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此之前不久,一個人來到了洪都,他是受朱元璋委派來此地鎮守的。
這個人叫朱文正。
此人是朱元璋的親侄子。由于洪都的位置很重要,不容有失,很多人都沒有想到朱元璋會把鎮守洪都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給這個嘴上還沒有長毛的家夥。
他不過是個纨绔子弟。這是朱文正還未上任前人們對他的評價。
從實際情況來看,這個評價并沒有錯。
這位朱文正同志一到洪都就流連于煙花之所,整日飲酒作樂,還譜了曲,讓侍女們日夜排演。而軍事布防等重要工作則交給下屬去操辦,自己并不打理。
他的所作所爲十分符合花花公子、敗家子、浪蕩子弟等不良形象的典型特征。
每次看到朱文正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屬下隻能搖頭歎氣,這真是個大爺,什麽也指望不上他了。洪都危矣。
陳友諒的第一個進攻目标正是洪都。
後人一直爲陳友諒的這個決定不解,爲什麽不直接進攻應天呢?那樣朱元璋将腹背受敵,不堪一擊,陳友諒爲什麽現成的便宜不撿呢?
這似乎是個很難解釋的問題,但我相信,在陳友諒那裏,這個問題很好解釋。
陳友諒的性格弱點注定了他一定會進攻洪都。
他是一個心黑手狠的人,一直都在背叛和欺騙中生活,對這些東西并不陌生,洪都的投敵對他而言應該并不是什麽意想不到的事。
但從心理學上來說,像他這樣的人最忌諱的就是被人背叛,對一個人而言,他最厭惡的往往就是自己所擅長的。
屬于我的東西,一定要拿回來!
攻下洪都,就可以教訓那些背叛我的人,讓他們懂得,對我陳友諒要絕對忠誠!
隻許我負天下人,不許天下人負我,是這類人的通病。
當然了,攻下洪都還有很多好處,此處可以作爲進攻應天的基地,進可攻,退可守,如果攻擊不利,也可以控制下遊,徐圖再戰。
纨绔子弟朱文正的各種轶事自然也傳到了陳友諒的耳朵裏,這對他而言又是一個極大的鼓勵。
攻下洪都,易如反掌!
但他似乎少考慮了一點:
以朱元璋之精明,不可能不知道朱文正的言行,怎麽會把如此重要的一個位置交給這樣的人?
就在陳友諒向洪都進軍的當天,收到這一消息的朱文正收起了他那套飲酒取樂的行頭,對陳友諒露出了猙獰面目。
天下第五名将
人們的傳統觀念中,往往以是否熱衷于吃喝嫖賭作爲标準來衡量人的好壞,如果按照這個标準,朱文正同志就一定是個壞人了。
但人們往往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這個世界上還存在着有用的壞人和無用的好人。
朱文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人,這也導緻了他後來的悲劇,但毫無疑問的是,他是一個有用的人。
在朱元璋手下,有着很多天才将領,他們的軍事才能和功績不遜色于曆史上任何名将。在這衆多的将星中,朱文正是耀眼的一顆。
按照軍事天賦和功勞,朱文正大緻可以排在将領中的第五位,這并不是因爲他不夠優秀,而是因爲他前面的四個人都是無法超越的。後面将講述他們幾位的故事。
與朱文正共同守衛洪都的還有一個人,鄧愈。這也是個關鍵人物,如果要排名的話,他應該排在第六。因爲他就是後來的開國六公爵之一。
朱文正在大敵當前之下,顯示了自己的能力。洪都是一個堅固的城池,但有一個缺點——門太多,我統計了一下,共有撫州、宮步、土步、橋步、章江、新城、琉璃、澹台八個門,此外還有水道門。
多門是大城市繁華的象征,但當這座城市面對六十萬大軍的時候,這種繁華就變成了噩夢。由于人多,攻城的軍隊大可以同時攻打各門,防守方卻會顧此失彼。
但朱文正确實是一個不世出的軍事天才,城裏可用的兵用來防守實在是捉襟見肘,但他卻能調配得井井有條。
他應該感到幸運,在城中駐守的都是身經百戰的将領。他根據這些将領的特點做出了調配:最重要的撫州門由鄧愈防守;趙德勝防守宮步、土步、橋步三門(這個比較累,任務最重);薛顯(猛人)守章江、新城兩門;牛海龍、趙國旺守琉璃、澹台兩門。
朱文正可能是學會計出身的,他在安排好防守兵力後,居然還能剩下兩千人(怎麽擠出的),用來随時支援各門。
萬事俱備,隻等陳友諒了。
洪都之戰将成爲陳友諒的噩夢。
最後的動員
陳友諒率領大軍向洪都前進。關于他軍隊的實際人數,曆來有争論,我根據其戰船的規模估計出了一個大概數字,他的戰船最大的可以裝兩三千人,小的也能裝一千餘人,而他此次出征的戰船有兩百多艘,那麽人數大約在四十萬到六十萬之間,是名副其實的大軍團。所謂“投鞭斷流”并不誇張。
至正二十三年四月二十三日,陳友諒的大軍到達了洪都。朱文正和他的将領們看到了最恐怖的景象,幾十萬人将城池圍得水洩不通,江面上停滿了巨大的戰船,士兵的铠甲和兵器閃耀出的光芒比陽光更刺眼,飄揚的旌旗幾十裏連成一片,如同一件大大的鬥篷籠罩着洪都。
黑雲壓城城欲摧。
朱文正在都督府召開了最後一次全體軍事會議,他一反以往那種玩世不恭的态度,莊嚴肅穆地站立着,這讓以往背後議論他無武将之容的将領們非常吃驚,他那肅殺的表情和嚴厲的語氣令人喘不過氣,他們都低着頭聽他訓話。
“我知道你們不喜歡我,在背後議論我,沒有關系,我也并不喜歡你們,但此時陳友諒六十萬大軍已在城下,諸位如要投降,可即出行,我并不阻攔,但若不走,唯有同我一途,戰至城破人亡,一死方休!”
他看着眼前的這些将領們,心中突然湧起了一股巨大的悲涼感:在這場戰争中,有多少人可以活下來呢?還能看見他們嗎?自己呢?
他用可能是一生中最溫和的口吻結束了這次訓話:
“諸位珍重,望來日以富貴相見。”
将領們聽到了這句話,都擡起頭來,他們驚奇地發現,朱文正的眼中竟似含着淚水。
什麽都不用說了,對于這些在刀口上度日的人來說,他們很明白目前的形勢,他們不喜歡朱文正,不喜歡他的放蕩不羁,但他們明白,現在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的戰友。
他們分别向自己駐守的城門走去,對于他們中間的很多人來說,那裏就是生命的終點。
所謂戰友,就是同生共死的夥伴。
四月二十四日,陳友諒發動了進攻。洪都戰役開始。
意志的較量
陳友諒的軍隊首先選擇的進攻目标正是鄧愈守護的撫州門,此門四面開闊,十分适合進攻,陳友諒決定,就從這裏進城!
拂曉時分,漢軍向撫州門進攻。戰況十分激烈,城内的士兵不斷把準備好的大石頭、大木頭向城樓下的士兵砸去,陳友諒的士兵使用的是竹盾,對于從天而降的大家夥顯然沒有什麽抵抗力,死傷慘重。
這種情況持續了三天,漢軍的屍體在撫州門前堆成了山,卻沒有能夠前進一步。
陳友諒這才感覺到,問題不像他想的那麽簡單。
他嚴令士兵,如果不能拿下撫州門,軍法從事!
二十七日,對撫州門最猛烈的進攻開始了。
陳友諒的士兵們在後退必斬的威逼下,向撫州門發動了沖擊。由于城樓上的箭弩和木石太猛,攻城木無法使用,士兵像發瘋一樣,用手中兵器猛砍城牆,居然把城牆沖出一個十餘丈的大口子(豆腐渣工程)。大凡到了這個時候,城門的指揮官會下令後撤,進行巷戰,但名将鄧愈用他自己的方法告訴了我們城牆是怎樣煉成的。
鄧愈得知城牆被突破後,并未驚慌,他早有預料,準備了後着。
當陳友諒的士兵們越過城牆破口準備進入城中時,發現城裏的士兵用一種奇怪的東西對準了他們。
然後,他們聽見了槍聲。
鄧愈的後着就是火铳。元末的火槍經過宋代和元代的改造,已經非常先進,可以大規模投入使用,但由于這種東西操作麻煩,很多人(如陳友諒)不願意裝備,雖然他們也偶爾使用,但真正将火槍作爲一個單獨兵種使用的隻有朱元璋,後來的明軍三大營中的神機營就是火槍營。
這種火槍給陳友諒的士兵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震懾,一時不敢進攻。鄧愈不愧爲名将,他知道漢軍很快就會卷土重來,沒有呆闆地去修理城牆,而是迅速地用樹木修建了臨時城牆——木欄。
這種随機應變的細節最能反映将領的水平。
果然,不久後,漢軍重來,與鄧愈軍争奪木欄,守軍用弓箭和火槍還擊,但由于敵軍太多,漸漸不支。此時,閑着沒事幹的琉璃、澹台兩門守衛牛海龍、趙國旺帶領士兵前來助戰,朱文正正确分析了戰場形勢,帶領主力親自趕來增援,守軍士氣大振,與漢軍死戰。朱文正考慮到城牆如果不修好,遲早抵擋不住對方的進攻,便命令一邊作戰,一邊修城牆。
說實話,我現在還無法想象那是個什麽景象,前面的士兵在拿刀拼殺,他們後邊的人用水泥刀砌牆。
陳友諒也認識到撫州門的城牆是一個絕好的突破機會,他親自督戰,務求必克。
陳友諒和朱文正就在不遠的地方對望,當他看到守軍的勇猛,才感覺到自己可能錯誤地估計了朱文正的能力。
這場慘烈的戰鬥,從早上打到晚上,雙方似乎都沒有回去休息的願望。爲鼓舞士氣,雙方将領都親自上陣,洪都總管李繼先,跑來幫忙的牛海龍、趙國旺全部戰死,一直打到第二天早上,朱文正的施工隊修好了城牆,漢軍見攻城無望,終于退去。
此戰是開戰以來最爲艱苦的一戰,雙方以命相搏,最後的勝利屬于朱文正,但他的損失也極爲慘重,自己也負了傷。
回去一定要宰了那個承包撫州門城牆工程的家夥。我相信這是朱文正最想做的事情。
此戰的慘烈讓陳友諒心有餘悸,在之後的幾天内沒有發動大規模的進攻,而是分兵占領了吉安,作爲後盾。城内的士兵在經曆了殘酷的戰鬥考驗後,逐漸成長和适應了戰争。事實證明,陳友諒此時的松懈是一個巨大的失誤,不久之後,他将面對更爲頑強的防守。
在經曆了一個星期的小規模進攻後,陳友諒重新發動了大規模的進攻。
五月初七,陳友諒在實地勘查城防後,決定攻打新城門。
這不是一個好的抉擇,因爲守衛新城門的是薛顯。
薛顯此人,用今天的話說,應該算是個亡命之徒,一向以彪悍無理聞名,在洪都城内也是一霸,無人敢惹,陳友諒很快就會吃虧了。
五月初八,陳友諒命令大軍攻擊新城門,新一輪的攻擊開始。
然而當陳友諒的士兵們穿着铠甲、拿着竹盾小心翼翼地向城門接近時,卻意外地發現城上的箭石并不猛烈,不禁大喜,陳友諒随即決定,使用呂公車!
呂公車是一種巨型攻城車,但由于拆卸複雜、不易活動,所以在激烈的戰鬥中很少使用,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城内的薛顯等待的就是這個時刻。
此時,他打開了城門,漢軍士兵們頓時激動起來,他們死活進不去的城門居然打開了。
出來的是薛顯和他率領的騎兵。
正在準備攻城機器的士兵沒有想到,城内的人如此大膽,居然還敢沖出來,大亂,薛顯帶着騎兵耀武揚威般地沖殺了一陣後,退了回去。
之後,漢軍再也沒敢猛烈進攻新城門。
此可謂我是流氓我怕誰。
從五月打到六月,陳友諒一直在望城興歎,難道洪都是攻不下的?
他決定攻擊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