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影中魂(17)

這孩子得了什麽病他不曉得,需用什麽良藥他也不曉得,但梵音谷中沒有哪味良藥比神官之血更具奇效,這個他曉得。因蛇陣的結界阻撓,他不能身入陣中将孩子帶出來,隻能咬破手指,勉強将手伸進結界夠着孩子的嘴唇,幾滴血下去,孩子終于有力氣自己抱着他的手指吮吸了。這孩子食量大,并不知他的血此時隻是治她病的良藥罷了,反當作維生的養分,像吸食鼠血般非要喝到飽才肯放開。

他的血救了她一命,此時流在她身體裏,他從未用自己的血救過誰一命,這讓他覺得這個孩子于他是不同的。

他拿衣袖擦幹淨她的臉,看到孩子清晰的眉眼,想起橘諾說她的妹妹長得軟糯可愛,他想她的确十分軟糯可愛,傾畫夫人竟然忍得下心。餍足的孩子睜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靜靜看着他,他撫着她的額頭笑了一下,聰明的孩子便也學着他的樣子,挑起稚嫩的嘴角笑了一下。他用手輕輕拍着她哄她入睡,她睜着眼睛仔仔細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終于閉眼睡着。而至陰時快要過去,巨蟒的警戒心該要回來了。

那之後,每次出入王宮,他常找時機悄悄去看那孩子。但往往隻有十五至陰夜方能靠近蛇陣。後來他從息澤處知悉上君之血能讓巨蟒在華表中沉睡,便借着祭祀之名儲了不少上君的指血。用這個法子他終于能踏入蛇陣,有一回他試着能不能将孩子抱出陣外,但孩子軟乎乎的手臂方觸到陣沿的結界,不知爲何,華表中沉睡的巨蟒竟蓦然驚醒,虧得他動作快,才沒有葬身蛇腹,那時他才曉得,自己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雖擔着一個繼任神官長之名,力量卻是多麽弱小。

他很憐憫這個表妹,暗中照看了她五年。她餓時,就帶食物給她吃;她挨凍時,就用巨蟒蛻下的蛇皮做成衣裳供她禦寒,這些照顧不露痕迹,五年來一直無人發現,也就免了她倒黴。她剛出生便被扔在蛇陣裏,自然沒有名字,她不是一條蛇,是比翼鳥族的公主,得有名字,她的父母不願給她,他想他可以給她。他爲她起名阿蘭若,是寂靜的意思。他在她手心寫阿蘭若三個字,緩緩念出來,阿蘭若,這是你的名字,以後我說這三個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聰明的孩子有樣學樣地拿手指在地上胡畫,讓他覺得好笑,他用術法将這三個字烙在她手臂上,輕輕道,照着這個來畫。懵懂的孩子緊抓着他的衣袖,眨眨眼睛,費力道:“晔……晔……蘭……”他輕聲道:“對,我是沉晔,是你的表哥,你是阿蘭若,相裏阿蘭若。”

曆代繼任神官長皆需在十五歲閉關長修,長修之期二十年,修成便晉爲副神官長。他小時候無所牽挂,一心盼着這段長修,如今照看着阿蘭若,卻覺能推一天是一天。但終歸,這是躲不過的職責。

他擔憂他走後她無人照拂,又重蹈食鼠肉飲鼠血的覆轍,臨别的那個夜晚,爲她在蛇陣中種下四季果的果樹,并從神宮中拿來天泉水澆下。果樹在片刻間枝繁葉茂結出果實,他摘下一個果子遞給她,教導她從此後餓了就吃這個,渴了就喝解憂泉的泉水,萬不可再以鼠爲生。

是年她已經五歲,生得玉雪可愛,卻因蛇陣中常有瘴毒之故,不大記事也不大會說話,但估摸也曉得這是一場離别了,伸手牢牢牽着他的衣角不肯入睡,他看着她,良久道:“你這麽小,我回來時,你一定已經忘了我。”孩子卻以爲他在說什麽囑咐,似懂非懂地點頭。他伸手揉揉她的額發,潔白的月光底下,四季花随風飄落,有一朵落在孩子的肩上,他拾起來别在她耳畔,手指輕撫後一停,對着小小的孩子許諾:“我會回來,等我當上神官長,就可以救你出來。”頓了頓,将孩子摟在懷中,“我是你唯一的親人,阿蘭若,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

那夜他走的時候,孩子從夢中驚醒,哭得很厲害。但他沒有回頭。由着孩子的哭鬧聲漸漸消失在身後。

二十年恍如隔世,他再回王宮恰是十五夜,上君賜宴,他急切想見到那個孩子。而聽到的關乎她的第一樁消息,卻是西海的貴客二皇子闖了蛇陣。上君領着宴上衆臣急急趕至解憂泉,他亦緊随在列。再次涉足此地,滿目瘡痍間,首要入他眼的卻是半空的雲絮上,被白衣男子抱在懷中的童稚少女,蛇皮做的粗裙外裹着件男子的白外袍,白色的袍子随東風揚起,她漆黑的長發亦在風中翩飛,顯出一張未脫稚氣的臉來,格外精緻。二十年不見,那孩子長大了。

解憂泉中碧水翻騰,巨蟒長咝不止,碧玉箫樂音輕動,那孩子在白衣男子懷中有生以來第一次展翼,王室中再無人有如此潔白的羽翼,白色的稚羽飄然落下,他伸手接住,而雲絮之上,白衣男子的目光撫過那孩子的手臂,突然道:“阿蘭若,這倒是挺好的意思,你沒有名字,不如就叫阿蘭若吧。”他瞧見她懵懂地看着那白衣男子,斷續道:“阿……蘭……若?”白衣的男子笑道:“念得很好,阿蘭若,我是蘇陌葉,西海的蘇陌葉。”

我是沉晔。是你的表哥。你是阿蘭若。相裏阿蘭若。

二皇子攬着她站在高空,向着上君颔首,面上是個客客氣氣的笑:“我們西海想教養出好男兒來,也愛将他們扔出去曆練打磨,想來上君是存了磨煉二公主之心,才令她在此陣中修煉罷,不過這孩子合蘇某眼緣,今日既将她收成徒弟,便想帶在身邊教養着,不知上君肯否做給蘇某這個人情?”

這番話說得體面又刁鑽,上君神色複雜,但終是允了。

他見二皇子撫着那孩子的額頭,輕聲道:“從此後你再不必待在此處,跟着我,你開心嗎?”她輕輕點了點頭,挑起稚嫩的嘴角笑了一下,她笑的方式,還是她小時候他教的那樣。他想她果然将他忘了,但總有一些東西還是留在了她身上。因二十年苦修之故,如今以他之力已可将她救出蛇陣,但他此時并非大權在握,救出她也隻能躲躲藏藏。西海二皇子的庇護,比他能給她的庇護更好。

驅蛇的樂音停駐的一刻,忽有一尾巨蟒揚起利齒鏟向雲中,專爲對付這些巨蟒做成的細針飛出他的指尖,那猙獰的蟒蛇緩了攻勢,重重摔在地上。他不動聲色地收手入袖,趁着衆臣的驚歎,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解憂泉。他想她出生時命運不濟,此時總算迎來好的命運,這是樁好事。

二十年艱辛長修,山中無味的歲月裏,他常想起她。他是天定的神官長,他母親将孕育他看作一項榮光,從不将他視作己子,對他尊奉更多于愛,他從未嘗到過親情的滋味。他曾對她說,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但她何嘗不是他唯一的親人。他将她從死亡邊緣救回來,給了她名字,将所有親情傾注在她身上。他有執念,執念是她。但如今她有了更好的依靠。他想,若要令執念不成魔障,放就要放得徹底,這一念方才能平息。

十年,他仍常想起她,但未曾提及她一句,未曾靠近她一分。

他長修之時傾畫夫人生下了嫦棣,大約彼時對相裏阕的恨已消減不少,比之阿蘭若,嫦棣這個公主當得倒是平順。回回入宮,橘諾同嫦棣愛黏着他,姊妹二人時常在他面前提起阿蘭若。橘諾素來文靜,這種話題裏頭不大愛嚼舌頭,雖則如此,卻也忘了幼時對阿蘭若的善心。而嫦棣每每說得最是起勁,令他煩不勝煩。

一日嫦棣又提及她:“今日我聽一個老宮婢說,阿蘭若在蛇陣裏時都是飲鼠血食鼠肉爲生,你們能想象嗎,飲了那樣多鼠血,她身體裏流的血,也大半都變成鼠血了吧,啧……如此肮髒低賤,想不通父君爲何竟允了她重回族裏還坐上公主之位,她怎麽配!沉晔表哥,你說我講得對不對?”

他想若她飲了鼠血身體裏便是鼠血,那她也飲過他的血,是否如今她身體裏亦流着他的血?這讓他有些失神。

嫦棣還要催促他:“表哥,你說我方才講得對不對?”他極不耐煩,冷淡道:“若要論血統,你知道歧南神宮唯一低視的血統是什麽。”嫦棣的臉唰地一白。歧南神宮低視的是不貞的血統,若從這個條理上說,嫦棣和阿蘭若的血沒有任何區分。但阿蘭若是他養大的,亦飲過他的血,即便承了她母親不貞的血統,那又如何。

息澤近年已不大理事,在歧南後山造了個竹園精舍,傳出話來說身上染了重病,需移到彼處将養雲雲。他初時信了,去精舍瞧他,卻見息澤挽了褲腿光着腳正生機勃勃地在河中摸魚,面上看着比他都要生猛且精神。

息澤假模假樣咳嗽幾聲,一派真誠地道:“本君确染了病,但隻因本君是個堅強人,不屑那種病恹恹的做派,你瞧着本君才像個沒病沒痛樣,實則本君都快病死了。”

他向快要病死了的息澤神君道:“頗多同僚相邀近日将來探視你,你這樣堅強必定令他們感動。”息澤臉上的笑僵了僵。

聽說後頭再有神官前去精舍探望息澤,瞧着的都是息澤卧病在床的頹廢樣。

息澤既然沉疴染身,神宮諸事自然一應落在他肩頭。是年,九重天太上老君于三十二天寶月光苑辦道會,以道法論禅機,他代息澤赴會。道會辦了九九八十一天,長且無趣,但因此趟道會所邀仙者衆多,尤顯熱鬧,因而道會結束後,趁着熱鬧勁兒百果仙開了一場百果宴招待衆位仙者,又耽擱九天。

待他再回梵音谷時,未曾想到,所聞竟是唢呐聲聲。

阿蘭若出嫁了。嫁的是息澤。

那日是個風天,歧南神宮飄浮于半空,幻化出一道及地的雲梯。仙樂缥缈中,一身華服的息澤神君拾級而下,自送親的軟轎中牽出他紅衣的新嫁娘,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威嚴宮門。他立在宮門旁一棵無根的菩提後,見她嫁衣外罩着同色的披風,防風的兜帽擋住大半眉眼,隻露出朱紅的唇和雪白小巧的下颌。他蹙着眉,自袖中取出一支黑色的翎羽,于掌心輕輕一吹,雲梯上狂風乍然而起,掀開她的兜帽,她用手遮住飛揚的發絲,仰起頭來,秀眉微微挑起。他已經許久不曾見她。她那個樣子很美。

他有一瞬的失神,那一夜四季花紛落如雪,花樹下他摟着還是孩子的她,輕聲對她許諾:“我是你唯一的親人,阿蘭若,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

而自從十年前月夜下那個轉身後,說定的誓言再不成誓言。她會有越來越多的親人,她的師父、她的丈夫,往後還有她的孩子。最後一眼,是狂風漸息,息澤将她的兜帽重合好,她朱紅的唇勾起一抹戲谑的笑。那不是他曾教給她的笑,但他知道有個人是那種笑法。西海二皇子蘇陌葉。

時光如水,她身上再沒有痕迹是他曾留給她,就像他從未在她生命中出現過。息澤攜着她踏進神宮,宮門沉沉合上。黑色的翎羽輕飄飄回到他手中。十年前他就失去了她,已經失去,談何再失去,隻是這一次同她的錯身,不知爲何,遠比上一次更令他感到疼痛。

而後二十餘年,息澤退位,他繼任神官長之位,成爲梵音谷有史來最爲年輕的一任神官長。息澤裝出副病得沒幾天活頭的模樣避去歧南後山,他親送他去竹園,息澤還調侃他:“俊得不像話,聰明得不像話,卻整日闆着個臉,自然你闆着臉比笑着時更俊,但來送别我你還是笑着好些,我心裏舒坦。”

他環視竹園,卻未看到半件女子用品,終于忍不住道:“你妻子呢?”息澤抖開條有些發潤的被子曬在大太陽底下:“一個小姑娘家,年紀輕輕同我在這裏隐居有什麽意思,自然該待在山外她府裏頭。”

他瞧着山中野景,淡淡道:“你待她很好。”

息澤笑了,得意地贊同:“她的确有福氣,碰到我這樣的好人。”

世傳這一任神官長有一副絕代之貌,卻兼有一副冷淡自傲的性子,令人難以親近。他的所爲同傳言也頗合,自他接管歧南神宮,神宮行事越發低調,若非大祭,難覓神官長身影。

他即位的第二年,傾畫夫人求上君賜婚,選他做橘諾的驸馬,時年他根基不穩,難以推辭,但借口尚未成年,需清淨長修,隻行定親之禮,而将婚期無限長延。訂婚禮後,他更是閉在神宮,習字練劍,種樹下棋,隻與清燈素經爲伴。他住的園中,阿蘭若成婚那年他種下一園四季花,并未以天泉水澆灌,因而生得緩慢,悠悠二十來年過,橘諾出事的時候,才剛落完第一樹花,結完第一樹果。

縱然橘諾所爲大大掃了他的顔面,但橘諾是相裏殷唯一的血脈,不能不救。他亦知救橘諾乃是死局,上君必将借此良機将他逐出神宮。但有些事情,看似死局,時機把握得宜,倒是意外的一條生路。

相裏阕是位專橫君王,自即位日起,便虎視眈眈盯緊了神宮,大有将神宮納入囊中之意。息澤看事透徹,卻是個嫌麻煩的主兒,因而相裏阕一上台,他這個繼任者不過童稚小兒,息澤便歡欣鼓舞地将諸事都丢給他,逍遙自在避去歧南後山了。神宮中勢力冗雜,并未察出相裏阕野心且又頑固不化者不在少數,近年他雖在神官長的高位上坐着,行事卻時有掣肘,未免爲難。不過,一旦神宮失去神官長,以相裏阕的剛愎個性,對神宮的野心當不會再勉力壓制。若不幸相裏阕近年行事謹慎了些,他也有辦法令他不再壓制。

歧南神宮内裏無論如何相鬥,終歸容不得外力亵渎它。相裏阕早一日對神宮下手,如此,神宮中各派勢力便能早一日放下芥蒂,共敵外侮。他是天定的神官長,即便相裏阕廢黜了他,一旦王宮和神宮真刀真槍對起來,歧南神宮坐鎮的隻能是他,即便是那些食古不化的老神官,除了迎回他也别無他法。此乃以退爲進。

他坐在那樣的高位上,年輕而神秘的大神官長,享着世人尊奉,人生卻像是一塊荒地,唯矗着一座歧南神宮,或許東風吹過遍地塵沙,還能見出幾粒四季花的種子。也僅僅是,不能開花的種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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