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昊的大名他自然聽說過,東華征戰八荒統一六界時,他是他座下聯軍百萬、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名将,東華坐上天地之主的位子後,他是他座下運籌帷幄中、決勝千裏外的名相,一向都得東華看重。後來東華避世太晨宮,據說他也同那個時代東華的屬官們一同避隐了。
不過傳聞中,東華屬官的避隐之處皆是下界數一數二的上好仙山,怎麽唯獨這個孟昊神君卻是此等品位,竟避到了窮山惡水的白水山?
姬蘅目光遙望向不知何處,徐徐道:“父親當年愛上了我母後,拜辭帝君來到南荒,卻被前代赤之魔君以母後爲餌,施計困在了白水山,且用擒龍鎖穿過龍骨将他鎖在白潭中,月月年年守護潭中的龍腦樹。這些事母後從前未曾同我提說,直到三百多年前,皇兄将闵酥罰在白水山中思過,我偷偷跑去救他時,才終于曉得。”
小燕漸漸地聽出一些趣味,一時忘記自傷,在心中頻頻點頭,怪不得從不曾聽得孟昊神君避隐後的境況,原來這位一代名将栽在了紅顔這兩個字上頭,真是栽得風流。
姬蘅的眼神浮出空洞,透出一種回憶傷懷舊事不願多說的悲涼:“爲了救出闵酥,我被白水山遍山的毒物圍攻,數百種毒物一起咬上來。”說到這裏,她哆嗦了一下,小燕的心中亦哆嗦了一下。
她繼續道:“命懸一線時,是父親掙脫擒龍鎖救了我,可他……可他也重傷不治。”哽了一哽,道:“父親臨羽化前,我們遇到了帝君,父親将我托付給他,求他照顧我平安,解我身上百種毒物彙成的秋水毒。”無視小燕陡然驚異的神色,她迷離道:“父親知道我愛闵酥,但他以爲皇兄煦旸定如他父君一般心狠手毒,此時救出闵酥同他私逃,卻是下下之策,定會再被捉拿回去。他求帝君将娶我之事按部就班,以放松皇兄的警惕,且趁着備婚這一兩月的合計準備,将出逃之地和出逃後的路,一條一條細細鋪好。父親料想此次回去,無論我在何處,皇兄明裏暗中都一定對我監看得更嚴實,唯成親夜可能疏松,他求帝君在成親那一夜,能掩護我和闵酥出逃。”
她擡眼看向小燕:“帝君對洪荒時代随他征戰天下的屬官們一向看重,父親臨死前請求他庇佑我,他答應了。”
她的聲音漸漸低啞,眼中卻透露出凄慘來,襯着頹然猶有淚痕的臉色,道:“帝君身旁的重霖仙者對當年事亦知一二,以爲帝君對我有恩,我自當肝腦塗地地報答,待帝君入梵音谷講學時,便常招我跟随服侍。若非如此,我不會不記教訓再陷入另一段情。兩百多年來,且由它越陷越深,如今将自己置于如此悲慘的境地。這世間,再沒有比喜歡上帝君更加容易之事,也再沒有比得到他更加困難之事。九重天上,重霖仙者對我也曾多加照拂,但近來,我卻不由自主要恨他。”
她的臉埋進手中,指縫中浸出淚:“細想起來,我和知鶴其實也沒有什麽不同,可笑此前我卻看不上她。世間女子于帝君而言,大約隻分兩類,一類是唯一能做他帝後的一個人,一類是其他人。我有時會想,爲什麽他不選擇我成爲于他特别的那個人,但今天我終于明白,其實沒有什麽所謂因果和爲什麽,不過是機緣所緻罷了。”
小燕沒言語,姬蘅所說,十有八九同他一向的認知都正好相反,這令他着實混亂,他覺得他要好好理一理。
白日蒼茫,積雪蕭索,挺拔的青松像是入定了萬年。
許久,姬蘅才擡起頭來,臉上已瞧不出什麽凄慘軟弱,隻是面色仍然差些,淡淡向小燕道:“今日同你說這麽多,是求你對我斷情。”
她垂目道:“我想了這麽久,卻想出這樣的結果,你一定覺得我更加可笑吧。”指甲嵌進手心,手握得用力,話卻說得輕,“可既然我喜歡了帝君,爲這段情堅持了兩百多年,就還想再試一試,試一試這個機緣。也許終有一日,它會轉到我的頭上,最後的最後,帝君他會選擇誰,也許還未可知。”
小燕定定地瞧着姬蘅流血的手心,有一刻想去握住,手伸到半途又收回來。他理了半晌,領會了姬蘅的意思似乎是她發現帝君并不喜歡她,她感到很傷心,但即使這樣,她還是打算要再争取一下。
這令小燕感到震驚。
一則,他覺得姬蘅這種沉魚落雁以花爲容以月爲貌的國色,冰塊臉他竟然敢不喜歡,這真是不可理喻。另一則,他又直覺這是件好事,心中先行一步地感到高興,自己追求姬蘅的道路,似乎一夕之間平坦了許多。
既然這樣,也不急在一時,姬蘅的腦子轉不過來,他可以再等等,人越是長得美越容易犯糊塗,真正犯一輩子糊塗的卻少有。
不過,姬蘅美到這種程度,這個糊塗萬一要犯很久呢?他又有點兒糾結。
小燕撓着頭,這樣糾結的自己,看來無論如何也拯救不了同樣糾結的一個姬蘅了。姬蘅既然還有将東華争回來的壯志雄心,那放她一人待着,一時半會兒估摸也出不了什麽大事,自己倒是要出去散一散心。
擡眼看月上東山,差不多已過了兩三個時辰,不曉得冰塊臉将鳳九救出來沒有,小燕心中存着這個思量,皺着眉頭匆匆一路行至解憂泉,打算探一探。
行至解憂泉,眼前的景色,卻令小燕傻了。
小燕記得,方才他臨走時解憂泉還是個殘垣斷壁模樣,塘中水被渾攪得點滴不留,也不過半日時辰,平地之上竟陡起了一座空心的海子,繞定泉中央四尾巨蟒和阿蘭若之夢。
區區一個梵音谷,能人異士倒是多。
小燕按一個雲頭騰到半空,欲瞧一瞧能人的真面目。
能人卻是連三殿下。
水浪的制高處托起一方白玉桌白玉凳,桌上擺開一局殘棋,連三殿下手裏把玩着一枚棋子,正不緊不慢地同萌少說着話,滔天的巨浪在他腳底下馴服得似隻家養的鹞鴿。
小燕迷惑地想了一陣,又想了一陣,才想起來連三殿下在天族擔的神位乃是四海水君。照理說,一介掌管八荒水域的四海水君,莫說瞬息間移個海子過來當東華和鳳九的護身結界,就是移十個過來都該不在話下。不過他從前瞧連宋一向覺得他就是個纨绔,四海水君這個神位不過是得他天君老爹的便宜,此時瞧來,他倒甚有兩把刷子。
小燕躍身飛上浪頭,正聽萌少蹙眉向連宋禀道:“入夢救人之事,雖然傳說中是一套可行之法,但實則,臣聽聞夢中有什麽兇險無可預知,據傳曾有一位入夢救人之人,因不知夢境的法則在夢中強行施出重法,不僅人沒能救得出,還緻使夢境破碎,與被救之人一同赴了黃泉陰司……”萌少沉痛地将眉毛擰成一橫,喑啞道,“臣很是揪心,帝座縱然法力無邊翻手雲覆手雨,但阿蘭若之夢卻正容不得高深法力與之相衡,此事原本便僅得一兩分生機,他們此去這許多時辰,臣心中擔憂,帝座同九歌她,怕是已兇多吉少……”
小燕被腳下一個浪頭絆了一跤,接住萌少的話頭,怒目道:“冰塊臉不是說一定将小九送回來?”恨道,“這個什麽什麽夢,你們護得它像個軟殼雞蛋似的經不得碰,依老子看,既然無論選哪條道都是兇多吉少,不如将它一錘敲碎了,兩人是死是活見一個分曉。冰塊臉除了法力高深些也不頂什麽大用,這個法力正好在夢碎時用來護着小九,至于他嘛,他活了這麽大歲數,多賺幾個年頭少賺幾個年頭,老子覺得對他也沒有什麽分别!”
一席話令萌少也略有動搖,道:“帝座的法力在阿蘭若之夢中确然無大用,比起兩人齊困死在夢中,這個法子雖孤注一擲但聽上去……也有一些可行……”萌少畢竟朝中爲臣爲了近百年,察言觀色比小燕是要強些,雖然心中更擔憂鳳九,但看連宋像是更站在東華一邊,這句話的後頭又添了句:“當然一切還是以君座之意定奪。”
他二人一個自煩憂,一個自憤恨,比起他們兩個來,連三殿下八風不動倒是十足十的沉定,他收拾着局面上的黑白子,慢悠悠道:“不如我們打個賭,這個夢能不能困住東華,其實本座也有幾分興趣。不過本座方才聽你們推測,覺得東華的法力在阿蘭若之夢中無法施展,他就沒有旁的辦法了,這個,本座卻覺得不好苟同。”
連三殿下将棋子放進棋盒中,漫不經心向着萌少道:“你也算是地仙,說起來神族的史籍,幼時也曾讀過一兩冊吧,還記得史冊中記載的洪荒之末,東華座下七十二名将嗎?”
萌少不明所以地點頭,他當年考學時這一題還曾考到過,因當日未答得上來,是以多年後記得尤爲深刻些。傳說這七十二名将唯奉東華爲主,随便拎一個出來,都抵得上數個如今天族的膿包天将,十分厲害。
連三殿下客氣地笑了笑:“這些洪荒神将馴服在東華的座下,可不止因他打架打得好。能坐上天地共主的位子,光靠法力無邊是不行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還要靠這個地方。”
話罷手一擡便在半空中起出一個賭局,化出随身的兵器戟越槍,輕飄飄壓在了東華名下,笑吟吟向萌少和小燕道:“兩位,請下注。”
第二節
01.
鳳九不曉得自己在睡夢中沉浮了多久。
雖然靈台渾渾然不甚清明,但偶爾也有一些知覺。她似乎被誰抱着。
她心中覺得自己該曉得抱住她的人是誰,卻不明白爲何想不起來。鼻息間隐隐然飄入一絲白檀香,此香亦令她覺得熟悉。但這種熟悉卻似隔了層山霧,令她疑惑。
穩穩地被抱了一陣子後,似乎輾轉被放到一個柔軟的處所。她覺得這樣躺着更舒服些,懶懶随抱着她的那雙手折騰。
因大多時候意識含糊着,且身體上的痛楚是一陣兒一陣兒來,尋常隻感到疲累無力并無甚疼痛,這麽躺着便正合她的意,還算舒心。
但總有疼痛襲來且一時難忍的時候,她不大經痛,料想痛得狠了也曾嚷過。每當痛到深處時,總有一隻手穩穩地将她扶起來靠着,一勺一勺喂給她什麽東西。這個東西血腥味甚濃,不大好喝,但一入喉疼痛就少許多,她覺得應該是個好東西。
她被嗆着時,會有人輕緩地拍她的背;躺得不安穩時,會有人握住她的手;哼哼時,就有人将她摟在懷中。所以她經常哼哼,沒事兒也哼哼,想起來就哼哼。
靈台稍有些許清明,她便在腦中盡力思索照顧自己的人應是誰,這個照顧的手法很細緻,她覺得他很有前途。但每當此時,腦中卻又開始含糊。
時光若流華,寸寸流逝,悄然無聲。她的神思總有些颠三倒四,眼前開始煙雲一般地掠過許多熟人。最後,定格在一位身着華服風姿婉約的貴婦人身上。這個貴婦人,是她娘親的娘親,她的姥姥伏覓仙母。她有些昏頭。
姥姥她老人家此時正坐在家中的小花廳裏同娘親議論着什麽。
她的這個姥姥伏覓仙母,一向瞧着雖然十分溫和可親,但實在是位厲害又好計較的仙母,平生大事是将膝下幾個女兒都嫁得好人家。在她的周全計較下,膝下七個女兒的确無一不嫁得穩妥,着實是位人生赢家。但嫁完女兒後,這位仙母卻開始時常地感到人生寂寞如雪的空虛。
空虛了一兩千年,有一天,鳳九她姥爺做壽,她爹攜他們全家回去給丈人賀壽。她爹領她到伏覓仙母跟前敬茶,敬得這位站在人生赢家制高點高處不勝寒的仙母頓時欣喜地發現,她最大的這個外孫女鳳九,今年已經有三萬多歲了。
這個年紀,差不多可以開始給她找個婆家了。
從此仙母她老人家又找到了新的人生追求,來大女兒家做客做得異常殷勤。
鳳九躲在小花廳的外頭,豎起一雙耳朵,聽她姥姥同她娘親到底在說些什麽。隻聽姥姥道:“九兒的姻緣嘛,爲娘之所以這麽早做打算,是要幫她好好地挑揀挑揀。我們九兒這樣的容貌和性情,必定要嫁個三代以上的世家子弟。不過世家子弟中,也并非個個能耐,譬如前陣子你二妹夫同我舉薦的南海水君的小兒子,相貌倒是俊,家世也尚可,但手中卻沒握着什麽實職,委實是樁遺憾。爲娘心中覺得,配得上九兒的,必定要是個手握重權的世家子,這才是有前途。再則,那種武将爲娘也不大喜歡,譬如你四妹夫那樣的。雖然你四妹夫也算位高權重,不過,這樁婚事卻一直是爲娘的一塊心病。當日,唉,當日若非你四妹妹絕食相逼非他不嫁,爲娘怎會将好好一個孩兒送到一介莽夫的手中。武将嘛,成天打打殺殺,哪裏曉得憐惜疼惜人,你是九兒的娘,你便不能再犯爲娘這種過錯,此後同九兒相交得深的但凡有武将,你都須多留一個心眼。此外還有一樁也極重要,所謂姻緣良配,我們九兒長得這樣好,自然也需尋個相貌同她一徑登對的,将來生出的小崽才更冰雪可愛,不辱沒咱們赤狐族和九尾白狐族的聲名。爲娘此時大約隻能想到這麽些,都很大略,更細緻的待爲娘回去再行考慮考慮。”
鳳九她娘在一旁稱贊她姥姥考慮得很是,她們必定照着她老人家的旨意幫鳳九尋覓良婿,她老人家勿要憂心如何如何。
姥姥和娘親的一番話,如千斤重石積壓在鳳九的心頭,她蹒跚着蹑手蹑腳離開小花廳,一路上感到頭上頂了座山似的昏重。
她心儀的東華帝君,雖然白手起家身居高位,卻并非三代以上的世家,姥姥一定不喜歡。帝君他早年雖手執大權,卻早已避入太晨宮不理世事,如今已未曾握得什麽實權,姥姥一定又不喜歡。帝君打架打得甚好,好得許多次他統領的戰事都錄入了神族典冊供後世瞻仰,比四姨夫那種純粹的武将都不知武将了幾多倍,姥姥一定更加的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