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四下坐定分兔子肉,帝君臉上的神色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鳳九靠過去偷偷和他咬耳朵:“這個肉哪有什麽好吃,诓诓他們還可以,回去我給你做更好吃的。”
帝君的眼中總算流露出點兒笑意,道:“好。”
她繼續同帝君咬耳朵:“今晨起得那麽早,肯定還困吧,待會兒我們偷偷溜回去,你再睡一睡,我給你熬補神的湯,你醒了就可以喝。”
帝君的聲音亦放輕了些,道:“好。”
02.
從阿蘭若之夢平安回來,鳳九細數,熟人皆見着了,唯漏了一個,便是姬蘅。如今她雖明了東華對姬蘅并無情意,且從小燕處得知東華當日答應娶姬蘅也别有隐情,但她曾親耳聽姬蘅表過對東華的一片癡心,因而出于私心,這幾日沒見着姬蘅前來關懷東華,她覺得倒是一樁幸事。依姬蘅對東華之情對東華之意,姬蘅竟能憋得幾日不來,她覺得也挺稀奇,稀奇之後又挺欽佩。
然她不過欽佩了姬蘅三天零五個時辰,姬蘅她就扛不住出現了。
是日正值帝君領她出谷,梵音谷這個地方雖稱的是出易入難,但修爲不到境界者要想不在開谷日出谷也有些困難,除非被修爲高深的仙者提攜着,帝君帶着她便是提攜之意。
蘇陌葉早前已代帝君吩咐,說帝君他好清靜,無須比翼鳥阖族相送,免了女君已籌好的一個極盛的排場,保住了通向谷口的山道的方便清靜。鳳九已許久不曾早起散步,昨夜又睡得晚,不禁邊走邊犯困,眼見着山道旁草色新鮮晨露可愛,也未曾将她的精神開曠起來。拐過一個彎道一個水塘入目而來,鳳九琢磨着過去澆點水清醒清醒,視野朦胧中,就發現了伫立在水池旁于晨風中白衣飄飄的姬蘅。
姬蘅身後丈遠處,還站着一個臉色不佳的小燕。小燕爲了能在情字上頭掙個功業,日前已同他們說好了不和他們同路出谷,要在谷中暫陪着姬蘅,即便情路缥缈還需費許多跋涉之苦,也決意同姬蘅再在這條情路上跋涉跋涉。
這個陣仗……蘇陌葉撫着碧玉箫低聲向連宋道:“我二人是否暫避一避?”
此種萬年難得一遇的熱鬧,且還是關乎東華帝君的熱鬧,連三殿下恨不得貼到跟前去好看得更仔細聽得更真切些,聽聞陌少之言,啪一聲打開扇子掩口低聲輕咳道:“你……避避也好,我嘛,我看看,咳咳,我看看……”
前頭姬蘅和小燕二人快步而來,離帝君還有幾步遠時站定,姬蘅今日刻意打扮過,眉彎兩月,唇若绯櫻,隻是雙眼有些像哭過似的腫,卻無損這張臉的風流标緻。姬蘅原本長得便不是那種楚楚可憐型的,如此倒平添了一段我見猶憐的風姿。
姬蘅的目光停在帝君的右手上,臉一白。
鳳九沒睡夠,今日腦子轉得極慢,順着姬蘅的目光一瞥。帝君的右手正牽着自己的左手,她恍然記起來出門時因她鬧着瞌睡很不情願,走得拖拖拉拉,帝君便伸手牽了她走,這一路似乎一直沒松過。又想起姬蘅因得了頻婆果來向自己耀威之事,覺得此時雖是姬蘅平白到她跟前,但她同帝君牽這個手倒像是她故意在姬蘅跟前耀威,這同姬蘅知鶴的作爲又有什麽分别,她打了個哈欠,悟出這種事其實沒什麽意思,胡亂一指前頭的水塘向帝君道:“看姬蘅公主像有什麽話同你說,我去前頭汲點水醒醒神。”趁機抽出自己的手來。
小燕如花似玉的一張臉上透出心酸,看姬蘅癡癡凝望東華的目光,感覺不忍再視,轉向鳳九道:“哎,聽說那個水塘其實栖着水怪,老子吃點虧,陪你同去。”
帝君的目光掃過小燕,淡淡道:“不用你吃虧,我陪她去。”向姬蘅道,“有什麽話我回來再說。”握住鳳九的手便向水塘而去。鳳九有些發蒙:“我醒我的神你們說你們的話不正好節約時間嗎,你做什麽同我一起去?”帝君淡然道:“也不急在一時半刻。”走出十來步遠,鳳九似有所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聲道:“你是擔心我掉下水嗎?”帝君垂頭看她一眼:“你說呢?”鳳九皺着一張臉:“你一定是擔心我掉下水吓到人家水怪。”帝君挑眉道:“你倒懂我。”鳳九憋出一個哼字,不解氣,又憋出一個哼字。
鳳九方才看得不錯,姬蘅的确哭了幾日。那夜她聽聞帝君歸來,且未宿去鳳九院中,反同小燕換了宿處,心中頓覺自己同帝君的姻緣可能還有一線轉機,想及夜深時分正是一個人善感的時候,特地袖了顆夜明珠照明,于深夜裏步履輕盈地前去帝君房中探視。
從前帝君住在這個寝殿中時一向由她近身服侍,偶爾假裝不知帝君在房中不敲門便經直而入,帝君也不會說她什麽。她那夜亦是這個打算,悄入帝君房中爲他素手添一爐香,若帝君未醒,次日必曉得是她爲自己添香,見出她對他的一個體貼,帝君若醒,她便要抓着這個時機伏在帝君床前同帝君訴她的一腔衷情。她曉得自己生得美,更曉得月光掩映下是她最美的時刻,屆時即便不能打動帝君,也能讓他記憶深刻。
她懷着這個念想雀躍地推開帝君的寝房門,然後……她就哭着跑了回去。她回去又哭了幾日,及至聽說帝君不日便要出谷。她擦幹淚定了定神,明白這是最後的時機。
即便帝君有了鳳九又如何,論先來後到,也是鳳九橫空插在他同帝君之間,鳳九她即便同帝君有情,也不過年餘,她對帝君之情,卻深種了兩百多年,放下談何容易。小燕說她何必執着,可他自己又何嘗不執着。這段情,她還是要争一争。可她今日要和帝君說的一番話卻自降身份得很,并不想讓閑雜人聽到,見帝君領着鳳九去醒神,愣了一下亦跟上去,在半道上叫住了帝君:“老師,請留步。”
東華回頭,轉過身來看着她。
姬蘅怯聲道:“奴今日其實有一事相求,特來此處候着老師,卻是爲求老師一個恩準。”
東華并未出聲,姬蘅曉得這是讓她接着說的意思,澀然續道:“奴年少無知時鑄下大錯,才緻三百年不能歸家也無顔歸家,但客居在梵音谷中卻非長久之計,望老師看在先父的面上對奴再施憐憫帶奴出谷,即便做個老師府上的粗使婢女奴也甘心。”咬咬牙看了鳳九一眼道,“若老師肯施此恩,奴願一生伺候鳳九殿下和老師。”
聽得姬蘅口中道出自己的名字,鳳九一個激靈,瞌睡生生吓醒了一半,姬蘅公主這番話雖做小伏低到了極緻,若帝君一個心軟将她弄上天去,卻無異于請上來一個禍根。男人向來不察婦人的細微心思,她從前也不察,幸而得了小燕壯士一些指點,如今于此道已得了三四分造詣,忙十二分誠意向姬蘅道:“我看梵音谷山也好水也好,不受紅塵濁氣所污這一點更是好上加好,是個宜居的樂土,來太晨宮做粗使婢女有什麽好,宮中宮範極森嚴,雜婢向來不入内室,你說的粗使婢女我從前也做過,做了四百年也不曾見帝君一面,你來做這個着實有降你的身份,我嘛,也是當年年紀小且臉皮厚。”帝君看過來,她看出帝君這個目光中略有戲谑,她自行理解可能帝君說的是你現在臉皮也不薄,臉上登時一熱。
姬蘅眼中閃過訝色,目光卻充滿希冀地投向帝君。東華冷淡道:“在梵音谷住着方能克制你身上的秋水毒,你能安心在此住三千年,身上的毒自可盡數化去。”言下之意不用想出谷了。
姬蘅慌道:“但如此豈不是不能時常見到老師……”
鳳九道:“其實我可以給你留一幅畫像……”
東華突然道:“你父親臨羽化前托本君照顧你,不過,本君一向不大喜歡照顧對本君想太多的人。”
姬蘅一張臉瞬時慘白,良久,慘然道:“是,奴明白了。”
水塘畔,鳳九盯着塘面發呆,帝君拿絲帕浸了水遞給她,鳳九接過在面上敷了一會兒,待涼意絲絲浸入,終于徹底清醒過來道:“幸虧當年我在你府上做婢女的時候,你沒有時機認得我,若那時候你認得我,同我說的話一定也是像今日同姬蘅說的這樣吧。”又躊躇道,“你說那些話的時候其實有些冷漠。”
東天晨曦初露,扯出一片紮眼的霞光,水塘邊碧草如茵,帝君躺下來遠望高曠的天空,若有所思道:“若那時認得,如今我兒子應該能打醬油了。”
鳳九正待取仍覆在臉上的絲帕,沒聽得太清,道:“你說什麽?”
帝君左手枕着頭,右手輕輕拍了拍身邊的草地,向她道:“我們躺一會兒再回去。”
鳳九愣了愣,帝君這個姿勢她極其熟悉,他釣魚時就愛拿一隻手枕着頭一隻手握釣竿,等魚上鈎的時節裏偶爾臉上還蓋一本佛經擋日頭,帝君很多樣子都好看,這種閑适的樣子她卻最喜歡。被這等美色迷惑,明曉得還有人等着不該躺下來她還是躺了下來,且自覺地躺在了帝君的臂彎裏,但口中還是不忘提醒他道:“陌少和連三殿下還等着,我們躺躺讓你過過瘾就好啊……”
青草的幽香陣陣襲來,帝君摟過她閉眼道:“他們自會找事消遣,不用管他們。”
蘇陌葉遠望躺在水塘邊看朝霞的二位,向連宋道:“這個狀況從前有過嗎,依你之見,我們此時當如何?”
連宋君歎一口氣道:“他一個人放我鴿子這種事倒是常見,他同什麽神女仙娥幽會放我鴿子這種事還從沒見過,”袖手一揮化出一局棋來,再歎一口長氣道,“我們此時除了候着還能怎麽,權且殺兩局棋熬時辰罷。”
第十八節
01.
鳳九其實在心中打了個精細的算盤。
出梵音谷的第一樁事是先去姑姑處告一個饒,她當日是被姑姑帶上九重天,中途被帝君拐了,許多時日音信全無,雖然他們白家對自家崽兒皆是放養,但說不準這些時日姑姑亦很擔憂她,她需去姑姑處順一順她的毛。
第二樁事是複活葉青缇,青缇當年爲救她而死在妖刀岚雨之下,魂魄染了妖氣,即便轉世投胎也隻能爲妖,生生世世痛苦,唯一可解救他之法是做出一副仙體承他的魂魄,化了這股妖氣,再到瑤池去洗滌掉凡塵,令他位列仙品。她當年收了他的魂魄放在冥主謝孤栦處。如今她得了頻婆果,頻婆果生死人肉白骨,肉出的白骨卻并非一個凡胎,乃是一個仙軀,正有複活他的妙用。如此,向姑姑讨過饒後,正可以去謝孤栦那裏,讨回托他保管的葉青缇的魂魄。
取到青缇的魂魄,即可去姥姥伏覓仙母處走一趟了,這便是第三樁事。她同帝君雖已做了夫妻,親族俱在的成親禮卻還未有過,這種虛禮在帝君看來是篇虛文,但在青丘老一輩眼中卻是天大的事,她同帝君勢必還要再辦個成親禮。然帝君一非世家,二無重權,更要命的是還打得一手好架,過她姥姥這一關可能很不容易。帝君是她好不容易掙來的,這樁姻緣豈可壞在姥姥手中,是以她要獨自去趟姥姥處會會姥姥,将她老人家說通。
但古來之事,一向是天不從人願者多。
九重天太子殿下夜華君的洗梧宮中,一個涼亭裏頭,鳳九她姑父太子殿下風姿無雙,彼時正悠閑地在亭中提筆作畫,她姑姑白淺歪在一個卧榻上翻一個遊記本子,她小表弟糯米團子偎在姑姑懷中睡得正香。
她戰戰兢兢地挨過去同她姑姑行禮,一個大禮拜過,她那位太子殿下的姑父倒是沖她笑了一笑,她姑姑卻連眼皮也沒擡,隻一個聲音在遊記本子後頭響起來:“哦,是鳳九啊,你是不是忘了近日你身上擔着什麽大事啊?”姑姑這種聲調,是沒有好事的聲調。
她立刻打了一個冷戰,小聲道:“不……不記得。”
姑姑仍然沒有擡眼,續道:“那我提醒你一下啊,你的兵藏之禮就在十五日後。”
兵藏之禮。她腦門一下生疼,哭喪着臉道:“姑姑你能否當今日沒見着我,其實我十五六日後才能回來呢?”
她姑姑終于擡眼,眼中帶笑:“你若是真的十五六日後才能回來,兵藏之禮上我就變成你的樣子頂了你,但你既然回來了,就别想着再趁什麽便宜,乖,還有十五日,每日少睡兩三個時辰,也盡夠準備了。”
她泫然欲泣道:“可我一天統共才睡四個時辰。”
她姑姑就同情地看着她:“啊,怪可憐的,但年輕人嘛,一天隻睡一兩個時辰不妨事。”
她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她姑父夜華君,夜華君擱筆道:“唔,的确怪可憐的。”
她的眼中立刻燃起希望的火光,夜華君換了支兔毫道:“幸虧你回來得早,若是再遲個七八日,大約隻有熬通夜了。”
鳳九眼中希望的火光閃了閃,噗,就滅了。
雖然青丘之國不如九重天禮儀繁重,大面上一些禮儀還是有,譬如這個兵藏之禮。這是每一任新君即位後必行的一個禮。新君即位日便由白止帝君合着天相及新君的生辰時占出行禮的日期來,通常是百年之後,這期間新君須親手打出一款趁手兵器,于兵藏之禮那日當着八荒仙者的面藏于名下治所的聖地,以爲後世子孫留用。譬如她手中的陶鑄劍,就是她姑姑白淺當年爲自個兒的兵藏之禮造出的傑作。
鳳九自從領了她姑姑的仙職,繼位爲東荒之君,兩百年來一半時光花在進學上,另一半時光就花在鍛造這件神兵上頭,她鍛的亦是一柄劍,因制劍之材取于大荒中的合虛山,因而給此劍命的名号是合虛劍。
她姑姑的婚宴前幾日,其實合虛劍已經鑄成,但裝劍以做兵藏之用的劍匣子卻還不曉得在哪朵浮雲後頭,她從前想的是反正時日尚早,待姑姑的婚宴後再在九重天玩耍一兩月也不見得會誤什麽事。
哪知後頭她竟掉進了梵音谷,哪知她還将此事忘得一幹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