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道請兵支援的軍令加急送入王城,傾畫恍若未聞,按兵不動。前有雄兵,後無援手,軍中士氣低迷,未曾歇戰,已顯敗象。是夜,阿蘭若潛入軍帳,迷暈相裏賀将他運出軍中,自己則穿上他的盔甲,坐鎮主帳。
阿蘭若領着五萬疲兵,以半月陣依思行河之利,将夜枭族阻于河外。思行河中流血漂橹,南岸上也是遍野橫屍,本是夏末時節,夜晚河畔涼風過,卻隻聞腐屍與血腥。半月陣阻敵七日,迫使夜枭族折兵五萬,卻因糧草不足且久無援兵,耐不住夜枭族憑着人多之利輪番攻陣,終在第七日半夜被攻破一個缺口。
天上長庚星亮起,夜枭族大王子喜不自勝,正欲領軍渡河。月光星輝之下,隔河瞭望,卻遙見對軍主将手中蓦然化出一張一人高的鐵弓,三支無羽箭攜着凜冽風聲劃破夜空,無羽的長箭直直墜入河中央,化作三根巨大鐵柱,立于洶湧水面一字排開。
招魂陣。
長庚星被忽起的墨雲纏得搖搖欲墜,一團金光忽從矗立于鐵弓旁的颀長身軀中兇猛掙開。破空的長鳴後,浮于半空的金光竟凝成一隻巨大的比翼鳥,俯瞰着河濱兩岸威嚴盤旋,翅膀扇起的烈風将金戈鐵騎掃得人仰馬翻。鐵弓旁的身影卻一動未動,烈風吹落頭盔,現出一頭漆黑的長發,一張冷麗的臉。
哀哀嘶鳴中,金色的比翼鳥栖伏于河中央的鐵柱之上,羽翼覆蓋大半河面,翅膀再次扇動,周身竟燃起火焰。
烈焰熊熊燃燒,像是一場無終的業火,阻斷整個思行河,做成一道拒敵的天然屏障。焚風将對岸的樂音林吹得叮咚作響。樂音樹樹名的由來,原本便是因其樹枝樹葉随風吹過而能奏出樂音。
爲阻敵于思行河外,阿蘭若使了招魂陣,燃盡了自己的靈魂。這便是她魂飛魄散的原因。這才是她魂飛魄散的原因。
濃墨似的天幕,奔湧河流中滾滾業火,比翼鳥的哀鳴穿過樂音林,林中奏起奇妙的歌聲,仿佛哀悼一族公主之死。而渺渺長河上,那些小小的白色的樂音花卻不懼焚風,像一隻隻遷徙的幼鳥,穿過火焰漂散于河中,又似一場飛揚的輕雪,有一朵尤其執着,跋山涉水緩緩漂落于阿蘭若鬓邊,她擡手将它别入鬓發,手指在鬓角處輕撫後一停。那是沉晔給她别花後,慣做的一個動作。她愣了愣,良久,卻笑了一下。金色的比翼鳥最後一聲哀鳴,她撫着鬓邊白花,緩緩閉上了眼睛。大鳥在河中靜成一座雕塑,唯有火焰不熄,而長發的公主已靠着鐵弓,耗盡了生命,步入了永恒的虛無。大火三日未熄,熄滅之時,公主與鐵弓皆化爲塵沙,消弭于滾滾長河。
這便是阿蘭若的一生。
鳳九卻始終無法明白,阿蘭若最後那個笑是在想着什麽。
從這段記憶中出來,面前竟又立着那面大雪鑄成的長鏡,鳳九伸手推開鏡面,蓦地眼前一黑,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覺得,這下,自己總算是要真的暈過去了罷,早這麽暈過去多好。
第十五節
01.
公主府至高處乃波心亭,亭外遍植古木,棵棵皆是參天古韻的派頭,日光穿過林葉照進亭中,爲一個小小山亭平添了一層古意。
此時山亭中容了四個人,東華帝君與神官長沉晔兩兩相對,沉睡的鳳九被攬在帝君懷中,蘇陌葉站在一旁垂手而立。天時地利人和,平心論,其實是幅好圖景。
然蘇陌葉蘇二皇子瞧着眼前陣仗,卻着實有些迷茫,因面前相對的二位皆是不動聲色之人,他雖長于察言觀色,但近日他被帝君折騰着打造法器,腦子累得有些不靈便,再則三日來發生的諸事仿佛連着的電閃,閃得他至今不能平靜。
三日前是個黃道吉日,老天爺慈悲了一回,令他傳給帝君的第十二封急信起了效用,将帝君召回了歧南神宮。他催帝君着實催得吐血,好在帝君回來了,他就把這口血含了回去,指望着法器收尾後他能下山歇一歇。
帝君要打件什麽法器其實從未同他明說過,他本着做臣子的本分也不曾問起,隻循着帝君說的一一照做罷了。待帝君回神宮爲法器收尾,成相之時他才曉得,這竟是面鏡子,且是面不同尋常的鏡子——妙華鏡。
九重天第七天垂挂的那面妙華鏡他聽聞過,說此鏡能再現三千大千世界數十億凡世的興衰更疊,但比翼鳥族所居的梵音谷亦是仙地并非凡世,妙華鏡理當照不出它的過往是非。他有些疑惑,既然并非這個功用,那帝君如此費心打這面鏡子來做什麽。他思忖,總不至于是打給鳳九的梳妝鏡……又思忖,娘的這其實很有可能。
所幸此番帝君并沒有離譜到這個境地,彼時鏡成,帝君随意端詳了片刻,提筆随手在紙上勾了個什麽抛入鏡中,未幾,鏡中便浮現出一幕清晰的小景。
鏡中景令他蓦地晃神,正是兩百多年前解憂泉旁的蛇陣。凄風邪雨中,四尾磐石的巨蟒血紅着眼仰天長咝,滿含失子的傷痛。被他抱在懷中的小女孩伸長了手臂掙紮着要重回蛇陣,瞳色分明的眼中蓄出淚水,口中吐出咝咝的蛇語。他立在雲頭,碧玉箫浮在半空,無人吹奏卻發出驅蛇的樂音。小女孩兀自在他懷中反抗,他原本可用法術禁锢,卻不知那一刻想着什麽,竟隻用了手上力氣将這個愛躲在石頭後聽他吹箫的小姑娘鎖在懷中。她無計可施,眼看眼淚就要掉下來,他撫着她的額頭輕聲道:“你很聰明,雖不會說話,但該聽得懂我在說什麽,你不是一條蛇,是比翼鳥族的二公主。你是想要繼續當一條蛇,生在方寸之地,被你的同族視爲異物,還是想要展翼翺翔天際?”眼淚凝在女孩眸中,良久,她咬着唇,像是忍受着什麽巨大的痛苦,振翼聲起,肩背處一雙雪白的羽翼瞬然展開,她模仿着他的聲音:“……比翼……”他笑道:“好孩子,這是你第一次展翼?從此後,我就是你師父。”
比翼鳥或有單翼,或有雙翼,阿蘭若是隻雙翼的比翼鳥。
許多年前的情境在眼前重溫,他自是愣怔,帝君卻已泡好一壺茶,分了兩個瓷杯,随口向他道:“這面鏡子我改了改,如此仙的前世今生也看得到了。”望着妙華鏡,道,“造出此境的大約是沉晔,先看看他要做什麽,再看看小白同阿蘭若有什麽幹系,你留下來同觀,後續若有什麽事,方便代我打理。”
他一時竟忽略了帝君允他留在此處乃是指望他繼續爲他做白工,腦子有一瞬的渾噩,語中帶顫道:“帝座是說,這面鏡子,可以看到阿蘭若的死因?”
帝君莫名道:“這很稀奇?”
他沉定情緒道:“我從不知世間還有能斷出神仙前世今生的法器,确然稀奇。”又道,“聽聞妙華鏡一次隻能顯露事情的一面,請教帝座,此時顯露的這段過往,是否僅爲沉晔所見的那一面?”
帝君淡淡點了個頭,提壺倒茶間提醒他道:“手别碰到鏡框上,當心被鏡中人的思緒攪亂心神。”奈何這聲提醒提得忒悠然忒不緊不慢了些,他的手早已好奇地撫上鏡框,而刹那之間,一份沉得像山石的情緒,随着那隻與鏡框相連的手,直擊入他心底。像是轉瞬間親曆了一段人生。旁人的人生。沉晔的人生。
陌少記得,若幹年前,阿蘭若曾告訴他,她同沉晔第一次見面,是在沉晔一次滿十的生辰前幾日。彼時她剛出蛇陣不久,雖有他這個師父照料,偌大王宮裏頭未免覺得孤單,瞧着誰都想去親近。
那日她逛到花園中,從一棵老杏樹後瞧見前頭花叢裏,沉晔領着橘諾嫦棣二人正玩猜百草的遊戲。她這位表哥原本就長得俊,那日許是日光花影之故,瞧着更是清俊不凡,令她極願親近。
不幾日他的生辰,她覺得這是親近他的良機,她該去賀一賀。她想起那日他立在清雅花叢中的風姿,本想去花園中摘一捧做賀禮,不想此花花期短暫,業已開敗。她憑着記憶中花叢的模樣稚嫩地臨了張圖在紙上,滿心珍重地捧着它去舅舅府中爲他賀生。生辰那日他不同在花園中穿着便裝,一身神官服顯出一種超出年紀的沉穩俊朗。他仍同橘諾嫦棣待在一處,隻遠遠瞧了她一眼,便将淡漠目光移向别處。
午後她在後院一個小水溝中尋到了自己送給他的畫,墨漬已浸得看不出原畫的行迹,她的小妹妹嫦棣站在水溝旁奚落她:“沉晔哥哥說你被蛇養大,啃腐殖草皮長大,髒得要命,他才不要你畫的畫……”
彼時她同他講起這段往事,笑道,她同沉晔幼時隻見過這麽兩面,此後她再未生出親近沉晔之心,也再未去母家舅舅處做過客。她同沉晔,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緣分,她後來仍強求同沉晔的緣分,也不知強求得對還是錯。
陌少以爲,阿蘭若确是強求,且他深信她是因強求這段姻緣方種下灰飛的禍根。而沉晔對阿蘭若,他從不相信他對她竟會有什麽情,如若有情,何以能眼睜睜看着她走向死地?退一萬步,他厭了她幾十年,同她處得好些也不過兩年,即便兩年種種能稱作情,也斷不能以深厚論之。至于阿蘭若死後他的所爲,不過是一種失去方知珍惜的老生常談罷了。沉晔并不愛阿蘭若,若他愛着阿蘭若,這才是一個笑話。
可老天爺就喜歡鬧笑話。妙華鏡中的情緒如洪水奔湧,陌少的臉色漸漸發白。帝君喝着茶問他:“還受得住嗎?”他臉色難看地笑了一笑:“望帝座指教,受得住待如何,受不住又待如何?”帝座的指教言簡意赅:“都受着。”
世說神官長冷淡寡言,思緒難測,上君的聖意還可揣摩揣摩,神官長的即便揣摩了卻也是個白揣摩。而此時這位難揣摩的神官長的思緒,就直白地攤在陌少的眼前。
他看得那麽清晰,就像他就是他。
02.
沉晔降生并不太平。他母親懷着他時被接去神宮待産,但他降生這一日,天上卻并未現出什麽異相,且生下他竟是個極虛弱的小孩子,連啼哭都不會。時任的神官長息澤不在宮中,幾個不大心善的神官嘟囔着要将他母子二人逐出神宮,到神宮消暑的上君相裏殷正好路過,懷着一把善心将他同他母親留了下來。
眼看着他呼吸漸弱,相裏殷割腕放血,用半碗腕血救了他一條性命。他第一聲啼哭落地時正值當午,原本隻矗着一個明晃晃日頭的東天,卻陡然爬上一輪圓月,一時天地間日月齊輝,相裏殷大笑:“這不正是我族的小神官長,既然天降的異象是光照傾城,不如起名一個晔字。”他跟着母姓,受相裏殷封賜,便有了一個名字,叫作沉晔。
上君相裏殷做主了他母親的婚事,将她許給了自己的大舅子,她母親便搬出神宮去了夫家,而他在周歲時受封繼任神官長,被尊養在歧南神宮,跟着時任的神官長息澤學一個神官長該有的本事。
時光匆匆,山下的宮變發生時,他不過五歲。息澤神君邊吃綠豆糕邊告誡他,歧南神宮雖履的是個監察之職,但若非因上君失德以緻生靈塗炭,旁的事都不在神宮監察之列。宮變這等事,他們争他們的,咱們有興趣就去瞧個熱鬧,沒興趣就将宮門關嚴實了,喝個茶水吃個糕。
他們關着宮門吃了好幾天綠豆糕,外頭傳來消息說新君即位,且娶了前任上君相裏殷的王後傾畫做貴夫人,王宮的禮官來請神官長的祝禱。息澤借口綠豆糕吃撐了,不便出行,指派幾個随從擡着五歲的他去了趟王宮。他第一次主持祝禱禮,僅有五歲,竟沒有出什麽差錯。息澤十分滿意,此後益發懶洋洋,宮中有什麽用得着神官長的地方,一應差遣他去頂缸。每一次頂缸,他都頂得挺出色,簡直令息澤愛不釋手。
他母親嫁了傾畫的哥哥,傾畫便是他的姑母。不久傾畫生了橘諾,因他常去宮中,便時常将橘諾拿給他照看。十歲那年,因入山修行之故,整整兩年未再涉足王宮,再次入宮時,橘諾糯糯告訴她,一年多前母親新添了一個妹妹,妹妹長得十分軟糯可愛,但母親卻将她扔進了蛇窩,好在那四條蟒蛇沒有吃掉妹妹,還抓來老鼠,咬斷老鼠的頸子将血喂給妹妹喝。
王宮裏的蛇窩僅有一處,便是解憂泉旁。爲何想去看看橘諾口中這個孩子,他說不上來。那夜月銀如霜,他踩着月色正待步入花園,聽到一叢竹影後幾個宮婢絮語,說蛇陣裏那個孩子一向愛在這個時辰爬來爬去,今夜卻不知爲何沒有響動,該不會是病了還是怎麽了,需不需禀給君後。幾人推操着誰去禀給君後爲好,卻又害怕君後發怒,誰也不想去,拈出借口道君後将這個孩子扔進蛇陣原本就不希望她活下來,若這個孩子真病了應該正合君後之意,她們多此一舉前去禀告,豈不自招晦氣,還是當不知曉不禀爲好。絮語一陣便散了。
他靠近蛇陣,蹲了巨蟒的四座華表靜立,而在華表框出的蛇陣邊緣,果然瞧見一個歲餘的嬰孩趴伏在地上,正瑟瑟地發着抖。這夜十五,天上月圓,正是至陰的時辰,華表中的巨蟒想是汲月華靈氣去了,無暇看顧這個孩子。他妨着驚動巨蟒,小心矗在陣緣,勉力伸手翻過孩子。月光底下,瞧見孩子一張髒兮兮的小臉,幹裂的嘴唇難受地翕合着,幾粒乳齒咯咯地碰撞,懷中抱着一隻死鼠,手上全是血。
這是他的表妹。同是表妹,橘諾從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這孩子卻衣不蔽體,髒兮兮地圈在這個蛇陣裏,僅能以鼠血爲生。小小的孩子躺在地上,顫了一陣,終于受不住地哭出來,像被誰捏着嗓子,聲兒輕輕的、細細的。就是這樣一聲語不成調的啼哭,卻猛地擊在他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