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沉默地從東華身上爬起來,默默無言地轉身重踏進雪林中。步子邁出去剛三步,聽見帝君在身後正兒八經地問:“小白,你是不是至少該說一聲咬了你不好意思?”這聽似正直的嗓音入耳卻明擺暗含着調笑,調笑人也能這麽理直氣壯的确是帝君的風格。鳳九沒有回頭,幹巴巴地道:“咬了你不好意思。”東華靜了一陣,突然柔和地道:“真的不好意思了?”鳳九跌了一下,回頭狠狠道:“騙你我圖什麽?”東華沉思了一會兒,疑惑地道:“騙人還需要圖什麽?不就是圖自己心情愉快嗎?”鳳九:“……我輸了。”
第三日,經前兩日的辛苦錘煉,鳳九對“如何閉着眼睛在雪樁子上行走自如”已基本掌握要訣,熏熏和風下認認真真地向着健步如飛這一層攀登。好歹念過幾天書,鳳九依稀記得哪本典籍上記載過一句“心所到處,是爲空,是爲諸相,是以諸相乃空,悟此境界,道大成”。她将這句佛語套過來,覺得此時此境所謂諸相就是雪樁子,能睜着眼睛在雪林上大開殺戒卻不爲雪樁所困才算好漢,她今日須練的該是如何視萬物如無物。她向東華表達了這個想法,帝君頗贊許,允她将白绫摘下來,去了白绫在雪樁上來去轉了幾圈,她感到頗順。
成片的杏花燦若一團白色煙雲,想是帝君連續兩日自己同自己下棋下煩了,今日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兒搞來好幾方上好瓷土,在雪林外頭興緻盎然地捯饬陶件。因帝君從前制陶的模樣如何鳳九也看過,向來是專注中瞧不出什麽情緒,今日做這個小陶件神色卻略有不同。她練習中忍不住好奇地朝那處望了一回、兩回、三回,望到第四回時,一不留神就從最高的那根雪樁子上栽了下來,但好歹她看清了帝君似乎在做一個瓷偶。
這一日她隻栽下去這麽一次,比前兩日大有進步,晚飯時帝君多往她的飯碗裏夾了兩筷子清蒸鮮魚以資獎勵。她原本想趁吃魚的空當,裝作不經意問一問帝君白日裏制的到底是個什麽瓷偶,奈何想着心事吃着魚,一不小心半截魚刺就卡到了喉嚨,被帝君捏着鼻子灌下去半瓶老陳醋才勉強将魚刺吞下去,緩過來後卻失了再提這個問題的時機。
帝君到底在做什麽瓷偶,臨睡前她仍在介意地思索這個問題。據她所知,東華親手鼓搗的陶器頗多,但從未見他做過瓷偶。白日裏她因偷望東華而栽下去鬧出頗大的動靜,東華察覺後先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陣,而後幹脆施然換了個方向背對着她,她不曉得他到底在做什麽。但是,越是不曉得,越是想要曉得。那麽,要不要幹脆半夜趁東華熟睡時,偷偷摸進他房中瞧一瞧呢?雖然說她一介寡婦半夜進陌生男子的寝房于禮不大合,不過東華嘛,他的寝房她已逛了不知多少次,連他的床她都有幸沾了兩回,簡直已經像她家的後花園了,那麽大半夜再去一次應該也沒有什麽。
半扇月光照進軒窗,鳳九腰酸骨頭痛地一邊尋思着這個主意一邊醞釀睡意。本打算小眯一會兒就悄悄地潛進東華房中,但因白日累極,一沾床就分外瞌睡,迷迷糊糊地竟墜入沉沉的夢鄉。
不過終歸心中記着事,比之前兩夜睡得是要警醒些,夜過半時,耳中隐約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徐徐而來,少頃,推門聲幽然響起,踱步聲到了床邊。這種無論何時都透出一種威儀和沉靜的腳步聲,記憶中在太晨宮聽了不知有多少次,鳳九蒙眬中試圖睜眼,睡意卻沉甸甸壓住眼皮,像被夢魇縛住了。
房中靜了一陣,鳳九茫昧地覺得大約是在做夢吧,睡前一直想着夜半潛入東華的寝居,難怪做這樣的夢,翻了個身将被子往胳膊下一壓,繼續呼呼大睡。恍惚間又聽到一陣細微的響動,再次進入沉睡之際,鼻間忽然飄入一陣甯神助眠的安息香氣息,香入肺腑之中,原本就六七分模糊的靈台糊塗到底。唯有一絲清明回想起方才的那陣細微響動,莫不是帝君在取香爐焚香吧?明日早起記得瞧一瞧香爐中是否真有安息香的香丸,大約就能曉得帝君是否真的睡不着,半夜過來照顧過她一二了。
神思正在暗夜中浮遊,床榻突然一沉,這張床有些年成,喑啞地吱了一聲。在這喑啞一吱中,鳳九感到有一隻涼沁沁的手擦上了自己的額頭,沿着額頭輕撫了一下,白日裏額頭上摔出的大包被撫得一疼,她心中覺得這個夢境如此注重細節,真是何其真實,龇着牙抽了一口氣,胡亂夢呓了一兩句什麽翻了個身。那隻手收了回去,片刻有一股木芙蓉花的淡雅香味越過安息香悠悠然飄到鼻尖,她打了個噴嚏,又絮絮叨叨地翻回來。方才那隻手沾了什麽藥膏之類往自己碰出包的額角上來回塗抹,她覺得手指配合藥膏輕緩地揉着額頭上這個腫包還挺舒服,這原來是個美夢,睡意不禁更深了一層。
哦,是木芙蓉花膏。她想起來了。
木芙蓉花膏是一味通經散淤舒絡止痛的良藥,鳳九再清楚不過。從前她在太晨宮做小狐狸時,和風暖日裏常一個人跑去小園林中收木芙蓉花。那時園中靠着爬滿菩提往生的牆頭散種了幾株以用作觀景,但花瓣生得文弱,遇風一吹落英遍地。她将落在地上的花瓣用爪子刨進重霖送給她的一隻絹袋,花瓣積得足夠了就用牙齒咬着袋口的繩子系緊,歡歡喜喜地跑去附近的溪流中将花瓣泡成花泥,颠颠地送去給東華敷傷口用。那時不曉得爲什麽,東華的手上常因各種莫名其妙的原因割出口子來。她将泡好的花泥送給東華,東華摸一摸她的耳朵,她就覺得很開心,一向不學無術的她還做出過一句文藝的小詩來紀念這種心情,“花開花謝花化泥,長順長安長相依。”她将這句詩用爪子寫給司命看時,被司命嘲笑酸倒一排後槽牙,她哼哼兩聲用爪子寫一句“酸倒你的又沒有酸倒我的”,不在意地甜蜜又歡快地搖着尾巴跑了。想想她此生其實隻做過這麽一句情詩,來不及念給想念的那個人聽,她在夢中突然感到一陣悲涼和難過。
冷不防胳膊被擡起來,貼身的綢衣衣袖直被挽及肩,心中的悲涼一下子涼到手指,男女授受不親的大妨,鳳九身爲一個神女雖然不如受理學所制的凡人計較,但授受到這一步委實有些過,待對方微涼的手指襲上肩頭,攜着花膏将白日裏碰得淤青的肩頭一一撫過時,鳳九感到自己打了個冷戰。這個夢有些真。靈台上的含糊在這個冷戰中退了幾分,再次試着睜眼時仍有迷茫。她覺得被睡意壓着似乎并沒有能夠睜開眼,但視線中逐漸出現一絲亮光。這種感知更像是入夢。
視線中漸漸清晰的人影果然是帝君,微俯身手指還搭在自己的肩頭,銀色的長發似月華垂落錦被上,額發微顯淩亂,襯得燭光下清俊的臉略顯慵懶,就那麽懶洋洋地看着她。
帝君有個習慣,一旦入睡無論過程中睡姿多麽的端正嚴明,總能将一頭飄飄銀發睡得亂七八糟。鳳九從前覺得他這一點倒是挺可愛的,此時心道若當真是個夢,這個夢真到這個地步也十分難得。但,就算是個夢也該有一分因果。
她待問東華,半夜來訪有何貴幹,心中卻自答道,應是幫自己敷白天的淤傷;又待問,爲什麽非要這個時辰來,心中自答,因木芙蓉療傷正是半夜全身松弛時最有效用;再待問爲何要解開自己的衣裳,難道不曉得有男女授受不親這個禮教,心中歎着氣自答,他的确不大在意這些東西,自己主動說起來估摸還顯得矯情。但除了這些,又沒有什麽可再問了。
按常理,她應該突然驚叫失聲退後數步,并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個蛹,做神聖不可侵犯狀怒視帝君,這個念頭她也不是沒有動過,但這樣一定顯得更加矯情且遭人恥笑吧?
凡事遇上帝君就不能以常理操制,要淡定,要從容,要顧及氣量和風度。
鳳九僵着身子任帝君的右手仍放在自己有些腫起來的肩頭,将氣量風度四字在心中嚼了七遍,木着聲音道:“我醒了。”
燭影下東華凝視她片刻,收手回來在白瓷碗中重挑了一些花泥比上她的肩頭,道:“正好,自己把領口的扣子解開兩顆,你扣得這麽嚴實,後肩處我塗不到。”
他讓她解衣裳如此從容,鳳九着實愣了一會兒,半晌,默默地擁着被子翻了個身:“我又睡了。”
翻到一半被東華伸手攔住,帝君的手攔在她未受淤傷的左側肩頭,俯身貼近挨着她道:“你這是怕我對你做什麽?”聲音中竟隐含着兩分感覺有趣的笑意,鳳九驚訝轉頭,見帝君的臉隔自己不過寸餘,護額上墨藍的寶石映出一點兒燭影,眼中果然含着笑。她愣了。
帝君頗不以爲意地就着這個距離從上到下打量她一番:“你傷成這樣,我會對你做什麽?”
鳳九盡量縮着身子往後靠了靠,想了一會兒,氣悶地道:“既然你也曉得我傷得不輕,白天怎麽不見幫我?”半夢半醒中,聲音像剛和好的面團顯出幾分綿軟。補充道,“這時候又來裝好人。”頭往後偏時,碰到後肩的傷處輕哼了一聲,方才不覺得,此時周身各處淤傷都處置妥當,唯有後肩尚未料理,對比出來這種酸痛便尤爲明顯。
帝君離開她一些道:“所謂修行自然要你親自跌倒再親自爬起來才見修行的成效,我總不可能什麽時候都在你身邊助你遇難成祥。”話罷伸手一拂拂開她領角的盤扣,又将另一個不用的磁枕墊在她的後背将身體支起來一兩寸,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毫無凝滞,藥膏撫上後肩雪白中泛着紫青的傷處時,鳳九又僵了。
其實東華說得十分有理,這才是成熟的想法,鳳九心中雖感到信服,但爲了自己的面子仍嘴硬地哼了一聲:“說得好像我多麽膿包,我掉進梵音谷沒有你相助,不是一直活得挺好的嗎?”又添了一句道,“甚至遇到你之前都沒怎麽受過皮肉苦!近來屢屢受傷還都是你折騰的!”
東華的手仿佛是故意要在她的後肩多停留一時半刻,挑眉道:“沒有我的天罡罩在身上,你從梵音谷口跌下來已經粉身碎骨了,也無須指望我來折騰你。”
鳳九不服氣地反駁道:“那是小燕他有情有義墊在我……”話一半收了音,梵音谷中除了劃定的一些區域,别處皆不能布施法術,譬如他們掉下來的谷口,她同小燕自懸崖峭壁墜落兩次,兩次中除了第二次萌少被他們砸得有些暈,此外皆無大礙,這的确不同尋常。她從前感到是自己運氣好或者小燕運氣好沒有細想,原來,竟是東華的天罡罩作保嗎?這個認知令鳳九有幾分無措,咬着嘴唇不曉得該說什麽。原來帝君沒有不管她,天罡罩這個東西對尊神而言多麽重要她自有聽聞,他竟一直将它放在自己身上保自己平安,真是有情有義,但是,他怎麽不早說呢?而且,這麽重要的東西放在自己身上也太不妥,天罡罩的實體她僅在東華與小燕打鬥中瞧見帝君化出來一次,氣派不可方物,平日都藏在自己身上何處,她很納悶,擡頭向帝君道:“那它……在什麽地方?”又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将臉側開一點道,“天罡罩護了我這麽久已經很感激,但這麽貴重放在我這裏不穩妥,還是應該取出來還給你。”
帝君手中擎了支明燭,邊查看她肩背已處理好的傷處邊道:“還給我做什麽,這東西隻是我仙力衍生之物,待我羽化自然灰飛煙滅。”
他說得輕飄,鳳九茫然許久,怔怔道:“你也會羽化?爲什麽會羽化?”
雖一向說仙者壽與天齊,隻是天地間未有大禍事此條才作數,但四海八荒九天之上碧落之下,造化有諸多的劫功,自古以來許多尊神的羽化均緣于造化之劫。
鳳九曾經聽聞過,大洪荒時代末,天地間繁育出三千大千世界數十億凡世,弱小的人族被放逐到凡世之中,但因凡世初創,有諸多行律不得約束,洪荒旱熱酷暑霜凍日日交替,緻人族難以生存,比東華略靠前一些的創世父神爲了調節自然行律、使四時順行人族安居,最終竭盡神力而羽化歸于混沌之中,至今四海六合八荒不再見父神的神迹。鳳九隐約也明白,像他們這樣大洪荒時代的遠古神祇,因爲強大所以肩頭擔有更重且危險的責任,且大多要以己身的羽化才能化天地之劫。可東華一直活到了今天,她以爲東華會是不同的,即便他終有羽化的一天,這一天也應該在極其遙遠之後,此時聽他這樣說出來,就像這件事不久後便要應時應勢發生,不曉得爲什麽,她覺得很驚恐,渾身瞬時冰涼。她感到喉嚨一陣幹澀,舔了舔嘴唇,啞着嗓音道:“如果一定要羽化,你什麽時候會羽化呢?”
安息香濃重,從探開的窗戶和未關嚴實的門縫中擠進來幾隻螢火蟲。她問出這樣的話似乎令東華感到驚訝,擡手将她的衣領扣好,想了一陣才道:“天地啓開以來,還沒有什麽造化之劫危及四海八荒的生滅,有一天有這樣的大劫,大約就是我的羽化之時,”看了她一陣,眼中浮出笑意道,“不過這種事起碼要再過幾十萬年,你不用現在就擔心得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