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顔上神攤了攤手:“固然這聽着有些像小孩子的撒氣話,哪裏曉得次日她便果真收拾包裹不見人影了,便是到如今,連我也沒再見過她。”
說帝君當時聽了那個話,面色很是空洞。
鳳九甫得此信時正躺在一個馬紮上曬太陽。
七十三日。她默了片刻,提筆問她姑姑魔族的姬蘅公主近日是否正是大病痊愈,九重天上第七天的妙華鏡如今是否已在赤之魔族。
良久,她姑姑回了個然。
她盯着那個然字發了許久的愣,覺得帝君他的确周到,将姬蘅照顧得妥帖了再來尋她,難道是她往日太過賴皮地纏他,才讓他深信她總是會在原地等他?
愣過方覺自己莫名,走都走了,這些疙瘩事還理它做甚。
此後,若她姑姑再在信中提及東華,她再無什麽回音。
所幸她姑姑提得不多。隻後頭又有一回,說東華可能已曉得她去了凡界。
白淺上神表示自己其實有些佩服帝君的手段,說帝君當日在青丘尋她不成,即刻便回九重天從天君處強來了兩封文牒,又合了太晨宮的玉譜令坐下仙伯各送去魔族和鬼族。魔族七位君主及鬼族的離鏡鬼君收了這套文牒,即日便在各自族内幫着搜起人來,也不曉得文牒中究竟寫了什麽。
帝君此番像是全不在意八荒曉得他丢了媳婦兒,找她的動靜着實搞得大,但也着實有成效,不過百八十年,已将八荒翻了個底朝天。
将八荒寸土翻遍也未覓得她的芳蹤,帝君自然會想到他是隐去了何處。
白淺上神在信中打着哈哈,道即便帝君曉得她匿去了凡界,凡界有數十億凡世,就算隻坐在妙華鏡前一處凡世一處凡世地糾察探看,也未必就那麽有緣能正巧探看到她所在的那一處。況且此時妙華鏡已搬去了赤之魔族,聽說還未尋到合适的好地方安上去。妙華鏡取下來容易安上去難,即便是東華親自來安它,這樣壯闊的一匹瀑布,安好也要耗上數十年,不過這卻是他自作自受。
末了白淺上神還提了一句,近些日子她其實無意中見過東華一回,帝君他瞧着不如往日精神了,且清減得厲害,臉上隐現出病容。不過又立刻道,近日天上氣候不佳,連她都染了些風寒,興許帝君也是風寒罷。
這封信到得鳳九手中時,她正帶着白滾滾盤坐在一處淩雲山頭上聽風雷之聲。急風打在山石上,猶如凡人的祭天鼓,白滾滾聽得十分激動,即便頭發被狂風吹得稀亂,小臉蛋上卻滿是正色,小胸膛還一鼓一鼓。
鳳九在狂風中頭暈目眩地掃完這封信,她如今比之百年前想事情又要更從容些,雖覺東華這麽找她有些離譜,她也不是傷心地遠走天涯,如此這般倒顯得像是在躲他,她又沒有做錯什麽,卻有什麽好躲。她當日離開時并未刻意隐瞞去處,隻是白家人看不慣處處刁難東華罷了。不過回頭想想,她同東華也的确無甚可說了,再不見也有再不見的好處。
她就在磅礴的風勢裏頭長吸了口氣,結果将自己給嗆住了。
她不曉得的是,此封信裏頭,白淺其實對她有些隐瞞。
其間白淺上神确見過東華帝君一面,卻并非無意中見到,乃是帝君親自遞帖,邀她去瑤池坐坐賞一賞池中新開的芙蕖。按理說白淺上神雖貴爲上神,與帝君相比卻仍算小輩,長輩招小輩陪着賞一賞花,派個人去通傳一聲便可,帝君卻親寫了帖子給她,帖上的字筆走銀鈎,頗有風骨。
瑤池旁的小亭中茶香袅袅,二人坐定,袅袅茶香中帝君開門見山問她:“小白可是去了凡界?”
白淺怔了一怔,客氣笑道:“司命因同鳳九那丫頭有些朋友之誼,當初也來問過我,我們白家一向不大管子孫的修行事,我隻曉得她如今在外曆練,究竟在哪一處曆練,卻委實不知。”
帝君直直看着她,語聲淺淡:“你知道。”
白淺上神臉上的笑便有些收起來,道:“帝君可想聽個故事?”不及他回答已接着道,“鳳九那丫頭廚藝了得,天底下什麽菜她都能做,卻唯不做一樣,便是麒麟株,帝君可知爲何?”
自斟了一杯茶水道:“倒并非她厭惡麒麟株的口味或體質與此味菜蔬不合,隻因麒麟株獨生于西方梵境,不能存活于異地水土。她小時候因愛吃麒麟株,花了死力想在青丘培一棵出來,投進去三百年時光,還爲此落了課業遭了好幾回她爹的毒打,着實費盡心血,可麒麟株依然不能在青丘存活。她被折騰得累了,就幹脆徹底舍了它,從今往後遑論關乎麒麟株的菜色,便是吃也不再吃了。”
她看向東華,眼中頗有意味:“那丫頭絕起來時比什麽都絕,我這個一向冷心冷肺的同她一比,竟可算有一副難得的熱心腸,且妙的是那丫頭一直以爲自己善感又多情,從未意識到自個兒是顆絕情種,就像她至今不曾意識到她再也不吃麒麟株。”
帝君突然咳了一聲,接着便是連串的咳嗽,這一陣咳嗽持續了許久方停下來,聲音有些沙啞向白淺道:“你比喻得不錯,本君此時便是被她棄了的又一棵麒麟株。”話罷又咳嗽一陣方道,“前一棵因讨不了她歡心,被棄了也不好說什麽,本君這一棵,卻想着找到她再試一試。”
白淺臉上現出一絲微訝道:“那,這數十億凡世的賭盤中,便請帝君賭一賭,看你同她有沒有緣分罷。”
帝君眼中原本便暗淡的神色在她此言後變得更爲暗淡,良久才道:“我們無緣,你讓我賭緣分,可能我永遠也找不到她。”
白淺原本還算和煦的雙眼中漸漸泛上些冷意來,撥弄着手裏的茶杯蓋慢悠悠道:“帝君既覺得同她原本就無甚緣分,又何必尋她,若誠心想要找她,總該有些辦法。”
此事後不久,東華他果然找出别的辦法來,便是鳳九在藏龍溝裏琢磨着打算将來時,收到的這封信裏白淺所言。
此信着實令鳳九一驚。信中道,是年的五月初五,帝君爲新飛升的衆仙定階冠品時,将最後一回開啓九天瑤池,允因奇緣而可得飛升的仙者前來施洗塵禮洗去凡塵,此後瑤池将被永久塵封,天庭再不會将以奇緣而證得仙果的仙者列入仙籍寶箓。
白淺在信後百般慨歎,道不曉得東華他何時查得了葉青缇之事,此舉再明了不過,是在拿葉青缇威逼她,他倒果真是參出來一個尋她的好法子。又道當年父神評介東華的九住心已達專注一趣之境,判他一念爲神一念爲魔,他此番做法着實欠慈悲心,不知可是失了九住心,直奔着魔道而去了?
鳳九拿着這封信,手卻有些止不住顫抖。
她已經許多年不曾這樣過。
第二十一節
01.
葉青缇未曾想過自己有一日竟會修仙,且隻待今日于瑤池洗去凡塵再去大羅天青雲殿拜過東君,他便将成爲一個仙。
葉青缇猶記得,自己爲人的那一世已是四百多年前。
他生于缙朝葉氏,乃永甯侯府的嫡長子。永甯侯府以武傳家,每一代永甯侯皆是死在戰場上,他爹亦在三十五那年血濺沙場,他襲爵之時,年方十七。
彼時缙朝已是強弩之末,高門子弟泰半纨绔,葉氏子孫卻實打實是一衆爛蔥頭裏的一窩好蔥,葉青缇更是這窩好蔥裏頭拔尖的。照理說葉青缇人長得俊,品性好,門第又高,當爲京城諸名門擇婿的首選,奈何自缙朝建朝以來,永甯侯府出了名的多寡婦,真心疼女兒的世家大族都不大願以嫡女相嫁,以至代代永甯侯皆是婚姻艱難,隻得寄望于皇帝賜婚。
葉青缇襲爵時,正值邊地禍患不歇,是以襲爵後的葉小侯尚來不及等到皇帝的賜婚娶上媳婦兒,便開往戰場鎮守邊關去了,這一鎮就鎮了五年,徹底将擾邊的鞑鞑族給端了。
葉青缇建了奇功,皇帝自然高興,待他歸京後不僅對永甯侯府大加封賞,還将齊國公府嫡出的大小姐賜婚給他,又賜他一名美人爲妾。本朝前代皇帝中倒是有愛賜臣下美人的,但今上活了四十多年在位二十多年卻從未賜過美人給臣子,他雖是武将不若文官在官場上的心思繞,此事也感覺有些蹊跷。
一番暗查下來方曉得,賜給他的這位美人竟是皇帝宮中儲着的一位陳性貴人,原本并不得寵,隻因在四年前韋陀護法誕上救了不慎落水的今上,倒令今上對她青眼相加起來。據說陳貴人不得寵時對今上仰慕得要死要活,卻不知爲何,待今上對她情深起來時,又是一副冷淡做派,處處惹怒今上。更有一樁内帷私密,說即便陳貴人一副冷臉,今上也甚爲寵愛,寵她四年,這四年間陳貴人卻一晚都未讓今上近過她的身。
彼時葉青缇正坐在牆頭喝酒看月亮,聽暗探說到此處,手中的酒壇子啪一聲摔碎在地上,愣了良久道:“倒是位奇女子,既然她如此今上都忍了,她還能犯上什麽大錯,叫今上将她賜我爲妾?”
暗探斟酌片刻方道:“她給……貴妃娘娘寫了封情書。”
擡妾不若娶妻,從納彩到迎親,依着六禮走下來,将媳婦兒娶進門慣要數月,迎個妾進門不過選定日子從後門擡進來即可。葉青缇自小一心撲在戰場上,難得對風月事有什麽興趣,然于這位陳貴人倒是頗有幾分好奇。陳貴人進門這一日,葉青缇下書房時雖已是深夜,亦打算前去碧雲院會會這位奇女子。
因懶得折騰丫頭婆子們前來開院門,葉侯爺直接從碧雲院的牆頭翻了進去,腳未沾地,卻聽見一聲銀鈴般的輕笑,循聲望去,眼前鋪開一方碧色的荷塘,塘中蓮葉田田,數丈之外,竟有白衣女子腳步輕盈,正踏水踩蓮追逐塘中的螢火蟲。
銀色的月光下,那女子偶爾轉過臉來,舒展的黛眉間一朵花钿,明眸似溶了星輝,唇間一抹笑靥令絕色的臉愈增其妍。葉侯爺腦中轟的一聲,少年時讀過的兩句文章蓦然撞入心間,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
他翻牆落地時正落在一株老梨樹後頭,無意中踏出一步,踩中樹下一截斷枝,靜夜中啪的一聲格外引人注意。果然見塘中的女子臉上現出驚慌,一道和暖白光直向荷塘中的水亭,白光後女子倏然無蹤。
他匆忙趕至荷亭,亭中一位青衣女子揉着惺忪睡眼從一個石凳旁邊站起來,青衣女子一張圓臉,模樣隻能算清秀,呆呆望他半晌,道:“葉侯爺?”他卻注意到女子額間的花钿。不,那并非花钿,看上去更像胎記,極豔的一朵花,似展開的鳳翎,和方才白衣女子額間的一模一樣。
他長年駐守邊地,什麽樣的稀奇事沒有見過,看她扮無知扮得可愛又可笑,眯了眼睛開門見山向她道:“你是妖?”
他其實覺得她會否認,像他二十歲那年在邊界一個村子裏見過的嫁與一個獵戶的蛇精,即便尾巴都露出來了卻還委屈着極力辯解。但她隻是愣了半刻,愁眉苦臉問他:“我這樣的,看着竟像是妖?”不及他回答又長歎一聲,“如今混得越發不像樣了,從前還隻是額間花被判做朵妖花,如今連真身都被人認作是妖。”歎完又追問他,“我果真像妖?我哪裏像妖?你有見過長得像我這樣漂亮的妖精嗎?”
正因她美得不似凡人,他才笃定她是妖,她卻問他有見過她這樣漂亮的妖精沒有,他心中一動,雖覺得這個推測有些離譜,卻還是眼中含笑問她:“難不成你是天上的神仙?”
她抿了抿嘴:“你們凡人是不是都以爲隻有天上有神仙?我不是天上的神仙,是青丘之國的神仙,東荒你聽過沒有?我是東荒的神女鳳九。”
她說這個話的時候,清澈的眼中跳着揶揄,雖頂着陳貴人一張圓臉,卻叫人忘了那張臉而隻看到她清澈的眼睛。
他胸腔内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葉青缇活了二十三年,從不曉得情是什麽,初識情滋味,卻是愛上一位神仙。這位神仙長得美,性子活潑柔順,廚藝高超,喜舞槍弄棒,同他很談得來,據說此回專程下界,乃是爲他們的今上造一個情劫。
她問他:“哎,你懂不懂什麽是造劫?我其實不是專司造劫的,哪曉得這麽背運,本來下凡報恩來着,結果正遇上我姑姑來改人的命格,一時不慎被牽連進去。”她同他抱怨皇帝,“司命非得讓我臨時抱佛腳來給他造情劫。你明白我造劫的辛苦嗎,司命給我一本戲文,上頭那些負心小姐們作踐才子的法子我都用盡了,他竟依然對我情深不悔。”她打了個冷戰,“我沒有辦法,隻好出個下策,給他的貴妃寫了封情信。”她歎口氣:“這種事情我都做了,你說他難道不該賜條白绫或賜盞鸩酒給我嗎,他到底怎麽想的才能将我賜給你做妾啊,搞得我此時走也不敢走,還怕走了連累你!”
她将他當朋友,誠誠懇懇地同他發牢騷,他就提着酒壇子邊一口一口灌酒邊笑。他記不得在何處曾聽過一句話,說仙本無情,做神仙的既無七情又無六欲,他愛上個神仙,注定是無什麽結果。他有時會恨那一夜他爲何動心,又恨那一刻心動爲何竟能延綿五年,深深紮入肺腑,讓他欲除無門。他彷徨過,掙紮過,去聽國師講過道,亦去随高僧坐過禅,但末了還是想到她身邊,哪怕遠遠看着她也好。她說她是來爲皇帝造情劫,又何嘗不是爲他造情劫。
他其實不想給她什麽負擔,原想着這份情到他臨老臨死就随他一并掩入黃土罷,可真到了臨死的時刻,他卻未能壓抑住。
自陳貴人傷了皇帝的心後,皇帝開始喜研道法,尤信重一位老道士,還将此道封爲國師,修了個皇家道觀,每月十五與國師于觀中坐而論道。
他也是在那一夜方知此道卻是個惡妖,看中了皇帝的魂魄意欲占來煉丹,潛心圖謀五年,打算趁着該夜這個近十年難見的至陰天象取了皇帝的命,是以在皇帝依常例來觀中論道時,水到渠成地提着妖刀岚雨朝皇帝發了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