沒什麽。于是曆史上就留下了勞模朱元璋的光輝事迹。
吳晗先生統計過,從洪武十七年(1384)九月十四日到二十一日,僅僅八天内,朱元璋收到了一千六百六十六件公文,合計三千三百九十一件事,平均每天要看兩百份文件,處理四百件事情。
這真是一個讓人膽寒的數字,朱元璋時代沒有勞動法,他幹八天也不會有人給他加班費。但他就這麽不停地幹着,這也使得他很讨厭那些半天說不到點子上的人,有一個著名的故事就表現了這一點,當時的戶部尚書茹太素曾經上了一篇奏折給朱元璋,朱元璋讓人讀給他聽,結果讀到一半就用了将近三個鍾頭時間,都是什麽三皇五帝、仁義道德之類,朱元璋當機立斷,命令不要再讀下去,數了下字數,已經有一萬多字了。
朱元璋氣極,命令馬上傳茹太素進見,讓侍衛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頓。
可以看到,廢除丞相制度後,朱元璋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不過他并不在意,因爲在他看來,多幹點活就行了,然而事情遠不像他想得那麽簡單。
爲了更清楚地說明皇帝和丞相之間的權力制衡關系,我們用另一種方式來表述。
雙方的關系其實可以用拔河這個運動來形容。皇帝和大臣分别在繩子的一頭,向着自己的方向拉,這項運動并沒有裁判,但卻有一項不成文的規則,那就是不能太過分,雙方的進退都有一定限度。
這個限度正是上千年的政治實踐劃定的,他告訴拔河的雙方,哪些事情是皇帝可以做的,大臣不能幹涉,而哪些事情是大臣應該管的,皇帝應該允許。
在那上千年的皇帝與大臣的博弈中,這一規則在不斷地完善。雙方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能做什麽,就在這樣的規則中,權力達到了平衡。
而朱元璋不守規則,改變了這一切,他把大臣們拉得東倒西歪,并宣布他們從此被解雇了,然後拿着那根繩子回家晾衣服。
他似乎認爲這樣就解決了問題,權力由他一人掌握就可以了,不再需要所謂的平衡。
事實證明他錯了,曆史規則不是小小的朱元璋能夠改變的,既然朱元璋并不喜歡這種平衡,曆史之神将給他和他的子孫安排另外的拔河對手,而這個對手與之前的那些人不同。
他們也不守規則。
當然朱元璋同志不守規則的行爲隻是害了他自己,對于整個明朝政治而言,并不一定是件壞事。朱元璋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卻沒有砸到這個朝代。
在我們的曆史和生活中,有着很多非常奇妙的規則,這些規則看不見、摸不着,卻始終起着作用。比如著名的黃金分割,以黃金分割比例确定的圖案是最美麗的,劃分的結構是最合理的。很多藝術高超的二胡演奏家發現,在胡弦的某個位置拉出的音色非常優美,經過驗證,那個位置正是胡弦的黃金分割位。
這些規則實在是太神奇了,如果你依照這些規則去做,你就能夠獲得事半功倍的效果。而如果你違反這些規則,你将受到它的懲罰。
在曆史中也存在神奇的規則,這些規則在冥冥中操縱着一切,沒有人可以抗拒它。
在這場拔河中,曆史規則也起着作用。一千餘年來,王侯将相們根據這一規則确定了自己的位置,而朱元璋無視這一規則,他認爲自己能夠徹底消滅丞相制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确實做到了。
他取消了丞相的官位,并禁止今後設置這一職位。他利用自己的權力消滅了丞相的稱呼,但在這場鬥争中他真的勝利了嗎?
事實證明,曆史的辯證法跟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它搞出了一批名叫内閣大學士的人,這些人除了名字不是丞相外,其餘的一切和丞相都沒有什麽區别,更具諷刺意味的是,他們的權力甚至要大于前朝的任何丞相。
他們無孔不入,無所不管。他們不但管理國家大事,還管理皇帝的私事,他們不準皇帝随意騎馬遊玩(正德),不準皇帝吃偉哥(隆慶),不準皇帝選擇自己喜歡的繼承人(萬曆),他們甚至開創了屬于自己的名臣時代,一個幾乎沒有皇權制約的時代(高拱、張居正)!
朱元璋想用自己的一己之力改變延續千年的權力制衡,最終受到了曆史規則的懲罰,朱元璋來到曆史的商店裏,想要買一塊肥皂,曆史辯證法卻強行搭配給他一卷手紙。如果朱元璋泉下有知自己的行爲導緻的卻是這樣一個結果,估計也隻能哭笑不得了。
朱元璋,你是偉大的,但也是渺小的。
在曆史規則這個龐然大物面前,你是那麽的弱小,你的抵抗是那麽的無力。
曆史大潮,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誠如斯言。
特務
朱元璋殺掉了胡惟庸,廢除了丞相制度,但他并沒有罷手,他的眼睛又轉向了掌握軍權的大都督府。當時掌管都督府軍權的正是他的外甥李文忠,事實證明,在不信任大臣這一點上,對自己的親屬,他也一視同仁。他改組了大都督府,把這個軍事機構分成左、中、右、前、後五部分,至于原來的統帥李文忠,他也沒有放過。
由于李文忠曾經指責過他濫殺無辜,而且觸怒過朱元璋,朱元璋決定送佛送上天,連李文忠一起殺掉。就在他準備動手的時候,馬皇後站出來阻止了他,求他看在李文忠立有大功的份上,留他一條命。朱元璋從不賣别人的面子,但馬皇後與他共過患難,情深義重,于是他聽從勸告,放過了李文忠,但仍嚴厲處罰了他,并削去了他的職位。
處罰李文忠并不是一個單獨事件,它有着更深刻的含義。這件事告訴所有的大臣,朱元璋在剪除異己這個問題上是有着大義滅親的精神的,無人可以例外。
胡惟庸案件牽涉的人越來越多,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演變爲屠殺。那些辦案的官吏們手持名單,到各個衙門去找人,找到就抓,抓回就打,然後逼供,再根據逼供得到的名單去抓人。這些人權力極大,即使衙門正在辦公,他們也能公然闖入,抓走所謂的犯人。從而導緻了很滑稽的現象,往往官老爺剛剛還在堂上威風凜凜地斷案,這些人一進門,就把那位仁兄從堂上拉下來,拷上枷鎖帶走。下面的犯人也看得目瞪口呆。
偵辦此案的線索來源主要是兩個部門,一個叫親軍督尉府,大家可能對這個名稱并不熟悉,但要說到它後來的名字,那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錦衣衛。
另一個其實并不能稱爲部門,而隻能叫群體,這個群體的名字叫檢校。他們沒有固定的編制,全部直接向朱元璋報告探聽到的各種情況。他們是朱元璋最主要的耳目。這些人晚上不睡覺,到處轉悠,從史料來看,他們的竊聽和跟蹤手法十分高明。
比如國子監祭酒宋讷有一天上朝,朱元璋問他爲什麽昨天晚上不高興,宋讷大吃一驚。朱元璋拿出一幅畫,正是宋讷昨夜生氣表情的畫像。
毛骨悚然,要知道宋讷并不是睡在街上的,他在自己家裏生氣,這些檢校不但一直在監視他,還居然饒有興緻地把他生氣的樣子畫了下來。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在沒有照相機的當年,深更半夜,你坐在自家房裏,居然就在離你不遠處(很有可能就在你家),有人正在一邊看着你,一邊幫你畫像。這種情節在現代恐怖片中倒是經常出現。
這些檢校的來源也很複雜,主要都是些社會閑散人員,也有文武官員,甚至還有朱元璋的老相識——和尚。這些人互相不認識,隻受朱元璋調遣。
這些人無孔不入,捕風捉影,制造了很多冤案,正是有了這些人的幫助,朱元璋在胡惟庸案件的辦理上越來越得心應手,殺人越來越多。
官員們惶惶不可終日,牽涉的人也越來越多,甚至連已經退休的人也被抓回來,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宋濂。
宋濂是朱元璋手下著名的文臣,也是一位優秀的學者。他是劉基的老鄉,被朱元璋委派了一個重要的任務,當太子朱标的老師。他完美地完成了這個任務,在他的教導下,朱标和他老子朱元璋完全不同,爲人寬厚仁慈,甚有明君之狀,後來他又被委以修《元史》的任務,擔任總裁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