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影中魂(10)

文恬愛棋成癡,曾與沉晔有一棋之緣,阿蘭若雖不知他們當日那一局殺得如何,看文恬的模樣卻似乎念念不忘。終于在第三回她将文恬領回來時,女先生期艾了半天,小心同她讨問,能不能去孟春院探一探沉晔,同他請教幾個棋路。

她自然是允的。

文恬滿面感激之色。

此後文先生常出入孟春院中。

老管事頭幾日常來禀,今日文先生幾時進的院門幾時出的院門,同沉晔說了幾句話,兩人又殺了幾局棋。

有一回還憂心忡忡地在話尾添了一句,他看出來沉晔雖不好親近,卻願意高看這位文先生一眼,再讓這位先生出入孟春院中,是否不大穩妥了。

阿蘭若笑看老管事一眼,道:“有個朋友能陪着消遣是件好事,你這樣着人亦步亦趨跟着,卻夠敗人的興緻。神官大人要做什麽,是他的事,他此時落難,我們敞開府門,是予他一個方便,卻并非将人诓來蹲牢。這個話,我記得早前似乎同你提過。”

老管事揣着這個訓誡,回去認真琢磨了一番,磨出個道道來,将嘴縫上了。

不過,老管事一輩子跟着阿蘭若,本着忠心二字,覺得即便殿下似乎暗示了自己沉晔的事今後無須再禀,但該禀的,還是得禀。譬如沉晔大人近日時常在與文先生對弈中出神,這個就該禀一禀。

老管事一顆老心細緻得像蛛絲兒纏成的,注意到近日沉晔雖然愛出神,但并非時時出神,隻是當棋局布在波心亭抑或小石林中時,沉晔落子落得不大上心。

波心亭中,他愛盯着亭旁的一棵紅豆樹瞧。照老管事看,這棵紅豆樹并沒有什麽玄機,隻是長得格外清俊些,粗壯的樹幹上缺了一截樹皮罷了。他隐約記得這棵樹上曾有過阿蘭若的一兩句題字。

小石林是孟春院中阿蘭若從前練箭的地方,以巨石壘陣,空曠幽寂,天有小風時,在此對弈頗能靜氣甯心。

文先生手中捏着棋子,容色格外平和秀美,心稍粗些的大約會以爲沉晔是瞧着文先生發呆,但老管事何許人,自然看出來沉晔的目光從文先生的頭頂擦過去,乃是凝目在她身後的巨石上頭。

巨石上有幾行字,題的是:“愁懷難遣,何須急遣。浮生多态,天命定之。憂愁畏怖,自有盡時。”

雖然未有落款,老管事卻曉得這是誰的字。阖府就阿蘭若平日愛寫個書法,但正經用毫筆将字寫在紙上卻非她所愛,就好興之所至時,随手撿個東西題畫上幾筆,早前還中規中矩地在題字下頭落個款,後來寫得多了,連落款也懶得題了。

忠義的老管事看在眼中,默在心中,趁着阿蘭若心情好的一日,将縫着的嘴掀開一個縫兒,狀若無意地把此事漏了出來。

阿蘭若勻着墨,笑歎了一聲道:“我诓過他,他瞧着我的字難免有氣,你們何苦還将棋局設到這些地方。”手上的墨漸濃厚,又道,“不過,孟春院中沒我題字的地兒也少,他若實在不順眼,你瞅着如何處置一下,或者刻在樹上的就剝了,刻在石上的就鑿了罷。”

阿蘭若說得十分輕松,但那些題字,老管事卻舍不得。他心中有些覺得她或許想錯了,又有些覺得,就算她想對了,沉晔不是沒說出來自己對這些題字看不順眼嘛。那如何處置它們,是毀還是留,就等着他親口說出來那一日再做打算罷。

算來幾日也生了不少事,但沉晔被拘進公主府,尋的是個替太子夜華制琉璃鏡的借口,雖是句托詞,明面上的功夫總要做一做。孟春院中早已爲沉晔辟出一屋,連日搜羅的制鏡所需的秘材,也于近日搜攢齊備,隻待開爐煉鏡。文恬又來找過一回阿蘭若,說早聽聞關乎沉晔制鏡的傳聞,一直想見識見識,此番他煉鏡需找個人搭一把手,她毛遂自薦,向公主求個機緣。

阿蘭若給了她這個機緣。

蘇陌葉敲着杯沿向她道:“文先生這個模樣,像是真瞧上了沉晔,她求什麽你應什麽,此種大度我很佩服。”

阿蘭若傾身替他添茶:“沉晔有他瞧得上的姻緣,他瞧不上我并非一種過錯,你想我因此就變成個因妒生恨的小人嗎?”又道,“這世上有一半的仇恨,都是自生仇念罷了,我卻并不覺得這個有仇恨的必要,大約這也是未曾得到過的好處。今次不過予他的姻緣一個方便,舉手之勞,又何談大度不大度。”

良久,蘇陌葉道:“我原本便不以爲你會爲此等事憤恨,但介懷總是難免。我隻是在想,若有一天你因他而憤恨,會是爲了什麽?”

阿蘭若轉着手中的茶杯:“那一定是因得到過。譬如他愛上我,後來不愛了,又去愛了别人。”又自顧自笑道,“兒女情長事渺如塵埃,師父定然聽得酸牙,喏,喝杯茶緩一緩。”

蘇陌葉瞧着杯中:“世間有大事,亦有小事,何爲大事何爲小事,這個卻難分斷,譬如九天之上太子夜華君與白淺上神的那段情,我就覺得不可輕視。”

阿蘭若道:“師父說得是,不過我這樁卻是沒影兒的事,我想也沒想過。”

凡界有位先賢雲,世事不可絕對論,說的大約就是這個。神仙們自負壽長,不到失意處不究天命。可知何爲神仙,非那些生而爲神的遺族,但凡強修爲仙的妖精凡人皆須斷絕六欲七情。六欲既斷,也沒什麽可失意,因而在探論未知上頭,多數神仙其實不如凡人。

教射禦的夫子歸來,呈上許多家鄉帶的土産,千謝萬謝了阿蘭若。不用去宗學,她在府中閑了幾日,偶爾袖書去湖中亭納涼。湖塘邊遇到過沉晔文恬一兩回。她不偏不躲地走過去,文恬含笑同她請安,她就含笑應一聲。沉晔瞧着她沉默不語,她走過兩步又回頭道:“昨日徐管事說你煉鏡有味特别的秘材,好像是枚什麽石頭産于歧南後山,他們未幫你搜羅周全,徐管事哪識得這等秘材,這卻需你親去挑揀,我已傳信給了上君,明後日也正要去探探息澤,你同我一道?”

沉晔冷冷道:“這是見我囚鳥般困在此處可憐,給我的一個恩賞?”

阿蘭若拿書冊擋住當頭的日光,道:“啊,你說是恩賞,那便是恩賞吧。”

文恬打圓場道:“屆時我可否同去,歧南山一向無君令示下不可妄入,但我挺想去見識見識。”

兩人的目光仍在半空膠着,誰也不肯退讓半分,沉晔道:“文恬自然同去。”

阿蘭若愣了一愣,笑道:“有文恬在免得我倆途中打起來,也好。”

02.

兩日後,歧南後山梧桐照日影,清風送竹濤。

阿蘭若攜了一籃子自制的蒸糕煮糕煎糕安穩坐在竹舍外頭的敞地上,候着息澤調息完畢,開門會客。沉晔冷冷瞧了她身旁的籃子一眼,沒說什麽,攜着文恬先去山中采石去了。

息澤調息至正午,方才開門,打着哈欠白衣飄飄地倚着籬笆牆:“你倒來得快。啊,給我帶糕了?”

阿蘭若提起籃子迎過去:“你既來信告知捕到了犬因獸助我練弓,就該曉得我最遲不過今明兩日便要造訪,閉門半日,我還當你是不想見我。”話是這麽說,臉上卻燃起十二分的興緻,“犬因現在何處?”

息澤接過籃子朝外頭走了幾步:“你方才那模樣半死不活,吓我一跳,自然不能放你進門将晦氣過給我,此時人總算新鮮過來,早這樣新鮮多好,難得來看我一眼,就該這麽新鮮。”

阿蘭若歎道:“這些日精神是不大好,可也當不上半死不活罷,你讓我在屋外熬半日的日頭,就爲将我曬出些活氣?”

息澤拈了塊糕入口:“不爲這個爲什麽?”擡手一劃,所向處霧霾漸開,呈出一片石林。林中怪石疊嶂,上頭籠着圈紫光,隐隐傳出異獸的咆哮。大約覺得這個聲兒挺賞心悅目,聽了好一會兒才道:“這頭犬因爲禍多年,花了我好些力氣才捕到,所有異獸中,身形最活的是它,且沒有痛覺,最合你練弓。若你能射中犬因,梵音谷中便沒有射不到的東西。”

阿蘭若從袖中化出弓來,笑道:“讓我去會會它。”

犬因獸乃一頭四角的上古遺獸,習性也對得起它猙獰的長相,就一個猛字。阿蘭若祭出戬時弓,飛身入石陣。犬因獸被息澤餓了幾天,聞到人味很激動,盡管身上力氣被餓得不大足,爪子卻比平日更利,身形也比平日更活,爲了一口食幾乎豁出老命,怪難得。

阿蘭若借着石陣的阻攔,凝神同犬因獸拉開距離,無羽箭破空疾飛,但未近它身就被靈巧躲開。息澤在外頭慢悠悠道:“你瞄準了射它是射不中的,你從前射的那些東西沒一個比你的箭快,但犬因卻永遠能快過你的箭,不如算算你箭的速度,再算算它移動的速度,往偏裏射。”

息澤說的未嘗不是道理,但着實不大容易,這就意味着阿蘭若需做三件事,一是躲着犬因謹防被它逮住一口吞了,二要立刻在心中做出一個精确算籌,三還需花大力氣觀察把握住它的習慣動向。

陣中激戰了半個時辰,誰也沒讨着誰的便宜,美食在前卻不能享用,可想犬因獸有多麽憤怒。

息澤立在石林旁,邊喝茶邊道:“你差不多該出來了罷,個把時辰内射不中它很正常,若因疲累被它吞了我如何向你師父交代。”

話音剛落地,陣中響起犬因獸一聲狂怒的咆哮。

紅衣少女方才借力在石柱上,騰至半空放出精心算計的一箭,正中四角獸胸腹,極妙,且極準。她沉靜的眼中現出一絲飛揚之色,欲落地急退出陣。悲劇,卻就在這個時刻發生了。

落地的一刹那,沒留神地上一堆枇杷核,腳底一個不穩,直直摔下來,前額正磕在近旁的一截石筍上。

而說時遲那時快,狂怒的犬因獸已作勢要猛撲而來。

羽翼振空之聲乍然響起,玄色的翼幅似片濃雲遮蔽天日,急撲而來的玄因獸被一柄長劍當胸刺過釘入一旁的石柱。一切隻在瞬息間發生。玄衣的青年目沉似水,手中封起印伽,銀光之中,林中怪石轟然而動,犬因掙脫長劍的束縛,嘶吼着欲穿過石陣。

陣法因被沉晔做了調動,不像方才那樣懶散松垮,犬因獸一靜一動皆被牽制,但他二人出陣也不像方才那樣便宜,他隻在離犬因獸最遠的西南方留了一段薄弱小口,容二人相擁滾過去。

阿蘭若捂着額頭上流血的傷口模糊地看着他,像是沒搞清他怎麽會突然出現。此等危急時刻,豈容有什麽别的思慮。沉晔一把抱住阿蘭若,一隻手将她受傷的頭按在胸口護住,黑色的羽翼緊緊覆住二人,在犬因掙紮着穿過最近的怪石前,擦身滾過那道薄弱的結界小縫。待他們滾出陣外,息澤已将結界再做了一次加固,目光落在沉晔身上,贊賞道:“幾年不見,你臨戰倒是越發冷靜了。”又道,“小時候就愛冷着一張臉不理人,大了怎麽一點兒長進沒有?”

沉晔面無表情道:“犬因獸如此兇險,你讓她去同犬因對戰?”

息澤道:“她不是射中了嗎,要不是突然摔了一跤,”撓着頭愧疚道,“啊,也怪我,昨天去陣中溜達,剝了幾個枇杷……”但又立刻正色道,“但真正的戰場也是如此,可不會有人幫她清掃枇杷核,全靠自己操心,我這個也正是爲了警醒她。”

阿蘭若躺在沉晔的懷中,幽幽插話道:“我覺得,戰場上可能不會有人吃枇杷,所以我不用操這個心。”

沉晔瞧着息澤,眼光裏沒有一絲溫度:“她身處險境時你在做什麽,她是你的發妻。”

息澤立刻又很愧疚地道:“我在吃她帶給我的糕,沒怎麽留意……”但又馬上正色道,“拜了堂就是夫妻嗎,這就是你們的陋見了,我同阿蘭若可都不這麽覺得。再說,你不是快我一步救到她了,我出手豈不多餘?”

沉晔的面色沉得像塊寒冰:“我若不快一步,她已被犬因咬斷了胳膊。”

息澤奇道:“可能被咬斷胳膊的是她,她都沒有質問我,你爲何質問我?”

沉晔的手還覆在阿蘭若流血的額頭上,她臉上亦出現好奇的神色,附聲道:“啊,這是個好問題,我也想知道。”

沉晔第一次低頭看她,她額頭的血沾在他手上,他曾輕蔑地說這些東西不幹淨,此時卻任由它們污了他的手指。他沒有将手拿開,眼神中有類似掙紮的情緒一閃而過。

阿蘭若輕聲問:“沉晔,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他道:“你怎麽敢……”

她撥開他壓住她額頭的手指,他聲音中含着一絲怒意:“安分些。”

她笑起來:“你真的喜歡我,沉晔。”

他的手指重壓上她的額頭,緊抿着唇沒有說話,但沉淡眸色中,卻僅容她的影子。她的模樣那樣闖進他眼中,像某個世外之人闖進一座塵封的雪域平原,除開她的笑,背後仍是千年不變,有飛雪漫天。

但這已經夠難得了。

她就高興起來,伸手挑起他的下巴:“不承認也沒什麽,我頭痛,你笑一個給我看看。”

他仍抱着她,順她的手擡高下巴,卻微垂着眼看她:“你找死。”

她似笑非笑:“有誰曾像我這樣捏着你下巴調戲你嗎?”

他仍那麽看着她,等着她将手收回去:“你說呢?”照理說該含着怒意,語聲中卻并無怒意。

文恬趕過來送絲帕的手僵在半空,臉色發白,息澤往口裏又送了一塊糕,看了眼天色,咳了一聲總結道:“該挪到床上去躺着的趕緊挪,該做飯的趕緊做飯去,都在這裏戳着算是怎麽?”

沉晔是否喜歡阿蘭若,雖然在聽陌少講這個故事的前半段,鳳九着實在心中捏了把冷汗,此時卻譬如一座大石猛然沉入深谷,砰一聲巨響後頭,升起的是她一顆輕飄飄的心。她覺得欣然,且釋然。

确然,在聽陌少提及犬因獸時,她也想過,爲了唱好同此時這個沉晔的這台戲,她是否也需去歧南後山會一會傳說中的犬因獸。

她想到這個時,頭皮也的确是麻了一麻。

但對阿蘭若同沉晔終成眷屬的感動,悄然淹沒了先前的一絲隐憂。她命中對情字犯煞,情路走得不太平,因她由衷地欣賞阿蘭若,故而希望她的情路好歹比自己順一些,這個結局倒令她滿意。

她提起一隻杯子灌茶,蘇陌葉瞟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神色攢上頹唐面容,那笑意一瞬冷進骨子裏,鳳九打了個哆嗦,想起來對面坐的這位仁兄有個雅号叫作千面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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