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影中魂(3)

鳳九剝着毛豆,覺得潭底睡了個人這樁事還挺稀奇,但此時卻不安全,待打架的那二位從水裏頭冒出來後倒是可以下去一觀。

嘴裏頭嚼着無味的毛豆,鳳九歎息小魚精們其實挺懂享受。坐了人家的位子還吃了人家的豆,免不了在廚藝上提攜他們一兩句:“你們族裏有七香草沒有?曬幹磨粉拿個小罐封好,往後煮花生毛豆抑或是炒瓜子闆栗都可以往裏頭勾一兩勺,味道比現在這個好。”

小童子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裏頭盛滿了欽佩和仰慕,誠懇地受了教。

不過片刻,遠處果然有水浪沖天而起,帶得他們眼前的荷葉都晃了一晃,正好晃出個縫隙來,鳳九趁勢将攢在身旁的毛豆殼扔出去。小童子一隻手穩住荷葉柄激動道:“看,他們出來了……”另一隻手再遞給她一把毛豆。

鳳九擡頭一望,倒抽了一口涼氣。

水潭中參天大樹的光華将林子渲染得如同白晝,騰騰霧色缭繞着翠蘭的樹冠,遠望竟有幾分九天瑤台的意思。此時台上正盤踞着一尾吐息粗重的銀蛟,而月色清輝之下,銀蛟對面衣袂飄飄的持劍之人,不是幾日不見的息澤神君卻是哪個?

紫衣的神君氣定神閑,浮立在最大的一株白露樹的樹梢頭,身後是半痕新月,清風入廣袖。

這是鳳九頭一回看息澤拿劍,大多時候她見到他時他都在搗鼓藥材,因此她私心将他定位得有些文弱。此時見他對着猛蛟的氣勢和威儀,竟覺得這種神姿似乎同他更合稱些。

他持劍的模樣,有一種好看的眼熟。

銀蛟長居于水潭之中,尤其擅水,長嘯一聲,竟有半塘的水颠簸起來,騰空化形爲冰魄利箭。箭雨直向紫衣神君而去。

鳳九瞧着這個陣仗頭皮一麻,心道幸好息澤原本就是此境中人,此時可以聚起仙障來對抗,像她這種境外之人,在這裏會受到法術的限制,尋常仙術尚可,卻使不出什麽重法來,這種時刻必定被箭雨射成個篩子。

箭雨疾飛,一湧而來,卻見息澤并未聚起什麽仙障,反而旋身出劍。雪白的劍光中流矢紛落,待息澤手中劍光緩下來時,她眼尖地瞧見,最後幾簇箭頭被他用劍鋒輕輕一轉打偏,竟回射向憤怒的銀蛟。

銀蛟蜷起身子閃避,紫衣的神君冷靜地瞅着這個空隙急速出手,劍氣擦過蛟尾,竟斬下完完整整的一條尾巴來。

銀蛟痛吼一聲,斷尾拍打過身下的白露林,林木應聲而倒,上頭粘着大塊的蛟血,落進水裏頭融開,老遠都聞得到血腥味。

一列的小魚精個個興奮得眼冒紅光,鳳九身旁的小童子激動得毛豆都忘了剝,手緊緊地拽着鳳九的膝蓋:“猛蛟老爺是頭多尾蛟,尾巴能長七七四十九次,前頭砍的那四十九回它的尾巴都立刻就長出來了,你看這回就沒有長出來!”

鳳九目瞪口呆,生怕自己是看錯了,遲疑道:“我方才似乎瞧着神君他沒有祭出一絲法力,光憑着劍術把那個箭頭雨破了,還把你們猛蛟老爺的尾巴砍了?”

小童子握拳點頭道:“這兩天都是這麽打的呀,厲害神仙要是施法術就打不了這麽久了。我娘說打架這種事,最忌諱雙方懸殊過大,三招兩式間定勝負有什麽看頭。打架的趣味,在于你來我往間勝數的缥缈,懸着打架之人的命,也懸着看架之人的心,看得人眼珠子都舍不得挪,這才是一場有責任感的精彩好架,厲害神仙他很負責吧!”

徒劍宰蛟譬如空手擒虎,這個人的劍術到底是有多麽變态,鳳九無言了半晌,斟酌地捧場道:“神君他很負責,你娘也是一番高見。”

小童子面露得色,突然驚吼一聲:“呀,猛蛟老爺逃到水裏去了。”着急道,“他不曉得傷口流血的時候在水裏頭血流得更快嗎?”

鳳九心中感歎這是多麽有文化的一個小魚精,脖子亦随着他的聲兒朝着戰場一轉。

四下搜尋間,潭水中蓦然打出一個大浪,沉入水底的猛蛟突然破水而出,頭上頂着一團白光,細辨白光中卻是個棺材的形制。

一直淡定以待的息澤神君臉色竟似有微變,鳳九琢磨銀蛟頭上的這個,興許就是方才小魚精口中睡了個美人的冰棺,一時大感興趣,探頭想看得再清楚些。

息澤的劍中有殺意。方才雖然他砍了銀蛟的尾巴,她卻并沒有感到這種殺意,銀蛟似乎亦有所感,得意地一番搖頭晃腦,但頃刻肚子上就中了一劍。

冰棺自高空直垂而下。

在它垂落的過程中,鳳九感覺有一瞬看清了棺中人的面容,還來不及驚訝,便被一種魂魄離體的輕飄之感劈中,腦中一黑。待穩住心神消了眩暈後,她驚訝地發現,自己似乎正在半空急墜。

有一隻手攬上她的腰,接着撞進了一個帶着白檀香和血腥氣的胸膛。耳邊有急速風聲,沉穩心跳聲。

鳳九試着擡頭,望上去的一瞬,對上一雙深幽的眼睛。這雙眼睛前一刻還含着凍雪般的冷肅之意,待映出她的面容迎上她的目光時,卻猛地睜大。

真是漂亮。青丘的第一個春陽照過雪原也不過如此。

鳳九分神想着,覺得摟着自己的手更緊了些,近在耳畔的喘息竟有一絲不穩。

息澤神君他,有些失态。

在這裏看到自己是這麽值得激動的一樁事嗎?鳳九覺得稀奇。

風聲獵獵,也不過就是幾瞬,略啞的聲音貼着她的耳廓說了兩個字:“藏好。”下一刻已将她推了出去。雖是一個危急時刻,力度卻把握得好,她掉落在白露樹的一個枝丫上時沒有覺得什麽不适。

再擡頭望時,息澤禦風已飛得極遠,将銀蛟徹底引離了這一方水潭,似乎打算将新戰場設在潭那邊的一方秃山上。

鳳九栖在白露丫子上,右手在眉骨處搭個涼棚往秃山的方向一瞧,什麽也沒瞧見,耳中隻聽到猛蛟時而痛苦的長嘯,料想息澤正占着上風,并不如何擔心。新月如鈎,潭似明鏡,待要從栖着的丫子上下來,卻見潭水中映出一個佳人倩影。鳳九定睛瞧清楚潭水中佳人的倩影,一頭從樹丫子上栽了下去。

哆嗦着從水裏爬上岸時,鳳九都要哭了。她終于搞清了方才息澤爲何有那麽一驚。原來冰棺裏的美人醒了。

醒來的美人在何處?片刻前在息澤的懷中,此刻正趴在岸上準備哭。

一心一意準備哭的鳳九覺得,她今天實在是很倒黴。普天下誰有她這樣的運氣,看個熱鬧也能把魂魄看到别人的身上。陌少說過此地混亂,但她沒想到能亂到這個地步。她此時宿着冰棺美人的殼子,她連怎麽宿進她殼子的也不曉得。她離開了阿蘭若的殼子,也不曉得那個殼子現今又如何了。

還沒等她醞釀着哭出來,幾棵白露樹後卻率先傳出來一陣肝腸寸斷之聲。她認出來哭天搶地的那個正是方才挨着她坐的小魚精,圍着他的另外兩串小魚精默默地抹着眼淚,他們中間的地上,直僵僵躺着的恰是阿蘭若的殼子。

萍水相逢的小魚精哭得幾欲昏厥:“漂亮姊姊你怎麽這麽不經吓啊,怎麽就吓死了啊……”強撐着昏厥未遂的小身子,鼻子一抽一抽:“阿娘說人死了要給她上兩炷香,我們沒有香,我們就給你上兩把毛豆……”其餘的小魚精也紛紛效仿,不多時,阿蘭若的身上就堆滿了煮花生和煮毛豆。

小魚精們的義氣讓鳳九有點兒感動,一直感動到他們掏出一個打火石來打算把阿蘭若給火葬了。趁着火星還沒打出來,鳳九躲在樹後頭,趕緊撚動經訣隔空将阿蘭若的殼子推進了水中。殼子掉進水中的那一刻,她抹了把腦門上的冷汗,亦不動聲色潛進了水潭中。

在鳳九的算盤裏頭,一旦她靠近阿蘭若的殼子,說不準就能立時換回去,屆時她同這個冰棺美人各歸各位,正是造化得宜。

她在水底下握住阿蘭若的手,沒有什麽反應;抱住阿蘭若,還是沒有什麽反應;撚一個魂魄離體的訣,卻覺此時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像被捆在冰棺美人的殼子裏,脫離無法。

事情它,有些許大條了。

誠然她并非真正的阿蘭若,變不回去心中也覺沒什麽,但頂着阿蘭若的臉,吃穿用度上不用操心,頂着這個冰棺美人的臉,莫非天天跟着小魚精們吃毛豆?毛豆這個東西偶然一吃别有風味,天天吃還是令人惶恐。再則她還應了陌少要頂着阿蘭若的身份幫他的忙,半途而廢也不是她的行事。

鳳九在水底下沉思,既然變不回去了,而她又必得讓所有人繼續認爲她是阿蘭若,有什麽法子?

唔,施個修正之術,将比翼鳥一族關乎阿蘭若模樣的記憶換成這個冰棺美人的,或許是條道。

鳳九想起她的姑姑白淺有一句名言,隻有課業學得不好的人才是真正的聰明人。此情此景,片刻就能想出這麽個好主意,鳳九在心中欽佩自己是個真正的聰明人,順便一贊姑姑的見解。但課業不好,卻始終是個問題。當初夫子教導修正術時她一直在打瞌睡,施術的那個法訣是怎麽念的來着?

被銀蛟頂出去的冰棺如今已落回湖中,就在她們腳底下,鳳九胡亂将阿蘭若塞入冰棺,又胡亂照着一個朦胧印象施了個修正術,胡亂寬慰自己既然是個真正的聰明人,一個小小的修正術豈有什麽爲難之理。做完這一切,她登時将諸煩惱抛諸腦後,踩着水花浮上水面,打算關懷一下息澤打架打得如何了。

看熱鬧的小魚精已散得空空,徒留岸邊一排紮眼的荷葉恹恹攤着,遠處的秃山似乎也沒有什麽動靜,鳳九感到一瞬莫名的空虛。

低頭再望向水面時,水中人長發披肩,白裙外頭披了件男子的紫袍,瞧着竟然有些缥缈熟悉。

一道白光蓦然閃過鳳九的靈台,這個冰棺中的少女,會不會是她真正的殼子?她無法再移到阿蘭若的殼子裏,乃是因她機緣巧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中?這個想法激得她不穩地後退一步。

但來不及深想,天邊忽然扯出一道稠密的閃電,雷聲接踵而至,老天爺有此異象,必是有惡妖将被降服。果然,秃山上傳來猛蛟的聲聲痛吼,冷雨瓢潑,借着白露林的璀璨光華,可見乃是一場赤紅的豪雨。

鳳九擡頭焦急地搜尋息澤的身影,雨霧煙岚中,卻隻見紫衣神君遙遙的一個側影,身周依然沒有什麽仙法護體,銀色的長發被風吹得揚起來,手中的劍像是吸足了血,繞着一圈淡淡的紅光,氣勢迫人。

猛蛟身上被血染透,已看不出原本覆身的銀鱗,眼中卻透出兇光,露出極其猙獰的模樣。

鳳九不禁打了個哆嗦。

被激得狂怒的困獸昂頭嘶吼,電閃之間彎角向紫衣神君瘋狂撞過去,像是已放棄了法術,要以純粹的力量做最後的勝負一搏。鳳九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嘶聲急喊快躲開。紫衣神君卻并未躲開,反而執劍迎上去,劍鋒極穩極快,斬風破雨之勢直劈過蛟首,但那樣硬碰硬的姿勢,堅硬的蛟角亦無可避免刺過他的身體。那一瞬間不曉得眼睛爲何那樣靈敏,鳳九見他反手斬斷刺進身體的蛟角,隻皺了皺眉,臉上甚至沒有其他痛苦的表情。

白露林的光華一瞬凋零,滿目漆黑間,鳳九覺得自己聽到了蛟首落地時的沉重撞擊。她喊了兩聲息澤,沒有人回應。她跌跌撞撞地爬上一個小雲頭,朝着秃山行得近了些,血腥氣漸重間,她一疊聲地喊着息澤,但仍然沒有人回應。

02.

空中影出一輪圓月,四月初二夜,卻有圓月,也是奇哉。雨下得更大,倒是褪了血色。鳳九的小雲頭吸足了雨水,一動一行軟綿綿的,頂不住沉重,最後歇在秃山的一個山洞口。

她全身上下都被雨水澆透,心口一陣涼。

息澤在哪裏,是不是傷得很重,還是已經……他最近都對自己不錯,冒險去始空山給她取護魂草,送她魚吃,她被橘諾兩姐妹算計時,他還來給自己解圍。

她不曉得心頭的恐慌是不忍還是什麽,也不曉得身上的顫抖是冷還是在懼怕什麽。她覺得她不能待在這個山洞,外頭雨再大,不管他是傷了還是怎麽了,她得把他找出來。

正要再沖進雨幕,身後的山洞裏卻傳來一聲輕響。此種深林老洞,極可能宿着一兩頭奇珍異獸。鳳九攀着洞壁向裏頭探了一兩步,并未聽到珍獸的鼻息,又探了一兩步,一陣熟悉的血腥味飄進鼻尖。

顧不得小心扶着岩壁,鳳九顫着嗓子試探地喊出息澤兩個字,幾乎是一路跌進了山洞。

洞口還好些,依稀有月光囫囵見得出個人影,洞裏頭卻是黑如墨石。她一向怕黑,自從小時候走夜路掉進一個蛇窩,也不怎麽再敢走夜路,今天晚上不曉得哪裏借來的一個肥膽。子夜無邊,濕乎乎的山洞裏頭一線光也沒有,她渾身發毛,哆嗦着預備從袖子裏掏顆明珠出來照明。方才她在洞口就該将它掏出來,也不至于不體面地滾進山洞,她不曉得那時候自己怎麽就會忘了。

手指剛觸到袖子裏的明珠,忽感到一股大力将她往後一扯。她啊地驚叫一聲,明珠啪一聲墜地,順着一個斜坡直滾到一個小潭中。小水潭醞出淺淺的一團光,但隻及得她腳下。她才發現方才自己是站在一尾卧蛇的旁邊,再多走一步,一腳踩上去,難免不會被它兩顆毒牙釘入腿中。此刻,這尾卧蛇已斷作兩截。

一隻手摟在自己腰間,将她穩穩收進懷中。她雖是個小女孩,到底青丘的帝姬做了這麽多年,家學淵源還是能耳濡目染一些,曉得判斷這種時刻,會救自己的不一定就是友非敵,需更祭出些警醒來。她定了定神,像凡間那些随意扯塊布就能當招牌的摸骨先生一樣,有意無意地摩挲過圍在腰間的手,想借此斷出身後人大體是個什麽身份。

極光潔的一隻手,食指商陽穴處并無鱗片覆蓋,不是什麽山妖地精。小指指尖圓潤,亦并非鬼族魔族。手掌比自己大許多,應是個男子。指端修長,膚質細膩,看來是位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手掌略有薄繭,哦,公子哥兒偶爾還習個刀或習個劍。

正待進一步摸下去,忽然感到身後的呼吸一窒,又是一股大力,反應過來時,鳳九發現自己背貼着身後的岩塊,困在了公子哥兒和洞壁的中間。

洞頂的石筍滴下水珠,落進小潭中,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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