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同鳳九,他初見鳳九的确以爲她是東華的相好,但那時沒怎麽注意她的姿色,後來注意到她的姿色時也曉得了她乃青丘的女君,其實同東華沒什麽幹系,也就沒有多想她同東華合适不合适的問題。如今細緻一思量,他兩個站一處,其實還挺般配的嘛。小燕爲心中勾勒的一幅美好前景一陣暗喜。涼風一吹,他忽然又想起從前在鳳九的跟前說了東華不少壞話……心中頓生懊惱。小燕端着一隻空酒杯尋思到半夜,如何才能将東華的形象在鳳九跟前重新修正過來呢,一直想到天亮,被凍至傷寒,仍沒有想出什麽妙招來。次日學中,鳳九竟然主動跑來,請他參詳她同東華的糾葛之事,燕池悟擰着鼻涕舉頭三尺,老天英明!
小燕一心撮合鳳九與東華,面對鳳九的虔誠請教,無奈而文雅地違心道:“冰塊臉,不,我是說東華,東華他向來嚴正耿介,不拘在你們神族之内,在我們魔族其實都是有這種威名盛傳的。但今天,他爲了你竟然專程去找那個什麽什麽夫子開後門,這種恩情不一般啊。你說的半年不來救你或者變帕子欺騙你之流的小失小過,跟此種大恩大德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說到這裏,他禁不住在内心中呸了自己一聲,但一想到未來幸福,又呸了自己一聲後繼續道,“你要曉得,對于我們這種成功男人來說,威名比性命更加重要,但是冰塊臉他,不,東華帝君他,他爲了你,竟然願意辱沒我們成功男人最重視的己身威名。他對你這樣好,自然是功大于過的,你必然要請他喝一頓酒來報答,并且這頓酒還要請在全王城最貴的醉裏仙,叫跳舞跳得最好的姑娘助興。”他語重心長地看着鳳九,“我們爲魔爲仙,都要懂得知恩圖報啊,如果因爲對方曾對你有一些小過失,連這種大恩都可以視而不見,同沒有修成仙魔的無情畜生又有什麽區别呢?”
鳳九完全蒙了:“我方才同你講的那些他欺負我的事,原來隻是一些小過失嗎?在你們不在事中的外人看來,其實不值一提嗎?原來竟是我一直小題大做了?”頹然地道,“是我的心胸太狹窄了嗎?這種心胸不配做青丘的女君吧?”
小燕心中暗道,冰塊臉可真夠無恥的,自己也真夠無恥的。看到鳳九整個世界觀在他的一席話間轟然崩塌的神色,又想到姬蘅的貌美與溫柔,他咬了咬牙,仍然誠懇且嚴肅地道:“當然不值一提,東華此次這個舉動,明顯是想結交你這個朋友的意思。能交到這麽一個朋友,你要珍惜,據我長久的觀察,從前我對東華的誤會也太深,其實東華帝君他是個……難得一見的好人。”話間,他又在心中深深地呸了自己一次。
鳳九眉頭緊皺地沉思了好一會兒,在小燕極目遙望天邊浮雲時,失魂落魄地、搖搖晃晃地走開了。然後第三天,就有了醉裏仙這豪闊的千金一宴。
宴,是千金一宴。跳舞的桃妝,乃千金一曲舞,腳底下每行一步就是一筆白花花的銀錢。鳳九看得肉痛,因她當年身無分文地掉進梵音谷,近半年全靠給小燕燒飯從他身上賺些小錢,這一場豪宴幾乎墊進去她半副身家。
二樓的正座上,東華正一臉悠閑地把玩一隻酒盞,顯見得對她花大錢請來的這個舞娘不大感興趣。右側位上不請自來的燕池悟倒是看得興緻勃勃,他身旁同樣是不請自來的姬蘅公主,一雙秋水妙目則有意無意地一直放在東華身上。
這個情境令鳳九歎了口氣,其實他二位不請自來也沒什麽,她好不容易擺回闊,多兩個人也是兩份見證。隻不過,左側方這位閑坐跟着樂姬打拍子的九重天元極宮三殿下連宋君,以及他身旁有樣學樣、拿着一把小破扇子亦跟着打拍子的他的表弟糯米團子阿離……這二位竟然也出現在這個宴席上,難道是她眼花了還沒有睡醒?
她雖是主人,但最後一個到宴,到宴時二樓席上的諸位均已落座有些時辰,大家對連宋和團子的出現似乎都很淡定。團子恍一瞧見她,噌地從座上站起來,天真中帶着擔憂的目光在她臉上停了片刻,又裝模作樣地看了一眼周圍,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坐了回去。
她一團雲霧地上了樓,同在座諸位颔首,算打了招呼。東華把玩酒盞中觑了她一眼,目光停在身旁的座位上。她領悟到帝君的意思,撓着頭乖乖地緩步過去坐下。
剛剛落座,侍立一旁的夥計便有眼色地沏過來一壺滾滾熱茶。對面白簾子後頭流瀉出樂姬所奏淙淙琴音,雕梁畫棟間琴聲如魚遊走,而面前茶煙袅袅中,團子圓潤可愛的側臉若隐若現。
鳳九抿着茶沉吟,感覺一切宛若夢中。但隔壁的隔壁,姬蘅釘在東華臉上的目光又熱切得這樣真實。她一時拿不準,想了片刻,伸手朝大腿上狠命一掐……沒有感覺到痛,心道果然是在做夢,不禁又掐了一把,頭上東華的聲音幽幽傳來:“你掐得還順手嗎?”鳳九的手一僵,垂頭看了眼放在帝君腿上的自己的爪子,默然收回來幹幹一笑:“我是看帝君你的衣裳皺了,幫你理一理。”
東華眼底似浮出一絲笑,鳳九未看真切,但見他未再同她計較,便垂頭對準了自己的腿又是一掐,痛得龇牙咧嘴中聽隔壁連宋君停了拍子突然輕聲一笑:“看來九歌公主見了本君同天孫殿下果然吃驚。其實本君此行原是給東華捎老君新近練成的一味丹,天孫無意中丢失了陪她玩耍的阿姐,一直怏怏提不起精神,便将他同領出來散一散心。不過,”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東華,“倒是本君送遲了這瓶丹,此時你怕是沒什麽必要再用它了吧?”
鳳九聽連宋叫出九歌這兩個字,方才知曉上樓時團子的神情爲何如此古怪,看來他們也曉得比翼鳥同青丘有梁子,須得幫她隐瞞身份。連宋君雖然時常看上去一副不大穩妥的樣子,但行起事來還是頗細緻周全。
東華像是對手中把玩半天的酒盞厭倦了,微一擡袖,連宋指間瑩白的玉瓶尚未揣回已到了他的手中,轉了一圈道:“現在雖然用不上,以後難說。”
連宋敲了敲扇子:“早知你不會如此客氣。”
他們這場啞謎般的對話令鳳九心生好奇,正要探頭研究研究東華手中的玉瓶裝的是什麽靈丹妙藥,被忽視良久的團子再也沉不住氣了。今日團子穿着碧綠色的小衫子,噌噌噌從座上跑過來,像是迎面撲來一團閃閃發光的綠色煙雲。
鳳九感覺團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很憂郁,半年不見,他竟然已經懂得了什麽叫做憂郁!憂郁的團子看定鳳九好一會兒,突然笨手笨腳地費力從腰帶上解下一個包袱,包袱入手化做數十倍大,壓得他悶哼一聲翻倒在地,鳳九趕緊将他扶起來。包袱攤開,迎面一片刺目的白光,層層疊疊的夜明珠鋪了整整一包袱皮,鳳九傻眼了。
團子熱切地看着她,揚聲道:“這位姑娘,你長得這麽漂亮,有沉魚落雁之貌閉月羞花之姿,本天孫很欣賞你,這些夜明珠給你做見面禮。”鳳九一個趔趄,團子吃力地撐住她,在她耳邊小聲地耳語道,“鳳九姐姐,你的錢那天都拿去下賭注了,但是聽說在這裏生活是要花錢的,我就把從小到大的壓歲錢送來給你救急。我剛才演得很好吧——”鳳九撐着團子坐穩當,亦在他耳邊耳語道:“演得很好,夠義氣。”
但,今日不甘寂寞者絕非團子一人。早在上樓時鳳九便琢磨着,人這麽齊,拉開如此一場大幕,不唱幾出好戲都對不起自己砸下去的銀子。松雲石搭起的台子上,桃妝的舞步剛随樂聲而住,姬蘅公主果然不負衆望當仁不讓地越座而出,将一隻青花湯盅獻在帝君的跟前。
湯盅一揭傳來一陣妙香,香入喉鼻間,鳳九辨識出這是借銀鳕魚勾湯炖的長生藤和木蓮子,姬蘅的手藝自然趕不上她,不過就這道湯而言,也算是炖得八分到位了。鳳九的記憶中,東華的确對木蓮子炖湯情有獨鍾,這麽多年,他的口味竟然一直沒有變過。
樓間一時靜極,隻聞姬蘅斟湯時盅勺的碰撞聲,鳳九打眼看去,東華正垂頭瞧着姬蘅斟湯的手,細緻又雪白的一雙手,上頭卻不知爲何分布了點點紅斑,看着分外紮眼。待一碗熱湯斟完呈到跟前,東華突然道:“不是跟你說過不能碰長生藤?”一旁鳳九握着茶盅的手一頓,另一旁的連宋君悠悠地打着扇子。
姬蘅的肩膀似乎顫了一下,好一會兒,輕聲道:“老師還記得奴不能碰長生藤。”擡頭勉強一笑,道,“奴是怕老師在九歌公主處不慣,才借着今日炖了些湯來,木蓮子湯中沒有長生藤調味又怕失了老師習慣的風味。不過奴碰得不多,并不妨事。”停了停,一抹飛紅突然爬上臉頰,“不過,老師能爲奴擔心一二,奴也覺得……”
後半句正欲語還休之間,鳳九啪的一聲擱下茶盅,咳了一聲道:“我去後頭瞧瞧酒菜備得如何了。”小燕悶悶起身道:“老子同去。”團子左看看又看看,湊熱鬧地舉起手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東華握着湯盅的手頓了頓,擡頭看着起身的鳳九。鳳九一門心思正放在袖中什麽物件上,摸了半天摸出一個精緻的糖包來,攤開順手取出兩塊蘿蔔糕,打發就要跟過來的團子:“你在這兒吃糕,别來添亂。”回頭又遞給小燕兩塊道,“你也吃糕,别來添亂。”手遞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又收回去,“哦,你這人毛病多,蘿蔔你不吃的。”順手将兩塊糕便宜了團子。團子瞧了半天手上的蘿蔔糕,對坐下來吃糕還是跟過去添亂很是糾結,想了一陣,扭捏地道:“我邊吃邊跟着你吧,跟着你出去玩一會兒,也不影響我吃這個糕。”
鳳九瞪了團子一眼,眼風裏突然掃到安靜的小燕。在她的印象中,小燕時時刻刻動如脫兔,如此靜若處子委實罕見,忍不住多看了他一會兒。
就她盯着小燕這一小會兒,小燕已經幽怨地将目光往東華面前的那隻湯盅處投了三四回。鳳九恍然明白,小燕一定很羨慕姬衡給東華做了湯,又很受傷姬蘅沒有給他做。這副可憐相激得鳳九母性大發,沉吟中本着安慰之意,垂頭在袖中掏出先前的那個糖包來。
奈何左看右看,糖包中都沒有什麽小燕能吃的糕可以哄一哄他,歎了口氣向他道:“我早上隻做了幾塊蘿蔔糕赤豆糕綠豆糕和梅花糕揣着備不時之需,綠豆和赤豆你都不愛吃,梅花糕你雖然吃但是這裏頭我又放了你不吃的姜粉,”又歎一口氣道,“算了,你還是跟着我添亂吧。”
頹唐的小燕略微提起一點兒精神,繞過桌子嘀咕道:“你就不能做個老子愛吃的嗎?”突然想起什麽,可憐巴巴地擡起頭,“你是不是不記得老子喜歡吃什麽糕了啊?”
小燕這樣的委屈真是前所未見,極爲可憐,鳳九内心深處頓時柔軟得一塌糊塗,聲音中不自覺帶上一點兒對寵物的憐愛:“記得,梅子凍糕少放甘草,”沉吟道,“或者,今午讓他們先上一盤這個糕,萌少說此處的廚子廚藝不錯,料想做出來應該合你的口味。”小燕頹廢且黯然神傷地回道:“好,讓他們先上一個吧。”又頹廢且黯然神傷地補充道,“老子近來喜歡鹹味的,或者别放甘草放點兒鹽來嘗嘗。”再頹廢且黯然神傷地道,“做出來不好吃再換成先前的那種,或者蛋黃酥我也可以勉強試一試。”鳳九聽得頭一陣暈,他往常這麽多要求早被她捏死了,此時看在他這樣脆弱的份兒上,她就暫且忍了,牙縫裏耐心地憋出幾個字道:“好。先讓他們做個加鹽的給你嘗一嘗。”話剛落地,突然聽到姬蘅極輕的一聲驚呼:“老師,湯灑了。”
鳳九循聲一望,正撞上東華冰涼的目光,姬蘅正賢惠地收拾灑出的湯水弄髒的長案,東華微擡着頭,目不轉睛地盯着她。被他這麽定定瞧着,鳳九覺得有點兒疑惑。木蓮子湯輕霧袅袅,連宋君幹咳一聲打破沉寂道:“早聽說九歌公主廚藝了得,本君一向對糕點之類就愛個綠豆赤豆,不曉得今天有沒有榮幸能嘗一嘗公主的手藝?”
鳳九被東華看得頭皮發麻,正想找個時機将目光錯開又不顯得刻意,聽連宋笑吟吟一席話,心中贊了他一句插話插得及時,立刻垂頭翻糖包,将僅剩的幾塊糕全遞了過去。對面的琴姬突然撥得琴弦一聲響,東華的目光略瞟開,被晾了許久的姬蘅突然開口道:“老師,要再盛一碗嗎?”燕池悟遙遙已到樓道口,正靠着樓梯遞眼色招呼鳳九快些。樂姬彈起一支新曲,雲台上桃妝自顧調着舞步,鳳九心中哀歎一聲,又是一把錢!提着裙子正要過去,行過東華身旁,蓦然聽他低聲道:“你對他的口味倒是很清楚。”
鳳九本能地垂頭,目光又一次同東華在半空中對上。帝君這回的神色更加冷淡直接,鳳九心中咯噔一聲響,他這個表情,難道方才是哪裏不經意得罪了他?回憶半天,自以爲了悟地道:“哦,原來你也想嘗嘗我的手藝?其實我做糕沒有什麽,做魚做得最好,不是已經做給你嘗過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