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聲突然停頓,鳳九莫名地擡頭,四四方方的長台上一時靜谧,良久,卻見帝君打開手臂,啞聲喚她:“過來。”
帝君坐在那裏朝她伸手的模樣、說這句話的模樣都實在太過迷人,雖然有些狐疑,鳳九還是磨蹭過去,嘴裏卻不忘抱怨道:“一會兒過去,一會兒又過來,爲什麽老是叫我,你就不會到我這邊來嗎,反正不準再揉我的臉。”
帝君從善如流:“我不揉你。”
“真的?”
“真的。”
帝君的确沒有再揉她臉,帝君直接将她放倒在了毛毯子上,她吃驚地小聲呼叫了一聲,初時還惦記着讓外頭的靈鳥們給她演百鳥朝鳳,奮力掙紮來着,奈何力氣沒有帝君大。後來帝君挑眉且用她最愛的那種低音哄她,迷得她簡直腦子發暈,就随便他要怎麽樣就怎麽樣了。她還主動地配合了一下。
鳳九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大早,太陽已然出山,昨晚的銀月自然已收工,靈鳥們也皆回了山林,要想看百鳥朝鳳隻得等下個月末了。鳳九咬着手指趴在被團中欲哭無淚,心中不住懊悔,白鳳九你這個二百五,帝君的話能聽嗎?你怎麽就相信了他的鬼話,你真的是個二百五啊!
是日離開碧海蒼靈時,重霖同鳳九她娘人還未到,鳳九因昨夜未得償所願,有些神色恹恹,沒什麽精神地跟着東華回了太晨宮。
回宮後鳳九依然神色恹恹,連她姑姑白淺來請她看戲文她都婉拒了,直到帝君許諾下月還帶她回碧海蒼靈,月末令碧海蒼靈七座仙山的靈鳥都來給她獻舞,她才有些精神。但精神頭依然不大足,此前是不理人,此時也不過是對人愛答不理罷了。
帝君端詳她良久,主動找來筆墨同她寫了份契書,上頭白紙黑字約定若完不成先前答允她的許諾自己就如何如何,又在上頭按下手印,将契書疊得整整齊齊交到鳳九手中,她的精神頭才終于算好完全了,又能對着他眉開眼笑了。
碧海蒼靈這兩三日注定鬧騰,重霖當日提議東鳳二人這幾日回太晨宮,因他曉得帝君近些時候好的就是個清淨,太晨宮雖非與世隔絕地,但八荒都明了他近日要擺場大宴,當體恤他忙碌,不會上一十三天打擾他。
按理說重霖慮得極是,但世間總有些例外或者意外,蟄于謀事之初,發于謀事之中。
在天上的次日半夜,太晨宮中迎來一位仁兄。仁兄攀牆越戶而來,熟門熟路闖入東華的卧間,掀開帳子一把抓住東華放在雲被外的一隻手臂:“冰塊臉,跟老子走一趟!”擲地有聲的一句豪言,可惜話剛落地主人就被甩出丈遠。
房中亮起燭光,東華坐在床沿上将裏側的鳳九擋得嚴嚴實實,但架不住她主動裹着被子從他肩上冒出一個頭來,極震驚地與地上坐着的仁兄對視:“咦?小燕?你怎麽半夜跑來我們這裏,夢遊走錯地方了嗎?”
小燕壯士頹廢的神色中流露出凄楚:“老子受姬蘅所托,來找冰塊臉。她,”小燕哽咽望向東華:“她此時危在旦夕,想見你最後一面。”
鳳九一愣,看向東華,東華皺眉道:“她既住在梵音谷中,爲何會危在旦夕?”
小燕凄惶道:“她求老子将她帶出了梵音谷……”
東華起身披上外袍倒了杯茶:“即便出梵音谷,也不至于到危在旦夕的境地,她做了什麽?”
燕池悟咬咬牙,從脖子上取下根繩子,繩子上頭串了塊白琉璃,琉璃中封了個小東西,形狀看上去竟像是什麽東西的爪子,極小巧精美的爪子。
燕池悟哽聲道:“她讓我把這個給你,說你看了自會明白。”
帝君喝水的手頓在半空,接過墜子在指間摩挲了片刻,忽擡眼向鳳九道:“明日你先去碧海蒼靈,我去看她一眼,随後就來。”
燕池悟得帝君這個回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老子在外頭等你。”
鳳九乍聽姬蘅彌留的消息十分驚訝,她雖然不喜歡姬蘅,卻也覺得惋惜,聽帝君說要去看看她讓自己先去喜宴,便乖巧地點頭,又過來幫帝君穿外袍。
燭光畢竟微弱,映出東華離去的背影,看上去竟顯得模糊。
模糊而漸行漸遠的背影似乎預示了什麽,但彼時鳳九并沒有注意,隻是那個夜晚,她沒能再睡着。
第二十節
01.
親宴上東華未曾出現。
親宴後的九日,東華一直未曾出現。
這九日自己做了什麽說了什麽,鳳九覺得,此時回想起來印象竟然十分寡淡。
隻還記得三月初四當日倒着實是個好日子,天光尤其和暖,顯得碧海蒼靈的諸景尤爲曼妙,令前來赴宴的仙者無不贊歎。
雖是補的成親宴,但重霖及她娘親都十分上心,成親所需的繁雜禮制除開同祭天地這一項,其他皆一應安排了。她一番盛裝後,她娘親語重心長地來同她說那些禮制的規矩時,她雖覺得有些麻煩,但心中其實好奇又期待。
八荒衆神皆早早趕來赴宴,連一向愛拿架子的天君都抵着時辰到了,眼看吉時一刻一刻逼近,東華卻仍杳無人影。她終于有些慌起來,才想起帝君前夜臨走時說的那句随後就來,他沒有說随後是什麽時候。他或許趕不上吉時了,她想,心中忽然有些空落。但轉念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小氣了些,雖然這場成親宴十分重要,但小燕說姬蘅危在旦夕,帝君那夜雖說的是前去瞧她一眼便罷,但到得她病榻前,說不準亦有些同情,願意多陪一陪她,全她平生最後一個遺願。終是死者爲尊,若果真是如此,帝君他趕不上吉時就趕不上吉時罷,她同一個将死之人争什麽。
她想通此中關節時,正遇上重霖急急而來。太晨宮中最能幹的掌案仙官此時臉色卻說不上好,垂眉向她道:“帝君他此時仍不見蹤影,想必是有什麽緊急之事,恕臣鬥膽,倘帝君今日不能出現,還請殿下示意,是否将成親的禮制全撤了,權将今日之宴辦成一個尋常酒宴?”
重霖這個提議是爲全她的面子,當日發下帖子時明說了此宴乃是補辦的親宴,補辦的親宴該是什麽樣,所幸衆仙們全都不曉得,辦成個尋常宴會也算不得突兀。這種借個名目讓仙者們喝喝酒聚一聚的尋常宴飲場合,帝君不出現也沒有什麽,老一輩的仙者們大都曉得,帝君從來不喜歡這種宴飲場合,避隐前他自個兒擺慶功宴自個兒不出現的前科多了去了。
但倘如重霖和她娘此前的安排,将此宴辦成個正經親宴,帝君不出現,卻是當着八荒之衆給她這位新任帝後沒臉。
重霖能爲她顧慮到這些,她很感激。
重霖見她的神色,斟酌良久道:“帝君甚爲看重此宴,倘今日不能趕來,必定是身逢大事,帝君他絕非不顧念殿下,臣鬥膽托大,帝君将此宴交給臣,便是信任無論什麽變故,臣總能護着殿下。”
她笑了笑,輕聲道:“是啊。”
吉時随着日影溜過去時,她心中倒像是得了解脫一般。
她雖預料他或許趕不上吉時,但終歸還是存着一線希望。帝君是她求了兩千多年好不容易求得,能做她的帝後她已然十分滿足,那些虛禮她其實不如别的新嫁娘般看重,但一生唯有這麽一次出嫁,還是免不了盼望它能圓滿些。吉時一刻不到,她心中這種隐秘的渴望便一時不能消弭。此時她雖有些失望,倒也平靜許多。
一廊之隔的大殿裏歡宴之聲隐隐傳來,她豎起耳朵認認真真聽了一會兒,覺得殿中一定十分熱鬧。這麽熱鬧,不知爲何她卻覺得有點寂寞。她拿個杯子給自己倒了杯濃茶,小口小口地喝了一會兒。
宴到一半,她娘親同她姥姥突然出現在房門口,她姥姥伏覓仙母滿懷憂慮地坐到她跟前:“九兒你同姥姥說句實話,今日這種大日子帝君他爲何沒來,你同他是不是……”
她還是小口小口地喝茶,笑着寬慰她姥姥:“帝君确然有樁極重要的要緊事,臨走時同我說來着,若他趕不過來後頭的事便交給重霖仙官,姥姥瞧,重霖仙官他不是對付得挺妥帖嗎?”
帝君自然未同她說過這樣的話,但如實向她姥姥和娘親坦白,她曉得她們定然不依。
她姥姥和她娘親終于放下心來。
這一場大宴,衆仙皆飲得滿足,靈台還存着清明的當日便告辭離去了,另有幾位好飲的仙者因醉酒的緣故,在石宮騰出的客房中多歇了一日,次日也一一拜辭了。碧海蒼靈重歸靜寂。白家人待了兩日亦回了青丘,唯留重霖同她留在此處。
其實她内心還是有些委屈,頭兩日時,也免不了偶爾想帝君他爲何竟耽擱得這樣久,便是要全姬蘅的遺願,也用不了這麽多時候,便是當真可憐姬蘅,要再多陪她些,何不派個人回來通傳一聲。
第三日半夜,她突然從一個噩夢中吓醒過來。其實夢到了什麽她全不記得,隻是突然想到帝君好幾日沒有消息,會不會是出了什麽事故?她臉色蒼白地大半夜将重霖急急招來,口齒不清地同他說清自己的疑惑。可她雖曉得帝君去了姬蘅處,那夜她卻忘了問姬蘅人在何處。她心中慌急越甚,催着重霖同她連夜離開碧海蒼靈,一個往西南去尋小燕,一個往東南去找姬蘅的哥哥煦旸君。
三日後兩人在碧海蒼靈會和,因連日趕路,皆是一臉風霜。
她入得青之魔族的地盤說明來意時,裏頭一位頗穩重的魔使蹙眉同她長歎道,他們的魔君已有近一年未曾回到族中,他們亦不知去何處尋人,若她什麽時候見到他,還請代爲轉告魔君盡快回族中一趟,她傳話之恩青之魔族定然銘感五内。而重霖拜會赤之魔族時,煦旸君道,三百年前她妹子同小侍衛閩酥私奔之事鬧出來時,赤之魔族已将她逐了出去,姬蘅自那後再未同赤之魔族有什麽聯系,如今她在哪裏,他們一族着實無可奉告。
帝君身在何處,此時竟全無頭緒,她踉跄一步幾欲跌倒,被重霖慌忙扶住。眩暈中卻見幾朵祥雲倏然而至,前頭兩朵雲頭上分别立了她爺爺她奶奶,後頭兩朵雲上站着她阿娘同她阿爹。
她爺爺白止帝君眼中洶湧着極盛的怒氣,見到她時那怒氣中竟微含了一絲憐憫,良久,她爺爺開口道:“你夫君,他此時究竟在何處?”
她強自定神道:“他有樁要緊事……”
白止帝君怒氣勃發地打斷她道:“所謂的要緊事,便是在成親宴上丢下你,反去同赤之魔族的姬蘅糾纏不清?”
這幾日她着實思緒混亂,但她想他們既是夫妻,她總該信任他,本能爲他辯解道:“爺爺怎麽說是糾纏不清,此事我也知曉的,姬蘅她命懸一線,帝君他隻是出于憐憫去見她最後一面,我們做神仙的,對将死之人的這點憐憫還是要有的啊。”
白止帝君冷笑一聲:“最後一面?爲何我卻聽聞今晨他抱着姬蘅威風凜凜地闖開赤之魔族的丹泠宮,當着煦旸君的面爲姬蘅出頭,以第七天妙華鏡做交換,強令赤之魔族将這位被驅逐出族的公主重迎回族中?聽說彼時那位公主柔弱攀在他懷中,可看不出什麽命懸一線來!”
她腦中一轟。
白止帝君搖頭歎息道:“所幸赤之魔族封了消息,此事曉得的人不多,否則傳進八荒衆神的耳朵,我們白家的臉面卻在何處?”看着她,又道,“其實臉面之事,也并非十分要緊,隻是東華他這般負你,卻叫爺爺如何好忍?”
她一張臉蒼白得全無血色,良久,道:“我想聽聽帝君他怎麽說。”
白止帝君待要再論,卻被她奶奶伸手擋住,她奶奶柔聲勸慰她:“你先同我們回青丘靜靜,若東華他有心,自會到青丘尋你。”
她夢遊般走到她奶奶身旁,又夢遊般回過頭看向重霖,聲音缥缈道:“碧海蒼靈到赤之魔族需一日,赤之魔族到青丘需一日,你同帝君說,我等他兩日。”
白家上下齊來劫人,重霖自知擋不住,隻得低聲應了個是。
在青丘的這兩日,她過得有些渾渾噩噩,大多時候坐在房中發呆。她老爹長籲短歎,同她娘親嘀咕有些受不住她這樣文靜,她上蹿下跳的活潑時節雖常将他氣得眼冒金星,但如今他卻懷念她從前那個模樣。她娘親就抹着袖子揩眼淚。
她其實并非要惹她爹娘操心,她隻是在等一個結果,結果出來前她瞧什麽都有些恹恹的。
阿蘭若之夢裏,碧海蒼靈中,她覺得帝君對她不像是假的,但爲何他不來找她,他就不擔心她嗎,她想不大明白。
她想得深了,有時會腦袋疼,像錐子從顱骨鑽進去似的,一陣一陣疼得厲害。每每疼過,便有些莫名的片段從腦海深處冒出來。
譬如她原本記得當初她掉入阿蘭若之夢時,帝君趕來救她,她醒來時帝君說了許多好聽話哄她,說當年她做小狐狸時沒有認出她讓她受了很多委屈都是他的錯;她哭着問他爲什麽換了她的頻婆果,他耐心地替她擦眼淚,坦坦蕩蕩地承認因爲她說要拿頻婆果給小燕做糕點,他喝小燕的醋;她提起姬蘅時,他皺眉答她“你怎麽會這麽想,她同我沒什麽關系”。她就相信了他且原諒了他。
但腦中偶爾現出的片段,卻是水月白露林中,一張寬床之上,她同帝君陳情他們可能并無緣分,所以分開說不準更好,他卻若有所思看着她:“沒有什麽所以了,其實我們已經成了親,因爲小白你,不是喜歡我嗎?”
明明印象中,阿蘭若之夢裏她一直曉得息澤便是帝君,偶爾片段閃過,卻有蘇陌葉來開導她的情傷:“若你果然喜歡他,不要有壓力,可能因你喜歡的本就是那個調調,恰巧帝君同他,都是那個調調罷了。”“他”是誰?若是息澤,她不是從來曉得他們就是一個人嗎?
她想不起帝君何時同她說過那些話,也想不起蘇陌葉何時開導過她。再用力想,卻是想得頭痛欲裂,隻有抱着腦袋,才有一刻緩解。她娘親撞見她倒在榻上蜷做一團強忍頭痛的模樣,大驚之下趕緊請來十裏桃林的折顔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