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阿蘭若(5)

東華的眼中含了些深意,語聲卻聽不出什麽異樣,良久,道:“也好,你先欠着,随時可找我兌。”話罷轉身爲她燃香。倒叫她有些蒙。

果然是成親了,今日她說什麽帝君竟然就認什麽,天上下紅雨也沒有這麽難得。

帝君背對着她坐在床沿,反手于指端變化出一個鼎狀的銅香爐,袖中取出香丸火石,一套動作熟極流暢。

鳳九騰出時候回想,帝君今日的表情,雖然大多在她看來還是一個表情,但似乎有些表情又有微妙的不同。而這些微妙不同的表情,都有些難懂。她搞不懂,也就不打算搞懂,轉而跪行他近些,想看看他燃的何種香。

沒料眼前的紫色背影忽然轉身,她吓了一跳。瞧着近在咫尺的帝君的臉……和帝君纖薄的親上去會有些涼的唇……她強作鎮定:“我就是來看看你燃的什麽香。”

因她膝行跪着,比坐着的帝君還高出些,難得讓帝君落在下乘。

她不動聲色地直起腰,想同帝君的臉錯開些。

錯到一半,左肩卻被帝君伸手攬住,略壓向自己,姿勢像是她俯身要對帝君做些什麽。

帝君微微仰着頭:“我覺得,你看樣子是在想什麽。”

帝君問出這句話時,她并沒有想什麽,但帝君這麽問了,她就想起了什麽。轟一聲,一把火直從額頭燒到脖子後頸根部。

因離得太近,帝君說話時的吐息,不期然必定要缭繞在她的唇瓣,帝君追問:“你在想什麽?”

看着帝君放大的俊美的臉,鳳九突然于此色相間得了極大一悟。

浮世仙途,萬萬年長,渺無盡頭,看上去無論何事何物皆可盡享,但其實,也隻是看上去罷了。與這萬萬年長的命途相比,一生所遇能合心意的美人,不過萬一,能合心意的妙事,不過微末。既然已經是萬一和微末了,遇到就務必不能浪費。何況,眼前這個“萬一”和“微末”,還是同自己成了親的夫君。

她伸出手來捧住帝君的臉,懷着破釜沉舟的決心,正欲一舉親下去……卻感到帝君的手一鈎,她的頭蓦地低下去,正碰到他的唇。

帝君的聲音裏似含了絲笑意:“原來是在想這個。”

她的确是在想這個,但她想是一回事,他說出來又是一回事。這種事,死,都不能承認。她唬起氣勢來,理直氣壯地道:“誰在想這個,我隻是覺得,既然我們成了親,那麽第一次……一定不是我主動親你,片刻前……片刻前雖然我主動了,但隻是因爲我在做夢夢得有點兒糊塗,我清醒着其實是十分矜持的一個人……”

帝君打斷她道:“你說得對,的确是我主動。”

她想要再說些什麽,未竟的話卻淹沒在下一個親吻之中。

帝君閉着眼睛,她才發現他的睫毛竟然很長。

帳頂有明珠微光,白樹投影。鳳九的手搭在帝君肩上,微垂頭亦閉上眼睛,慢慢地圈住帝君的脖子。

這些動作她都做得很無意識,腦子裏模模糊糊地覺得,姻緣真是一樁離奇之事,曾經她最異想天開的時候,也沒有想過帝君有一天成爲他的夫君,會像這樣珍惜地來親自己。他的手那樣輕緩地放在自己頸後,那樣無防備地閉着眼睛,咬着她的嘴唇那樣溫柔。

帝君這樣最神仙的神仙,一直活在三清幻境菩提淨土,世上無人有這個膽子将他拉進十丈紅塵。這件考膽量的事,她幹了,而且,她幹成功了,她太能幹了。

她将他拽入這段風月,這是他從未經曆的事,他一定很不習慣,但即便這樣,他也沒有亂了方寸,仍然是他的步調他的規矩,這的确是她一向曉得的帝君。她覺得很喜歡。

片刻後。

東華低頭瞧着躺在她臂彎中熟睡的鳳九。

懷中的少女柳眉細長,濃密的睫毛安靜地合着,嘴唇紅潤飽滿,比剛醒來時氣色好些。

一個時辰還是太短,縱然自己用了不太光明的法子,才令她後半個時辰未鬧别扭,不過,他倒并不大在意這個不光明的法子妥不妥當。他一向講究實用,法子管用,就是好法子。

此時最要緊之事,是将她的魂魄提出,令她的仙體即刻進入調養封印中将養,不能誤了時辰。

待她數月後調息完畢從封印中出來,混亂的記憶會不會修正,憶及這一段會不會更記恨自己,帝君當然想過,這個也令帝君他微有頭疼。但帝君覺得,此事同行軍布陣不同,沒有什麽預先的對策可想,隻能随機應變,看她到時候是個什麽反應,再看怎麽來哄她。

抱着鳳九來到潭邊,她仍在熟睡中。

月色幽涼,帝君單手将鳳九攬在懷裏,微一擡袖,沉在水月潭底的調養封印破水而出。水簾順着封印邊緣徐徐而落,裸出口暈了白光的冰棺。

冰棺四圍雲霧缭繞,瞬時鋪徹水面,一看即知,此雲氣乃磅礴的仙澤。雲霧中光芒雖淡,卻與樹林的翠華、月夜的清輝全不相同,令十裏白露林瞬然失色。水中的遊魚得分一絲仙澤滋養,抵過百年修煉,紛紛化形,倉皇跪立于水潭之上,垂拜紫衣的神尊。

帝君漠然踏過水面,将懷中熟睡的鳳九小心放進冰棺,聽她在睡夢中蹙眉:“冷。”

有膽子大些的小魚精伸長脖子,想看看冰棺中少女的面容,被同伴倉皇拉回去,擡手将她的頭壓低。小魚精猶自好奇,擡起眼睛偷觑。

帝君将外袍脫下來蓋在鳳九身上,握着她的手直到她不再發抖,輕聲安撫:“待在這裏時乖一些,過些時候,我來接你。”将她散開的長發略一整理,方回頭對跪作一團的小魚精們道:“将她寄在你們這裏,代我好生照看。”

語聲并不見得如何擡高,一潭的小魚精卻将頭垂得更低,恭順得近乎虔誠,聲音雖怯懦倒也整齊:“謹守尊神之令。”

圓月隐沒,小魚精們見白衣的神尊端視冰棺中的少女良久,方伸出手指在她額頭一拂,提出了她的魂魄。離體的魂魄像一團綿軟的白霧萦在他指間,環着微弱的光暈,十分端莊美麗。

鳳九的魂魄需放進一個活人的身體中将養,但若将她的魂魄放到一般人身上,她的修爲有限,怕到時候同那人的魂魄纏在一起,臨到頭來分不開卻麻煩。最好是找個有孕的女子,将她的魂魄寄在她胎中,這樣最好。

東華将鳳九的魂魄小心籠住,轉身時,身後的冰棺緩緩沉沒入水中。

今夜無風。倒是個好天。

第三節

01.

鳳九從一場黑甜深眠中醒來後,坐在床上,蒙了半天。

片刻前,她将床前伺候她的幾個小侍婢趕了出去。說來小侍婢們個個長得水蔥似的,正是她喜歡的模樣,服侍她的手法也熟稔細緻,令她受用。她們也挺懂禮數,曉得尊敬她,稱她殿下。按理說她不該有什麽不如意。

令她發蒙之處卻在于,小侍婢們雖稱她殿下,卻非鳳九殿下,也非九歌殿下,而是阿蘭若殿下。

阿蘭若,這個名兒她曉得。她還曉得阿蘭若已經死了多年,墳頭的蒿草怕都不知長了幾叢,骨頭想必也早化塵埃了。她還記得,前一刻自己還在爲頻婆果同那幾尾巨蟒死搏,驚險處似乎落進了一個虛空,虛空裏頭又發生了什麽她不曉得,但無論發生什麽,她覺得,都不至于讓她一睜眼就變成阿蘭若。

床前的銅鏡裏頭映出她的模樣,紅衣少女黛眉細長,眼神明亮,高鼻梁,薄嘴唇,膚色細白。她皺着眉頭研究半天,覺得無可争議,這是個美人。但這個美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她卻有點兒疑惑。

她忘了自己原本是個什麽樣子了。

這并非單純的失憶。過往三萬多年滄海桑田,她經曆過的事樁樁件件,從頂着一個炎炎烈日自她娘親肚子裏落地,到靠着一股武勇獨闖蛇陣取頻婆果,她全記得挺深刻。但這種深刻卻像翻話本子,說的是個什麽故事她曉得,故事中的人物景緻,她卻沒個概念,譬如她記得她的姑姑白淺,卻忘記白淺長什麽模樣,前三萬年的人生,缥缈隻如謄抄在書冊上的墨字。

她呆愣一陣後,也有些思索。雖然姑姑收藏的話本子裏頭,她瞧見過一種穿越時光的段子同此時的境況挺相合,但那些不過是凡人們胡想出來的罷了,四海八荒并無這種可以攪亂時光的法術。若方才那些侍婢口中所稱的阿蘭若,确然是比翼鳥一族傳說中的阿蘭若,那這個地方怕是哪位術力高強的神尊仿着梵音谷中阿蘭若還活着的時代,重造出的另一個世界。她雖然年紀小沒什麽見識,但作爲青丘的繼承人,這個法術還是略聽說過一些。

自己怕是因緣際會才掉進這個世界中罷,至于被誤認作阿蘭若……她愁眉不展,難不成是她魂魄離體,附在了阿蘭若的身上?

她腦門上立時生出兩顆冷汗。但細細一想,這個推論竟頗有道理。試想倘此時是自己的身體面容,除非自己同阿蘭若原本就長得一副模樣,否則爲何今日所見的侍婢們皆垂着眼睛稱自己阿蘭若殿下?而倘若自己果真同阿蘭若長得一張臉,幾月前初入梵音谷時,暫不論萌少,他們比翼鳥一族的元老又豈會瞧不出來?

乖乖,魂魄調換的事可不是鬧着玩兒。自己的魂魄宿進了阿蘭若的殼子,那誰的魂魄又宿進了自己的殼子?關鍵是,自己的殼子現下在何處?更關鍵是,它到底長個什麽樣子?

鳳九一時頭皮發麻,真是要找,都無從找起啊。況且頻婆果還在原身上。幸而臨出天罡罩時英明地将果子裝進了随身錦囊,除非她的咒文,任誰也打不開,大約果子算保住了。

前事梳理半日,發現所擔憂者大多是場虛驚,也沒有什麽緊要事候着自己,鳳九一顆心漸漸地釋然。

她慶幸自己是個膽大的仙,尋常女子不幸掉入這麽個地方,觸上這麽個黴頭,前途未蔔回首無路,且是孤單一人,恐早已怕得涕淚漣漣。

她雖然也有片刻驚慌,但驚慌片刻後,倒是能立刻想開。既來之則安之,來都來了,暫且就這麽安住罷。掉進這個地方,估摸沒有什麽人曉得,也不用指望誰來相救。如此,倒是淡定了。

命裏若有這個劫數,躲也無處躲,命裏若無這個劫數,遲早有機緣令自己找到殼子走出這個地方。急,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況且這個阿蘭若一看就身在富貴家,也虧不了自己什麽,當是來此度個小假,松快松快心胸。這個倒比借着九歌的身份住在梵音谷,時時還需考慮銀錢之事強些。

如此,還是自己賺了。

凡人有句詩怎麽說的來着?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蝼蟻一般繁忙度日的凡人中,也有具大智慧的。此話說得正是。

過着阿蘭若的人生,演着阿蘭若這個角兒,将鳳九這個身份全數抛開,幾日下來,倒是過得挺舒心灑脫。

隻除了一件,關乎蛇。

據仆婢的提說和鳳九自己的揣測,阿蘭若衣食住行的諸般習性,同她一向其實沒有什麽不同,不用刻意模仿,她還高興了一場。

沒承想幾日後,兩個青衣小侍卻擡着條碗口粗的青蟒到她的面前,規規矩矩地請示她:“殿下近日沒有召見青殿,青殿已怒得吞了三頭牛,奴們想着青殿思念殿下,特帶青殿來見見殿下。今日天風和暖,不知殿下要不要帶青殿出去散一散步?”當是時,鳳九瞧着三丈多長在她跟前咝咝吐着芯子的青殿,腦袋一暈,咕咚一聲,就從椅子上栽了下去。

阿蘭若因幼時被她娘親丢進蛇窩裏頭養大,對蛇蟻一類,最是親近。聽說這個青殿,就是她小時候救的一條小青蛇,當成親弟弟養着,取個名字叫阿青。宮裏頭上到伺候上君的上侍,下到打理雜務的小奴仆,一應地尊稱這條長蟲一聲青殿。

“宮裏頭”三個字,說明阿蘭若是個公主,上君這個稱謂,乃是比翼鳥對他們頭兒的敬稱,說明阿蘭若是比翼鳥一族的公主。扮個公主于鳳九而言,不是什麽難事,但扮個熱愛長蟲的公主……她那日從驚吓中醒來,思及此事,不及半炷香又暈了過去。

懼蛇,是她不得不跨過去的一道坎。跨得過,她就是世人眼中如假包換的阿蘭若公主,可日日摸魚捉蟹享她的清福。跨不過,遲早被人揪出她是個冒牌貨,落一個人爲刀俎我爲魚肉……

鳳九茫然地想了三日對策。第三日午時,靈光一閃,憶及小時候自己厭食紅蘿蔔,姑姑在青丘大開紅蘿蔔宴,整治她連吃十日,很有效果。說不準這個法子,此番可以用用。

又三日後,王都老字号酒樓醉裏仙二層,最靠裏的一個肅靜包間中,鳳九望着一桌的全蛇宴,端坐靜默。

桌子上杯疊杯盤疊盤,什麽清炒蛇蛋、椒鹽蛇條、生焖蛇肉、炖蛇湯,十來道菜從蛇兒子到蛇老子,一個都不落下。

離桌子幾步遠立了道屏風,屏風後頭擱了個嘔盆。

鳳九靜默半日,顫抖地提起筷子,一筷一口,一吞一嘔,幾十筷子下去,膽汁幾欲嘔出來方才罷休。自覺最後幾輪至少提筷子時手不抖了,也算個長進,凡事不可操之過急,需循序漸進,留明日再戰。慘白着臉推門而出,深一腳淺一腳移向樓口打道回府。

方才一道蛇羹,平心而論倒是鮮美。若是将青殿做成蛇羹,青殿那般宏巨的身量,不曉得能做多少盆。腦中蓦然浮現出青殿吐芯長咝的威風面容,一股蛇腥味自胃中直翻到喉嚨口,鳳九臉色一變,捂嘴大步向包間沖。

因轉身太過急切,未留神身後徐行了位白衣少女,沖撞之下白衣女子“呀”一聲,順着樓階直跌而下。

鳳九傻眼一望,一位正欲上樓的玄衣青年千鈞時刻擡手一攬,恰好将跌落的白衣女子接入懷中。

鳳九心中贊歎,好一個英雄救美。但英雄的面目都沒看清,胃中又是一陣翻騰,趕緊撒開腳丫子朝包間中的嘔盆疾奔。

扶着嘔盆嘔了半日,方順過氣來。再推門時,步子都是飄的。恍惚地飄到樓梯口欲下樓,迎面卻撞上一道冷肅的目光。

自古來英雄救美,又似這般的英雄救美,衆目睽睽下美人在懷,自然是四目相對,一眼兩眼,含情目裏定姻緣。但這個四目相對,須是英雄和美人四目相對,方是一段風流。

此刻,救人的英雄卻來和自己大眼瞪小眼,這是唱的哪一出?

鳳九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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