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同爲一方之君,相裏賀的這些考量,鳳九卻着實不能理解。自她記事起,他們青丘五荒五帝隻換了一荒一帝,還是她把她姑姑給換下來了。且她記得她姑姑自從被換下來開始每天都過得十分開心,看着她的眼神飽含一種過來人的同情。再則東荒的臣子們大多不學無術,最大的愛好是假裝自己是平頭百姓跑去集市上擺攤,會掐起來多半是誰占了誰擺攤的攤位。照他們冠冕的一個說法,他們青丘之國的神仙,雖爲家爲國謀着一個職位,掌控着一點權力,但豈能像凡人,讓權力反過來愚弄他們,雖然九重天上的神仙也有那種好争權的,那全是因他們沒有人生追求,沒嘗過擺攤的樂趣,嘗過了卻仍去弄權的,那就是他們沒有生活情趣。鳳九覺得,她這些臣屬說得對錯與否暫且不論,但省了她不少事倒是真的。
這一段記憶緊鑼密鼓,一環扣着一環,像是一簾瀑布從峭壁上轟然墜下,擊打在崖底碎石上,濺起一叢叢冰冷水花。所謂悲劇,從古來開天,便是這樣一副遽然倉皇卻又猙獰無情的模樣。記憶的下一環,緊扣着蘇陌葉曾告訴她的那則傳聞。
原來,那并非一句虛言。
七月二十二,上君大殓将盡,是夜,公主府被圍,阿蘭若被一把鐵鎖鎖出府門,押進了王宮,安在她頭上的罪名,是弑君。
主理此案的刑司大主事是她娘傾畫夫人的親弟,她的親舅舅。
上君薨了,按理說承權的該是太子,但太子相裏賀從前是個不被看重的太子,此時是個勢微的太子,将來也許隻能做個傀儡上君,大權一概旁落在傾畫夫人手裏。而朝中誰都曉得,刑司的這位大主事是傾畫夫人的心腹。換言之,往阿蘭若身上安罪名的是她親娘,困她的是她親娘,一門心思要置她于死地的,仍是她親娘。
阿蘭若蹲牢的第七日,傾畫夫人屈尊大駕,來牢中探視她。牢中清陋,一蓬壓實的茅草權當一個睡鋪,挨着牢門擱了張朽木頭做的小桌子,桌沿有盞昏沉沉的油燈,阿蘭若一身素衫,靠在小桌旁習字,牢門外一個卒子守着一個火盆,她習一張卒子收撿一張燒一張。
傾畫夫人委地的長裙裾掃過地牢中陰森的石階,她聽到绫羅滑過地面的窸窣聲,擡頭瞧了來客一眼,眉眼彎彎:“母親竟想起來看我,可見宮中諸事母親皆已處置停妥。”語聲和緩,像她們此時并非牢獄相見,乃是相遇在王宮的後花園,寒暄一個尋常招呼。
傾畫宮裝嚴麗,停在牢門前兩步,卒子打開牢門退下去。阿蘭若将手中一筆字收尾,續道:“牢中無事,開初我其實不大明白母親爲何往我頭上安這樣的罪名,但琢磨一陣,也算想通了一些因由。”
傾畫淡聲道:“你一向聰慧。”垂目在她臉上停留片刻,自袖中取出封文書并一個瓷瓶,手中掂量片刻,俯身一道擱在枯朽的木案上,“看看這個。”聽不出什麽情緒的聲音,如平日裏她向她請安時,她那些慣常卻毫無感情的敷衍回應。
燭光昏沉,映照在疊好的文書上,隐隐現出墨迹。阿蘭若伸手攤開面前的文書,掠過紙上一筆清隽剛勁的墨字。枯瘦燭影中,目光在紙上每下移一分,臉色便白一分。良久,擡頭望向她母親,除了面色有些蒼白,小指仍在微顫,神情竟仍然從容,甚而唇角還能籌出一個笑:“沉晔大人呈遞的這封文書,寫得中規中矩,不如他一向的灑脫恣肆,文采風流。”
傾畫看着她,眼神幾近憐憫,良久,卻問她道:“還慣否?”
阿蘭若似垂頭思慮,半晌,低笑了一聲,答非所問道:“父親一生剛絕果斷,卻不想敗在一個情字上頭。他大約從未想過,直至如今,母親你仍未忘記橘諾的生父罷。橘諾确是他的眼中刺,他将橘諾趕出王城,斷送她的前程,彼時隻圖快意,卻埋下了他今日病薨的禍根。但母親你多年隐忍,乃是成大事者,自然不願就此止步,母親最終,是想讓橘諾即位,将父親從她生父那裏搶來的全要回去,對不對?”
瞧着手旁的燭焰,又道:“太子、我,還有嫦棣,我們都擋了橘諾的路。太子非母親所生,母親自然不會留情,嫦棣她腦中空空,除了驕縱也不剩别的,或許讓她瘋了是條路,宗室也不會讓個瘋姑娘做上君。但兩個待繼位的女兒全瘋了容易招人閑話懷疑,必定要死一個,母親既保了嫦棣,我便非死不可。”她勉強一笑,“我沒想過母親會做到這個地步,母親這個計策,當真半點兒後路也不曾留給我。”
牢中一片如死的甯靜,阿蘭若伸手将文書擱在一旁,攤開一張白紙,重執了筆,一滴墨落在紙上化開,她輕聲道:“母親問我住得慣否,當日被母親棄在蛇陣中,我也熬過來了。今次母親将我關在此處,卻還記得我好習字,破例備了筆墨紙硯給我,讓我打發時日,我又怎會不慣呢?”
許久,傾畫道:“你當知,此事非我一人之力。”
阿蘭若手中的筆一顫,紙上是“浮生多态,天命定之”八個字。本是一筆好字,最後一字卻因執筆的顫抖,生生壞了氣韻。
可她仍然牢牢執着筆。
傾畫的目光停在她的字上,淡聲道:“沉晔他生來居于高位,連上君都忌憚三分,自小就是個極有主見的孩子,縱然因救下橘諾自毀了前程,但世間事,最好謀劃者莫過于前程,他本意在流放中從長計議,你卻将他占爲己物,可知,這觸了他的大忌?”瞧她一眼,續道,“方才你歎息你父親重情,最終敗在一個情字上。你父親雷霆手段,我生不如死,卻隻能拴在他身旁。可你呢,你雖聰慧,此事上比之你父親,卻遠遠不及,沉晔稍許逢場作戲,便讓你用足真情,落到這個田地,不也是敗于一個情字?”
燭影寥落鋪在置于案沿的文書上。從前也有這麽一筆字,落在白底信箋上,提問阿蘭若,他在院中尋出的她那些陳釀,是不是他信中所述的釀法。如今仍是同樣的筆迹,落下的寥寥數語,卻是句句荒唐,“相裏阿蘭若弑君殺父,此心狠毒,不啻虎狼,惡行昭然,更勝豺豸……”
正書寫的宣紙上頭,“天命定之”一句後又添了八個字,“憂愁畏怖,自有盡時”。遇到痛苦難當之事,她愛用這個安慰自己。八個字寫得力透紙背,将最後一個字收筆,她低聲道:“母親說逢場作戲,是何意?”
傾畫的眼神更見憐憫,道:“他向你王兄求了一門親事。”
阿蘭若緩緩擡頭。
傾畫道:“不是什麽有家底有身份的女子,好在端正清白,在宗學裏供着一個教職。聽說這女子是從你府中出來的,單名一個恬字,文恬,名字起得倒是娴靜。”
阿蘭若緊閉雙眼,良久,道:“我有些累,母親請回吧。”
傾畫轉身行了兩步,又回頭道:“你的案子今晨已定下來,安在三日後行刑,沉晔午時遞上來這則文書,請上君将行刑之權移給神宮。你去神宮已是勢必之事,神宮那些刑具,比刑司地牢中的多上許多,我知你即便魂飛魄散也不願受此屈辱,若實在承受不住,便用瓷瓶中的藥自我了結吧。這是我作爲母親,能給你的最後憐憫。”
待傾畫的身影消失在油燈籠出的微光之外,阿蘭若突然身子一顫,一口鮮血将案上的黑紙白字染得斑駁,油燈的小火苗不安地晃動,終于熄滅。
傾畫的身影在地牢口一頓,待要舉步時,牢中的阿蘭若突然出聲,語帶嘶啞道:“母親對我,談何憐憫?”
一陣咳嗽後,又道:“母親可還記得,那年陌師父将我從蛇陣裏救起,我第一次見你,他們說你是我的母親,我真是高興,你那麽美麗。我看你向我走來,便急急地朝你跑過去,想要求你一個擁抱,卻不小心摔倒。你從我身邊走過去,像沒有看到我,像我是一株花、一棵草,或是一枚石頭。長裙擦過我的臉、我磕傷的手臂,你目不斜視從我身邊走過去,绫羅曳地的聲音,同今晚的一模一樣。”
傾畫的手指握住身旁的木欄。
又是一陣咳嗽,她輕聲續道:“今生我不知愛是什麽,母親吝惜給我,我自己争來的,母親也将它毀掉了,其實我更想什麽都不曉得,母親爲何非要如此殘忍呢?難道我是母親的仇人,看着我痛,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嗎?”
傾畫的嘴唇動了動,許久,道:“若你還有輪回,來世我會還你。”
阿蘭若笑了一笑,疲憊道:“同母親的塵緣,就讓它了結在這一世罷,若還有輪回,我也沒什麽好求,隻求輪回中,不要再同母親相遇了。”
巨大的沉默中,傾畫的腳步漸行漸遠,細微分辨,能聽出那貌似穩重的腳步聲中隐有雜亂。待傾畫的身影消失在牢口那扇陰森的大門外時,站得遠遠的小卒子慌裏慌張跑過來,重點起一盞油燈。
這一段最後一個場景,是阿蘭若疊起木案上染血的文書,緩緩置于油燈上,火苗糾纏着那些模糊的血痕,燃盡隻是瞬息之事。灰燼落在木案上,還帶着些微火星。
蘇陌葉曾問她,若有一天她因沉晔而憤恨,會是爲了什麽,彼時她一句玩笑,說那一定是因得到過,譬如他愛上她,後來不愛了,又去愛了别人。卻不想一語成谶,他甚至也許從未愛過她,連那些她自以爲珍貴的回憶都是假的。多麽高明。
她垂目被火苗舔傷的手指,半晌,自語道:“看到我如今這副模樣,是不是就讓你解氣了,沉晔?”許久,又道,“你可知這樣的報複,對我來說,有些過重了。”油燈将她的側影投在幽暗的石壁上,端莊筆直的儀态,卻那麽單薄。
03.
世事波折,難如人意。難如阿蘭若之意,也未必合傾畫之意。
移往歧南神宮的前一日,阿蘭若被劫走了。
歧南後山天色和暖,日頭照下來暖洋洋的,林子裏偶爾傳出來幾聲鳥叫,連不遠處石林中的犬因獸都在安詳地袒着肚皮曬太陽,一派祥和平靜,像山外的風雲變幻全是場可笑的浮雲。
鳳九瞧見坐在石闆上同阿蘭若講道理的白衣青年時,其實沒認出來他是誰。
青年一頭黑發閑閑束于冠中,長得一張清寒淡然的臉,行止間卻頗不拘,手中掂着根玉米棒子,像是恨不得将這根玉米棒子直敲到阿蘭若腦門上:“事已至此,那個破王宮裏頭還有什麽值得你惦念的,我好不容易将你救出來,你卻急不可待又要回去,難不成,是爲了沉晔?”話到此處略有沉吟,玉米棒子在石闆上敲了一敲,“不對,到此時還放他不下,這不合你的性子,你下山,究竟要做什麽?”
青年栖身的石闆旁,兩棵老樹長得茂盛蒼郁,樹間用結實的青藤搭了個可供躺卧的涼床,阿蘭若靠坐在上頭遠目林外景色,和聲道:“你從前常說的那句,浮世浮生,不過一場體驗,我覺得甚有道理。生之長短,在乎體驗,體驗得多便是壽長,體驗得少便是壽短。我近日了悟,我這段人生,看起來短,其實也算長了。”停了停,續道,“若說王宮中還有何人值得惦念,不過王兄罷了,他性子淡薄,其實無意上君之位,此時與夜枭族這一戰絕非偶然,定然是母……傾畫夫人的計策,意欲借刀殺人,将王兄除掉。王兄他非禦敵良将,一旦上了戰場,定然不能活着回來。”
白衣青年皺眉道:“即便相裏賀待你好,但這是他的命數,此種狀況下,你還能保他一命不成?你此時既出了那團旋渦,何必再将自己攪進去。”
阿蘭若緩聲答道:“你既曉得我的性子,便該料到我不能棄王兄于不顧。我會去戰場上将王兄換下來,屆時還需你看顧看顧。你放心,我惜命得很,自會權衡,比之王兄,我并非處處死路,還有生機。”瞧着白衣青年沉肅的臉色,笑道,“你這個臉色倒不多見,所幸今生對我好的人不算太多,你和陌師父也不像王兄這樣倒黴,無須我如此冒險相救。”
白衣青年凝目看她片刻,道:“你一向頑固,我此時說什麽也留不住你,但戰場兇險,若是此行回不來呢?”
她神色平靜:“若此行回不來,即便我死,也是以王兄的名義戰死,比之傾畫夫人逼我自殺,這種死法倒是有意義許多。屆時便勞煩你将王兄改名換姓,送往安全之地,讓他過尋常日子罷。”良久,續道,“我曾寫給沉晔二十封信,也勞煩你幫我要回來,信裏頭那些真心實意,再存在他那裏,想想有些可笑。”
白衣青年歎息一聲:“你這些托付我都記着,隻望到時候用不着我做這些,你何時下山?”
她仰躺在藤編的涼榻上,随意将手搭在腦後,唇角攢出來一點笑意:“和風,日影,今日是個睡覺天,讓我再偷一個浮生半日閑罷。”
歧南後山這片桃源景漸漸消逝在日暮的薄影中,鳳九押着一顆沉甸甸的心,竭力排開最後一段回憶。論及話本子,她姑姑白淺處有無窮的珍藏,她打小耳濡目染,自然多有涉獵,那些痛徹人心像是從淚罐子裏撈出來的故事,她讀過不知多少則,卻全比不上今次她眼見這一樁。這段回憶甚至沒有半滴淚水,卻像一柄絕世名劍,極冷也極沉,奪人性命時幹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阿蘭若傷得平平靜靜,痛得平平靜靜,連赴死,都赴得平平靜靜。
蘇陌葉講給鳳九的史冊記載,說相裏賀禦駕親征,拒敵十七日,力有不逮,終戰死疆場。掩蓋在薄薄史頁後的真相,鳳九在這段回憶裏看到。戰死的不是相裏賀,而是阿蘭若。
同夜枭族一戰,因由是比翼鳥族縱容邊民越境狩獵,兩族開戰,這個戰場,自然開在邊境上。思行河穿越亘古悠悠流淌,流到最南邊,拐過平韻山的隘口,一年複一年,彙入慈悲海中。挨着平韻山慈悲海的一段思行河,一向稱的是南思行河,河旁有座巨大的樂音林,遍植樂音樹。比翼鳥及夜枭兩族曆代以此林爲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