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宋君在帝君回宮的第二日下午前來太晨宮找帝君,連宋君常來太晨宮串門,這個本沒有什麽稀奇,但一向吊兒郎當的連宋君臉上竟會出現那麽肅穆的表情,重霖感覺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過,上次似乎還是在四百多年前成玉元君脫凡上天的時候。帝君帶回來的那隻重傷的靈狐今午才被兩個小童從藥君府上擡回來,藥君妙手回春,這隻狐已沒有什麽大礙。它瞧着救了自己一命的帝君,眼神中流露出欽慕——這是隻已能化成人形的狐。
其實帝君從來就不是什麽大慈大悲救死扶傷的個性,此次救這麽一隻靈狐回來,重霖也感到有些吃驚,但瞧着靈狐火紅的毛皮,蓦然想起三百年前太晨宮中曾養過的那隻活潑好動的小狐狸。帝君大約也是思及舊事,才發了一回善心。當年的那隻小狐狸雖不能化形,皮毛看上去也不大出衆,但比許多能化形的仙禽仙獸都更加靈性,十分讨帝君的歡心。這麽多年,他瞧帝君對這隻靈狐比對其他什麽都更爲上心,卻不知爲何會走失,大約也是它同帝君的緣分淺。
重霖遠目神遊一陣,歎了口氣,正欲前往正殿打理一些事務,蓦然見方才已遠去的連宋君正站在自己跟前,擡着扇子道:“對了,東華此時是在院中,還是正殿還是寝殿?我懶得走冤枉路。”
托對帝君動向無一時一刻不清楚的重霖仙官的福,連宋君一步冤枉路也沒多走地闖進帝君寝殿,彼時,帝君正在擺一盤棋。但棋盤中壓根兒沒放幾粒棋子,他手中拎着粒黑子也是半天沒擺下去,仔細瞧并不像在思考棋譜,倒像是又在走神。房中的屏風旁搭了個小窩,一隻紅狐怯生生地探出腦袋來,一雙烏黑的眼睛怯怯地瞧着帝君。
連宋此來是有要事,于是徑直走到東華的跟前。帝君回神中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連宋神色凝重地搬了一條看上去最爲舒适的凳子坐,開門見山道:“比翼鳥那一族的頻婆果,今年有個對凡人而言生死人肉白骨的功用,這個你有否聽說?”
東華将黑子重放入棋簍,又拈起一枚白子,心不在焉地道:“聽說過,怎麽了?”
連宋蹙眉道:“聽說鳳九曾因報恩之故嫁過一個凡夫,這個凡夫死後她才回的青丘。雖然司命倒是說她同那個凡夫沒有什麽,不過合着頻婆果這樁事我感覺挺奇怪,今早便傳司命到元極宮中陪我喝了趟酒。司命這個人酒量淺,幾盅酒下肚後,那個凡人的事我雖然沒有探問出多少來,倒是無意中問出了另一樁事,”擡眼道,“這樁事,還同你有關系。”
白子落下棋盤,東華道:“小白的事同我有關系很正常。”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連宋欲言又止地道:“據司命說鳳九她當年,爲了救人曾将自己的毛皮出賣給玄之魔君聶初寅,聶初寅占了她的毛皮後,另借了她一身紅色的靈狐皮暫頂着,”看向東華道,“這樁事正好發生在三百零五年前。”
東華似乎愣了,落子的手久久未從棋盤上收回來,道:“你說,我走失的那隻狐狸是小白?”
連宋倒了杯茶潤口,繼續道:“聽說她因爲小時候被你救過一命,一直對你念念不忘,七百多年前太晨宮采辦宮女時,央司命将她弄進了你宮中做婢女。不曉得你爲什麽一直沒有注意到她,後來你被困在十惡蓮花境中,她去救你,化成靈狐跟在你身邊,聽說是想要打動你,但後來你要同姬蘅大婚,”說到這裏瞧了眼似乎很震驚的東華,琢磨道,“是不是有這麽一個事,你同姬蘅大婚前,她不小心傷了姬蘅,然後你讓重霖将她關了又許久沒有理她?”看東華蹙眉點頭,才道,“聽說後來重霖看她實在可憐,将她放了出來,但姬蘅養的那頭雪獅差點兒将她弄死,幸好後來被司命救了。據司命酒後真言,那一次她傷得實在重,在他府中足足養了三天才養回一些神志。你不理她又不管她也沒有找過她,讓她挺難過挺灰心的,所以後來傷好了就直接回了青丘。”沉吟道,“怪不得你天上地下地找再也沒有找到過她,我當初就覺得奇怪,一隻靈狐而已,即便突然走失也不至于走失得這樣徹底。”又道,“我琢磨這些事你多半毫不知情,特地來告知你。近些日我看你們的關系倒像是又趨于好,不過鳳九對你可能還有些不能解的心結。”
帝君的情緒一向不大外露,此時卻破天荒地将手指揉上了太陽穴。連宋看他這個模樣也有些稀奇,道:“你怎麽了?”
東華的聲音有一絲不同于往日,道:“你說得不錯,她大約還記恨我,我在想怎麽辦。”
連宋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道:“對了,昨天比翼鳥宗學的競技我後來也去探聽了一二,聽說原本第一名的獎品是頻婆果,被你臨時換成了一籃子蟠桃?宣布獎勵的時候,我看鳳九的臉色不大對,”又瞟了一眼屏風下探頭豎耳的狐狸,道,“這隻紅狐我暫替你照看,你還是先下去看看她,怕她出個什麽萬一。”
東華揉着額頭的手停住,怔了一怔道:“小白她臉色不好?”
興許說完從司命處探來的這些秘密,連宋君備感輕松,吊兒郎當樣轉瞬又回到身上,攤手道:“我也不大曉得,”又笑着瞟了東華一眼道,“雖然我一向會猜女人的心思,但你們小白這種類型的,老實說我也不大猜得準,隻是瞧她的模樣像是很委屈,所以才讓你趕緊下去看看,興許……”
話還沒說完,忽聽到外頭一陣喧鬧,二人剛起身,寝殿大門已被撞得敞開。燕池悟立在寝殿門口,氣急敗壞地看向他二人并屏風角落處的狐狸,破口一篇大罵:“他爺爺的,鳳九此時被困在蛇陣中生死未蔔,你們居然還有閑心在這裏喝茶下棋逗狐狸!”
連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被罵得愣了愣。東華倒是很清明,破天荒沒有将小燕這句“他爺爺的”粗話噎回去,皺着眉聲音極沉道:“小白怎麽了?”
燕池悟恨恨瞪向東華:“你還有臉問老子她怎麽了,老子雖然喜歡姬蘅,老子也看不上你二話不說将原本該是鳳九的東西送給姬蘅讨她歡心的樣子。鳳九要頻婆果有急用你又不是不曉得,你把它送了姬蘅,她沒有辦法隻好去闖解憂泉,趁果子沒被摘下前先将它盜出來。她那三萬年半吊子的修爲哪裏敵得過護果的四條巨蟒,現在還被困在蛇陣中不曉得是生是死,老子同萌少連同萌少她娘皆沒有辦法……”
罵得正興起,忽感一陣風從身旁掠過,轉回頭問連宋道:“冰塊臉他人呢?”
連宋君收了扇子神色沉重:“救人去了,”又道,“我就曉得要出什麽萬一。”話落地亦憑空消失,唯餘小燕同角落裏瑟縮的狐狸面面相觑,小燕愣了一瞬亦跟上去。
解憂泉已毀得不成樣子,頹壁殘垣四處傾塌,清清碧泉也不見蹤迹,以華表爲界鑄起的蛇陣中唯餘一方高地上的頻婆樹尚完好無損。蛇陣外白日高照,蛇陣内暗無天色,四條巨蟒于東南西北四方巍巍盤旋鎮守,紅色的眼睛像燃燒的燈籠,蛇陣中護着一個藍霧氤氲的結界。白衣少女雙目緊閉懸空而浮,長發垂落如絹絲潑墨,不曉得是昏迷還是在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