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雪晴,碧天如洗,閑閑浮了幾朵祥雲,是個好天氣。決賽的生員兩人一隊已事先分好組,隻等東華帝君列席後,賽場一開便殺入雪林之中亂戰。按此次賽制的規矩,先組内兩人對打,分出勝負後再同他組的赢家相鬥,一炷香内每組至多留下一人,留下之人第二輪抽簽分組再戰,剩三人進入最後一輪,終輪中三人兩兩比試,再取出一、二、三名。
鳳九第一輪的對手是學中一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她不是很将他放在心上。一看時辰還早,參賽的其他同窗紛紛祭出長劍來擦拭準備,她亦從袖子裏抽出陶鑄劍來裝模作樣地擦一擦。空當中瞧見正對面的看台上,不知從哪裏冒出的團子正扶着欄杆生怕她看不見似的跳着同她招手,團子身後站着含笑的連宋君,二人混在人群中約莫是偷偷跑來瞧熱鬧。團子似乎還在擔憂地嘟哝什麽,鳳九定睛仔細辨讀,看出來他說的是:“鳳九姐姐你一定小心些千萬别動了胎氣,要保重身體,如果中途肚子痛一定要記得退出曉不曉得——”鳳九手一抖,陶鑄劍差點兒照着他們那處直釘過去。
辰時末刻,東華帝君終于露面。不同于看台上衆人猜測他老人家會如何威風凜凜地或乘風或騰雲或踩着萬鈞雷霆而來,帝君極爲低調地一路慢悠悠散步進入賽場,行至百級木階跟前,再一路慢悠悠踩着木階走上看台。
看台上已然端坐的女君和幾個臣下死也沒有想到,東華會以這樣的方式出場。在他們的設想中,帝君無論乘風還是乘雲都是臨空現世,屆時女君自座上起領着臣下當空跪拜将帝君迎上首座……多麽周全細緻的禮儀。如今帝君還在台下,他們卻已端坐台上,着實大不敬。鳳九眼見女君額頭冒出滴滴冷汗,慌忙中領着衆臣下次第化出比翼鳥的原身從看台後側偷偷飛下,再化出人形亟亟趕到看台前面對着登上木階五六級的東華的背影,亡羊補牢地伏倒大拜道:“臣,恭迎帝君仙駕。”東華帝君曾爲天地共主,自然當得起所有族内的王在他面前自稱一聲臣下。
四圍看台上衆人目瞪口呆地遙望這一幕,嘈雜的賽場一時間靜寂如若無人,唯餘東華的腳步踩在年久失修的木階上偶爾發出嗒嗒之聲。未見帝君有什麽停頓,主看台延至候場處再至四維的看台,衆人靜穆中突然此起彼伏地大跪拜倒,“恭迎帝君仙駕”之聲響徹四野。帝君仍氣定神閑地攀他的木梯,不緊不慢直到登上頂層的看台,矮身坐上尊首的位置,才淡淡拂袖道:“都跪着做什麽,我來遲了些許,比賽什麽時候開始?”衆人由女君領着再一跪一拜後方起身。鳳九随着衆人起身,擡頭看向東華時,見他垂眼漫不經心地将目光滑過她,停了一會兒,又若無其事地移開去。
她略有恍惚,東華身負着什麽樣的戰名和威名她自然曉得,但她自認識東華起他已退隐避世,平日裏調香燒陶繪畫釣魚,這些興趣都使他顯得親切,她從不曾遙想過他當年身爲天地共主受六界朝拜供奉時是何等威儀。原來這就是六界之君的氣度,她頭一回覺得東華離她有些遙不可及。奈何她現在才有這個領悟,若是當年小小年紀已看出此道來,指不定在追着東華跑的這條路上早已打了退堂鼓,也少吃一些苦頭,她小的時候着實勇氣可嘉。不過話說回來,帝君這樣的人,能陷入一段情,愛上一個女子也着實是件奇事。她擡眼望向從方才起便一直尾随着東華一身白衣的姬蘅。還爲了這個女子不惜花費許多心思,更是奇事。
擂鼓響動若雷鳴,由女君欽點主持大局的夫子自雪林旁一座臨時搭起的高台無限風光地現身,代女君緻了詞,将比賽的規矩宣讀一遍,并命兩個童子點起一炷計時的高香,算是拉開了決賽大幕。
又一陣喧天的擂鼓聲中,候場處衆生員持着利劍踩着鼓點齊殺入明晃晃的雪林中,一時間喊殺聲起劍花紛擾,時刻皆有倒黴蛋自雪樁頂墜入雪林中。鳳九三招兩式已将對手挑下樁去,蹲在一旁看熱鬧。今次雖承女君英明已着夫子将決賽的生員篩過一遍,可人還是太多,第一輪許多都是活生生被擠下雪樁子,實在很冤枉。
香燃得快,一炷香燃盡,場上隻剩三分之一的生員。夫子點了點,共二十六人。不待休整又一陣擂鼓聲宣告進入第二輪,鳳九因第一輪後半場中一直蹲在一旁看熱鬧,除了站起來腿有點兒麻外着實休息得很夠,精神頭便十足,三招兩式中又将抽簽抽得的對手挑下樁。因此輪人少,不似方才雜亂,大家都打得比較精緻,也方便看台上看客們圍觀,稍微能瞧清楚一二,時不時有喝彩聲傳來。
比翼鳥一族因壽短而長得顯老,如今與鳳九拼殺的這幫同窗個個不過百歲左右,就算剛把乳牙長全便開始學劍劍,齡也不過百年,與她習劍兩萬餘年相比豈可同日而語。東華說得不錯,隻要她能在雪樁上來去自如,頻婆果便已是她囊中之物。
此輪雖不以燃香來計算賽時,兩個小童還是點了炷香來估算打到還剩三人需用的時辰,以方便下屆或下下屆若仍要比劍好有個計較。令衆人目瞪口呆的是,香還未燃完,雪林中光滑的雪地上橫七豎八下餃子似的已躺了二十五人,方圓内阡陌縱橫如棵棵玉筍的雪樁之上,翩翩挺立的唯有一人,正是鳳九。
場内場外一時靜極,緊接着一片嘩然之聲,數年競技,這種一邊倒的情況着實不多見。鳳九提着劍長出一口氣,這就算是已經赢得頻婆果了吧,不枉費連着十日來被東華折騰,折騰得挺值。從雪樁上飛身而下,她擡手對着衆位躺在地上的同窗拱了拱手,算是感謝他們承讓。抽空再往主看台上一瞟,東華倚在座上遙望着方才亂戰的雪林,不知在想着什麽。雖然得他指點獲勝,他卻連個眼神也沒有投給自己。鳳九有些失望,但得到頻婆果的盛大喜悅很快便沖走了這種失望,團子和連宋君從人群中擠過來同她道喜,她壓抑着喜悅強作淡定地回了兩句客套話,便聽到夫子從高台上冒出頭來宣誦此次競技的最終位次。
夫子高聲的揚唱之中,鳳九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耳中予她的獎勵卻是天後娘娘親自摘贈的一籃蟠桃,第二名、第三名并各自的獎勵也随後一一宣讀,分别是柄名貴神劍和一隻有着什麽珍罕效用的玉壺,她沒有聽到夫子提及頻婆果。
烈烈寒風中,連宋君搖着手上的折扇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昨晚東華匆匆找我務必在今天辰時前帶一籃蟠桃回來,原來是作這個用途。”又納悶道,“比翼鳥一族也忒不着調,第一名該給個什麽獎勵難道臨賽的前一晚才定下來嗎?”又笑道,“這一籃子蟠桃可是頂尖的,平日我要吃一個還須受母後許多眼色,回頭他們送到疾風院中不如開個小宴大家一同享用。”鳳九木然地掀了掀嘴角:“很是。”擡眼再望向看台,首座之位已空無人迹。團子天真地道:“那我能再帶兩個回去給我父君和娘親嗎?”連宋君道:“我覺得,你這麽又吃又拿可能不太好。”團子沉思了一會兒道:“你們就當我一口氣吃了三個不行嗎?”連宋君擡着扇子含笑要再說什麽,鳳九強撐着笑了一笑道:“我對這個桃子沒有什麽興趣,我的可以讓給你吃。”說罷木然轉身,輕飄飄朝着場外走了兩步,一不留神撞到根立着的木樁子,想起什麽又回頭道,“我感覺,可能有些不大舒服,或者他們将蟠桃送來我通知三殿下一聲,勞煩三殿下代我開了這個小宴,可邀萌少、小燕和潔綠他們都來嘗一個新鮮。”團子扯了扯連宋的衣袖:“鳳九姐姐她怎麽了?”連宋君皺眉緩緩收了扇子:“這件事,不太對。”
一路輕飄飄地逛出青梅塢,入眼處雪原一派蒼茫,上面依稀網布着看客的腳印,稠密一些的腳印是通往王城的。鳳九深吸了一口氣,冷意深入肺腑。小燕常說心中不悅時便到醉裏仙吃頓酒,雖然酒醒後依然不悅,但能将這種情緒逃避一時是一時,那段時日正是姬蘅沒有給小燕好臉色看的時候,這個話雖然頹廢但也有些道理。
正待往王城中去,探手摸了摸袖袋,發現早上行得匆忙忘了帶買酒錢,鳳九站在岔路口感到茫然,除了醉裏仙還有什麽地方可去,她一時也想不出來。事情如今其實挺明白,東華用一籃子蟠桃換掉了頻婆果。他應該曉得她有多麽想得到這個果子,爲了這個果子她多麽用心他也是看在眼中,但他爲什麽要将它換掉,這一路她想了許久沒有想出什麽道理來,或許該去親口問一問他?如果他并不是十分需要這個果子,或許求一求他,他還能重新将它賞給她?想到這裏她微感苦澀,正待擡腳轉向疾風院,卻聽身後黃莺似的一聲:“九歌公主留步。”
鳳九回頭,迎面匆匆而來的果然是姬蘅。上次見她還是十日前自己開的那場千金豪宴,隐約記得她當時精神并不好,臉色也有些頹敗,今日臉上的容色倒很鮮豔,竟隐隐有三百年前初入太晨宮時無憂少女的模樣。
鳳九朝她身後遙望一眼,姬蘅順着她的目光而去,含笑道:“老師并未在附近,我是背着老師特意來尋九歌公主。因不得已奪了九歌公主的心頭所愛,心中十分愧疚,特來緻歉。”
看鳳九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道:“其實,今年解憂泉旁的頻婆果我也很想要,所以昨夜去求了老師,老師便用一籃子蟠桃從女君處換來給了我。可方才偶遇燕池悟,聽說你此次參賽就是爲了這頻婆果,我思來想去,感覺這件事有些對不起你……”
鳳九了悟,原來是這麽一回事,這麽一來,理就順了。但爲什麽姬蘅要特意跑來告訴她……
鳳九沉默地看着姬蘅,鳳九雖然不大喜歡她,但在鳳九的印象中,姬蘅不是什麽愛起壞心之人。可此時此地,姬蘅是果真心存愧疚來同自己緻歉,還是挑着這個時辰蓄意說些話讓自己難堪,鳳九有些拿捏不準。姬蘅雖然對自己一向溫良,但鳳九曉得她一定也是有些讨厭自己。
不過,姬蘅要拿頻婆果來做什麽,抵得過自己對它的需要程度嗎?要是姬蘅并不是十分特别需要,又果真對自己有一絲歉意,那麽……她擡起眼睛道:“這個頻婆果,你能分我一半嗎?你想我用什麽東西來換都成。”
姬蘅愣了一愣,似乎壓根兒沒有想到她沉默半天卻是問出這個,彎了彎嘴角:“我來同九歌公主緻歉,就是因爲此果不能給九歌公主。半分都不能。”
姬蘅一向有禮,身爲魔族長公主一言一行都堪稱衆公主的楷模,她記得姬蘅說話素來和聲細語,她還沒有見過她說重話的樣子,原來她說起重話來是這個樣子的。
她果然不是來找自己道歉的。
姬蘅走得更近些,黃莺似的嗓音壓得低而沉靜,眼中仍溫柔含笑道:“此外,還有個不情之請,從此,還勞九歌公主能離老師遠一些。”
鳳九明了,這大約才是姬蘅的正題,緻歉之類不過是個拖住她讓她多聽她兩句的借口。她近年已不大同人作口舌計較,兼才從賽場下來又經曆一番情緒大動,心中極爲疲累,退後一步離她遠些,站定道:“恕我不曉得你爲什麽同我說這些,既然頻婆果你不願相讓,我覺得我們就沒有什麽再可多說的。”
姬蘅收了笑容遠目道:“這樣的話由我說出,我也曉得公主定然十分不悅。但我這樣說,也是爲公主好,這些時日老師對公主另眼相待,公主心中大約已動搖了吧?”瞟了她一眼道,“老師不知活了多少萬年,仙壽太過漫長常使他感到無趣寂寞,凡事愛個新鮮,公主确然聰明美麗,或許覺得老師有情于你也是理所應當,但老師隻是将公主看做一個不同于以往的新鮮玩伴罷了,公主若陷進去,隻是徒增傷心。”不及鳳九反應,又垂目道,“大約公主覺得我愛慕老師,所以故意說這些話挑撥。”頓了頓,道,“不瞞公主,我曾同老師有過婚約,但那時年少無知,錯過大好良緣。三百年來老師對我不離不棄,讓我曉得誰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公主的出現更使我看清了自己的真心。前些時老師對公主的種種不同的确令我心酸。此次向老師讨要頻婆果,其實也是想試一試我在老師心中的分量。原本還擔心年少錯過一次便再無法重續前緣,但老師沒說什麽就将它給我了。”她沉默了一會兒,“我想同老師長長久久,還請九歌公主你,不要橫到我與老師中間。”
姬蘅離開許久,鳳九仍愣在原地。郊野之地風越來越大,吹散日頭,看着天有些發沉。方才姬蘅走的時候,她說了什麽來着?似乎說了句場面話,祝你同帝君他老人家長長久久。姬蘅同她訴那腔肺腑之言時,她面上一直裝得很淡定,連姬蘅後來回了句她什麽她都沒有留意。姬蘅似乎微斂了目光,場面上贊了句早知九歌公主是個明白事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