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毫無猶疑擋在了皇帝跟前,而他毫無猶疑地擋在了她的跟前。
岚雨的刀尖紮進他心肺,刀刃卻被他緊緊握在手裏。
他怕刀尖穿心而過傷到他身後的她。
妖道死在她反手揮出的劍下,觀外的侍衛姗姗來遲将皇帝團團護住,而他終于支撐不住倒在她懷裏。
她同他唠叨時他一向愛笑,臨死前他蒼白臉色卻依然帶笑:“他們說……神仙無情,我便……信了,其實……神仙是可以有情的,對……否?”
他見她哭着點頭,就生了妄心:“今世……已無緣,可否……能與你結下……來生之約?”
她仍是哭,眼淚落在他的臉上,卻沒有給他他想要的回應,她哽咽着說:“青缇,我欠你一條命,定還給你。”
“青缇,我爲你守孝三世。”
“青缇,你,安息。”
他愛她至深,爲她舍命。但世間本無此理,說舍去一條命便能換來一段情。
他想,她明明說仙者可以有情,卻不願将此情給他。她哭着說她會還他,命可以還,情也是可以還的嗎?
而兩百年前,他自幽冥司醒過來時,方知曉時移事易,凡間早已換了天日。他死後七年,邊戎族西征,京城被占,缙朝覆亡,太子率宗室南遷,重建一朝,曰南缙,偏安一隅百來載。
他原本是早該作古的人。是她給了他一副仙軀,她一半的修爲,一縷永不須再入輪回的魂魄,一個凡界帝王傾舉國财富也無法求得的仙品。她說她會還他,她就真的還了他。
冥主謝孤栦拎着個酒壺搖晃:“你對鳳九之情,我約莫聽說過一些,但既然重生爲仙,從前之情便如大夢一場,且忘了罷。她給你這許多,也是想盡可能還你對她的情。你救過她的命,東華帝君也曾救過她的命。當年還帝君,她是拼了命地想以身相許,還你,卻是舍命拿頻婆果再渡你半身修爲。報恩之法如此不同,你說是爲何?”
看他久久不答,輕歎道:“并非帝君是神尊而你當初是個凡人,不過是,一個是她所愛,一個非她所愛罷了。她同帝君糾纏了數千年,說放下也說了無數次,卻沒哪一次是真放下了。”将壺裏的酒倒進杯中,不顧方才一陣搖晃生生搖壞了口味,一口一口飲盡道,“她思慕帝君,這麽多年來已成了本能。你忘了她,對你才是好的。”
謝孤栦隻主動提過這麽一次,後來再未同他談及鳳九與東華之事,他也未主動打探,隻是偶爾想到謝孤栦歎息般說出的那句話。她思慕帝君,這麽多年來已成了本能。你忘了她,對你才是好的。
兩百年後,當他在九天瑤池旁重逢鳳九時,終于明白當年謝孤栦此話中的含義。
她比當初在凡界時更美,他見着她時面上喜色驚色并存,她亦帶笑看他,如同當年般喚他青缇,但笑意中卻藏着疏離。
瑤池畔隻他與她兩兩相對,近些年因奇緣而飛升爲仙的,隻他一人。
洗塵禮倒是簡潔,她念祝語時卻有些心不在焉。禮畢後一個小仙子提着裙子來請她,眨着眼睛向她:“帝君請殿下先去青雲殿旁的琉璃閣坐坐。”
他瞧見小仙子僅說出帝君二字,便讓她一瞬失神。
他不是沒有聽說這些年她一直躲着東華,不是沒有想過謝孤栦或許看走眼了,這一次她已真正放下了帝君。
但,即便真正放下了又如何,她聽到他的尊号依舊會失神。若非本能,便是還有情,若是本能,便更令人心驚。
她回神時同他作别,道以後同僚爲仙,彼此多照顧。
他看她良久,隻答了個好。
目送她的背影漸漸遠去,他亦轉身。或許他們的緣分原本便是如此,在凡界相遇,在天庭分别,他想,其實這也足夠了。
02.
琉璃閣是座兩層樓閣,位于三十六天大羅天,緊鄰着青雲殿。東華帝君每年僅上一次朝會,便是五月初五在青雲殿中給衆仙定階冠品。
往常衆仙拜辭帝君後,有時會上琉璃閣坐坐。但今年琉璃閣卻沒有仙者登樓的動靜,鳳九坐在琉璃閣二樓喝茶,猜測可能因樓下鎮守了位大馬金刀的小仙娥。
這位小仙娥舉止上不如天上的其他宮娥般如模子裏刻出來似的規矩,領鳳九來的一路上十分活潑,既不認生也不拘禮:“殿下雖不識得奴婢,但奴婢卻早就聽聞過殿下呢,奴婢是梵音谷的一頭小靈狐,兩百年前被帝君救上的九重天,奴婢聽說殿下也曾住過梵音谷,我們梵音谷很美,殿下說是不是?”
從前鳳九就嫌天上的宮娥太一闆一眼,這個小仙娥性子卻喜辣,倒是頗得她意,遂開口稱是,又笑着問她天庭有什麽近況。
小仙娥歎口氣:“奴婢傷好了曾留在三殿下的元極宮當了一陣差,後來司命星君處缺人手,奴婢就又去司命星君府上當了一陣差,再後來因殿下與帝君的成親禮有些忙碌,重霖大人就又将奴婢要了回來。奴婢在這三個地方當差,照理說消息該最靈通,但眼見的近況卻隻有一則,司命星君常念叨殿下,連宋君常提起殿下,帝君他……”
話到此處故意賣了個關子,卻見鳳九無意續問,小仙娥垂頭有些氣餒道:“奴婢在重霖大人跟前服侍,其實不常見帝君,但聽聞帝君這兩百年來并不大待在太晨宮,大多時候都在碧海蒼靈,重霖大人說,那裏才是帝君家裏,有帝君懷念的時光。”
鳳九腳底下一頓,但并未停得太久,小仙娥話落時,她已移步上了琉璃閣金石做的階梯。
樓下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時,鳳九瞧着窗外飄搖的曼陀羅花,卻覺内心平靜。她手中一隻茶碗,茶湯泛着碧色,令人偶起詩興,若是個擅詩詞文章的,此時定可詠出佳句。但關乎茶事的詩詞,鳳九唯記得一句,還是無意從蘇陌葉處聽來,叫作春眠新覺書無味,閑倚欄杆吃苦茶。
鳳九抿了口茶湯,手中這盞茶倒是不苦。
故人重逢,多年後再見,戲文中都是如何演?大多該來一句“經年不見,君别來無恙否”罷。
紫袍映入眼角,鼻尖傳來一陣藥香,鳳九微微擡頭,兩百年不見,果然如姑姑信中所言,東華他清減了許多,臉色有些病态的蒼白,但精神瞧着還好。
他有些微恙,别來無恙這話此時就不大合宜了。鳳九伸手多拿了個茶杯,問他道:“喝茶嗎?”
東華走到她身邊矮身坐下,一時卻沒有什麽動靜,眼中隻倒映出她的影子,目光專注。他在看着她。
鳳九将倒好的茶推給他,斟酌良久,輕聲道:“你其實不用這麽大費周章地尋我,我不過出門曆練曆練,早晚有一日,你我會在仙界再見,塵封瑤池……着實沒有必要。”
他眼神平靜,如她一般輕聲道:“若非如此,你會出現嗎?”他輕歎,“小白,我不過是想再見你一面。”
她啞然,凡界的日子逍遙,再回仙界雖不至煩惱重重,但總覺不若凡界輕松自在,近些年她的确從未想過要主動回來。她撥弄着杯蓋道:“這些年我在凡界,學到了凡人的一句話,叫作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倒是句好話。”她認真道,“其實見與不見又有什麽要緊,都這麽多年了。”又緩緩道,“你同她這些年也還好罷?”
他皺眉道:“誰?”
她就笑了笑,沒說話,又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将杯子擱到桌上方道:“姑姑給我的信裏倒是提過你在找我,不過沒提你同她如何了,雖然我從不喜歡她,但既然你選了她,我也沒什麽可說,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如今我過得還不錯,也希望你過得好。”
他看着她客套疏離的模樣,眼中流露出疲憊和悲色:“那時候我沒有及時趕回來,都是我不對。”
她有些驚訝地偏頭看他。
他道:“我讓姬蘅回了她族中,對她仁義已盡。”
她更加驚訝,想了想問他:“是不是因爲我離開了,才讓你覺得同她相比我又重要起來?我并非負氣離開,你不用……”
他搖頭:“從來沒有人比你更重要。”
她懵懂擡頭:“什麽?”
他握住她的手,良久後松開,她攤開手掌,掌中是一隻琉璃戒,戒面盛開着一朵鳳羽花,似欲飛的一對鳳翎。
他的右手像是要撫摸她的面頰,卻停在她耳畔,隻是爲她理了理鬓發,他看着她重複:“從來沒有人比你更重要,小白。”
她有些發怔,低頭看手中朱紅的琉璃戒,半晌方道:“那時候,我真是等了很久。”
她輕聲道:“你沒趕上成親宴,我擔心你出了事,急得不行。後來爺爺說你同……”她頓了頓,像是不願提起那個名字,轉而道,“并非旁人說什麽我信什麽,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同我解釋,隻要是你說的我都信。如果那時候你能趕來同我說這句話,說從來沒有人比我更重要,可能我就信了。但如今……”
他閉眼道:“小白……”
她卻搖頭笑了笑,打斷他的話:“那時候在青丘等着你,我有時候會想,你同我說過那麽多話,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但後來我才知道,想那些又有什麽意思,畢竟,連我腦中的那些記憶,都是被修改過的。”
她擡頭望向他:“帝君,我們就這樣罷。這兩百年我們各自也過得很好,你說是不是?”
他看着她,聲音沙啞:“我過得并不好。”
她的手顫了顫,無意識道:“你……”又想起什麽,“是我爺爺找你麻煩嗎?我聽說過他曾讓你贈我一紙休書,爺爺氣急了愛說糊塗話,即便我們分開,也不該是你給我休書,爲了彼此的名聲,最好還是到女娲娘娘跟前和離……”
他面色平靜,眼中卻一片冰涼:“我不會同你和離,小白,到我死,你都是我的妻子。”
她讷讷:“你今日……”
他揉着額角,接着她的話道:“今日我有些可怕是不是?你不要怕。”
鋪在三十六天的日光已有些退去,他怔了片刻道:“碧海蒼靈中,你想要的亭子已搭好了,菜園子也墾好了。仙山中的靈鳥,我讓它們每個月末都到觀景台前獻舞,你想什麽時候回去看都可以。”
她愣了愣道:“我暫時……”
他打斷她道:“我在觀景台旁給你弄了個溫泉池子。靈泉旁的渺景山埋了許多玄鐵,是鍛造神兵的好材質。渺景山下給你開了個藏劍室,裏邊有兩百年間我收來的劍,應該都是你喜歡的。”
看着她不明所以的模樣,聲音終軟下來道:“以後少喝涼水,半夜不要踢被子。”
她怔了一會兒,茫然道:“你爲什麽同我說這些?”秀眉蹙起來,臉上的表情有些疑惑。今日她待他穩重客氣,就像是個陌生人,如今卻終于有些他們最親密時光的呆模樣。他握着她的手放到唇邊,嘴唇印在她的手背上。她反應遲鈍,竟忘了抽回手。他眼中便閃過一點笑,終于是被疲憊覆蓋了,良久,松開她的手向她道:“你走罷。”
她看着他就像是不認識,有些迷茫地問他:“帝君這是……要和我兩清嗎?”她低頭片刻,再擡頭時臉上是一個更爲疏離的笑,她将手中鳳羽花的指環重放回他手中,“你給我的這些……我都不要,這個我也不要,其實你不用給我這些,我們也算兩清了。”
他看着她離開卻并未阻攔,隻是在她的影子消失在三十六天天門時劇烈地咳嗽起來,赤金色的血迹沾在琉璃戒的戒面上。重霖聞聲趕上來,他有些疲憊,将指環放入一方錦帕中交給重霖道:“她犟得厲害,此時不肯收,待我羽化後,這個無論如何讓她收下。我走了,總要給她留些東西。”
重霖斂眉答是,接過錦帕時,年輕的神官卻忍不住落淚,垂着頭,隻是一滴,打在錦帕之上,像朵梅花紋。
是夜鳳九失眠了。
鳳九此次回來并未宿在青丘,而是借了謝孤栦在冥界的一個偏殿暫住。
當年去凡界時,因明白若讓爺爺曉得她懷了白滾滾,她一時半會兒别指望走出青丘的大門,是以鳳九求折顔幫她瞞了此事。折顔上神一心以爲她求他隐瞞,乃是因不想将白滾滾生下來,因此瞞得既盡心又盡力,連她小叔也沒告訴一聲,還暗中給了她許多極安妥的堕胎藥,也不曉得是與帝君有什麽深仇大恨。
此回鳳九牽着白滾滾回來,她自覺,如何向長輩們解釋是個大問題。因這個大問題尚未尋着解決之法,是以她決定暫時不回青丘,在謝孤栦處蹲一陣子聊且度日。
幽冥司終年不見日光,不比青丘物産豐饒,出門便可拔幾棵安神藥草,若不幸失眠,隻能睜眼硬撐到天明。
宿在幽冥司的次日,鳳九頂着一雙熊瞎子眼去找謝孤栦,謝孤栦思忖良久,給她房中送了兩壇子酒,說酒乃百藥之長,睡前飲點酒,正有安神妙用。
當夜鳳九先用小杯,再換大盞,卻越喝越精神,直喝到曉雞報晨,不僅睡意,竟連醉意也沒有,且比打了雞血還要興奮。
謝孤栦瞧她的模樣片刻,判她應是心事重重,喝小酒安眠怕是行不通了,索性又往她房中送了兩壇子烈酒,提點她若想安安穩穩睡一覺,将這兩壇子酒齊灌進肚徹底醉倒就好了,白滾滾嘛,他幫她帶幾天。
鳳九兩日兩夜熬下來着實熬得有些心累,深覺謝孤栦出的這個主意,看起來雖像是個馊主意,但終歸也是個主意,當天下午便将兩壇子烈酒灌下了肚,醉得頭腦發昏,倒頭便睡,倒确然睡得一個好覺。
酒醒睡醒已是四日之後,鳳九恍一睜眼,卻瞧着謝孤栦領着葉青缇神色肅穆地坐在她床邊,入定似的謝孤栦手中還抱了個呼呼大睡的白滾滾。
鳳九被這陣仗吓了一大跳,一時瞌睡全醒了,幸得她當日合衣而眠,否則此時第一樁事該是将榻前二人全抽出去。
謝孤栦暫不提,鳳九瞧着葉青缇卻有些疑惑:“按理說天上迎接新晉仙者的大宴即便宴罷了,你也不該在此處呀,難道東華帝君他不曾給你定階封品?還是他封你做了孤栦的左膀右臂?”
白滾滾扭了扭,像是有些被她娘親的嗓門吵醒的征兆,謝孤栦伸手拍了拍白滾滾的背穩住他,低聲向鳳九道:“你知道帝君給青缇封的是何仙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