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種含糊乍一看上去卻和不好意思頗爲接近,鳳九見東華不言語再次閉目養神,恍然話題走偏,亟亟再傾身一步上去将話題拽回來:“我記仇不記仇暫且另說,不過帝君你這個樣子,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報答我啊?”
東華仍是閉着眼,睫毛長且濃密,良久才開口道:“我爲什麽要幫你,讓你出去會燕池悟?”
鳳九想,他這個反問不是讨打嗎?但她曉得東華一向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雖然着急還是克制着心中火氣,邏輯清晰地一字一頓告訴他:“因爲我幫了你啊,做神仙要互相幫助,我幫了你,我到危急時刻你自然也要幫一幫我,這才是道法正理。”她此時還握着東華的手臂,保持這個姿态同他說話已有些時候。她心中琢磨,若他又拿出那套耍賴功夫來回她道“今天我不太想講道理,不太想幫你”,她就一爪子給他捏上去,至少讓他疼一陣不落個好。哪裏想到東華倒是睜眼了,目光在她臉上盤桓一陣,眼中冷冷清清道:“我沒有辦法送你出去,即便你同他有什麽要緊之約,也隻能等十二個時辰以後了。”
鳳九腦子裏轟的一聲炸開:“這豈不是注定爽約?”她的一切設想都在于東華的萬能,從沒有考慮過會當真走不出去誤了盜頻婆果的大事,但東華此種形容不像是開她的玩笑,方才那句話後便不再言語。
她呆立一陣,擡眼看天上忽然繁星密布杳無月色,幾股小風将頭上的林葉拂得沙沙作響。今夜若錯過,再有時機也需是下月十五,還有整整一月,鳳九頹然地扶着矮榻蹲坐。星光璀璨的夜空忽然傾盆雨落,她吓了一跳,直覺跳上長榻,四望間瞧見雨幕森然,似連綿的珠串堆疊在林中,頭上藍黑的夜空像是誰擎了大盆将天河的水一推而下,唯有這張長榻與潑天大雨格格不入,是個避雨之所。
她聽說,有些厲害的妖被調伏後,因所行空間尚有妖氣盤旋,極容易集結,須以無根水滌蕩妖氣滿七七四十九個時辰,将方圓盤旋的妖氣一概沖刷幹淨,方稱得上收妖圓滿。這麽看此時天上這番落雨該是東華所爲。
夜雨這種東西一向愛同閑愁系在一處,什麽“春燈含思靜相伴,夜雨滴愁更向深”之類,所描的思緒皆類此種。雨聲一催,鳳九的愁思也未免上來,她曉得東華此時雖閑躺着卻正在以無根淨水滌蕩缈落留下的妖氣,怪不得方才要化出一張長榻,一來避雨,二來注定被困許久至少有個可休憩之處,東華考慮得周全。
鳳九頹廢地蹲在榻尾,她已經接受煮熟的鴨子被夜雨沖走的現實,原本以爲今夜頻婆果就能得手,哪曉得半道殺出這麽一出,天命果然不可妄自揣度。今次原本是她拖小燕下水,結果辦正事時,她這個正主恍然不見蹤迹。不曉得若下月十五她再想拖小燕下水,小燕還願意不願意上當,這個事兒令她有幾分頭疼。
她思量着得編個什麽理由回頭見小燕才能使他諒解爽約之事,實話實說是不成的,照小燕對東華的讨厭程度,遇上這種事,自己救了東華而沒有趁機捅他兩刀,就是對他們二人堅定友情的一種亵渎和背叛。唔,說她半途誤入比翼鳥禁地,被一個惡妖擒住折磨了一夜,所以沒有辦法及時趕去赴約,這個理由似乎不錯。但是,如果編這麽個借口,還需一個自己如何逃脫出來的設定,這似乎有些麻煩。她心中叨念着不知覺間歎息出聲:“編什麽理由看來都不穩妥,哄人也是個技術活,尤其是哄小燕這種打架逃命一流的,唉。”東華仍閉着眼睛,似乎沒什麽反應,周圍的雨幕蓦然厚了一層,大了不止一倍的雨聲擂在林葉上,像是千軍萬馬踏碎枯葉,有些瘆人。鳳九心中有些害怕,故作鎮定地朝東華挪了一挪,雙腳觸到他的腿時感覺鎮靜很多,忽然聽到他的聲音夾着雨聲飄來:“看不出來,你挺擔心燕池悟。”
帝君他老人家這樣正常地說話讓鳳九感到十分惶惑,預想中他說話的風格,再不濟此時冒出來的也該是句“哄人也需要思索,看來你最近還須大力提高自己的智商”之類。如此正常的問話,鳳九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順溜回道:“我也是怕下月十五再去盜頻婆果,他不願意給我當幫手不是……”不是兩字剛出口,鳳九的臉色頓時青了,艱難道,“其實那個,我是說……”
雨聲恍然間小了許多,無根水籠着長榻的結界壁順勢而下,模糊中似飛瀑流川,川中依稀可見帝君閑卧處銀發倚着長榻垂落,似一匹泛光的銀緞。鳳九腦中空空,凝望着結界壁中映出的帝君影子,無論如何偷盜都不是一件光彩之事,何況她還是青丘的女君,頭上頂着青丘的顔面。倘若東華拿這樁事無論是支會比翼鳥的女君一聲,還是支會她遠在青丘的爹娘一聲,她都完了。
她張了張口,想要補救地說兩句什麽,急智在這一刻卻沒有發揮得出,啞了半晌,倒是東華先開口,聲音聽起來較方才那句正常話竟柔軟很多:“今夜你同燕池悟有約,原來是去盜取頻婆果?”她幹笑兩聲往榻尾又縮了縮:“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身爲青丘女君,怎會幹此種偷盜之事,哈哈你聽錯了。”
東華撐着頭坐起身來,鳳九心驚膽戰地瞧着他将手指揉上額角,聲音依然和緩道:“哦,興許果真聽錯了,此時頭有些暈,你借給我靠靠。”鳳九的小辮子被拿住,東華的一舉一動皆十分撥動她的心弦,聞言立刻殷勤道:“靠着我或許不舒服,你等等,我變一個靠枕給你靠靠……”但此番殷勤殷錯了方向,東華揉額角的手停了停:“我感覺似乎又記起來一些什麽,你方才說下月十五……”鳳九眨眼中會意,趕緊湊上去一把攬住他按在自己腿上:“這麽靠着不曉得你覺得舒服還是不舒服,或者我是躺下來給你靠?那你看我是正着躺給你靠還是反着躺給你靠,你更加舒服些?”她這樣識時務顯然令東華頗受用,枕在她的腿上又調整了一下卧姿,似乎卧得舒服了才又睜眼道:“你是坐着還是躺着舒服些?”鳳九想象了一下若是躺着……立刻道:“坐着舒服些。”東華複閉目道:“那就這麽着吧。”
鳳九垂首凝望着東華閉目的睡顔,突然想起來從前她是隻小狐狸時也愛這樣枕在東華的腿上。那時候佛鈴花徐徐飄下,落在她頭頂帶一點兒癢,東華若看見了會擡手将花瓣從她頭上拂開,再揉一揉她的軟毛,她就趁機蹭上去舔一舔東華的手心……思緒就此打住,她無聲地歎息,自己那時候真是一隻厚顔的小狐狸,風水輪流轉,今日輪着東華将自己當枕頭。她擔憂地思索,倘若東華果真一枕就是十二個時辰……那麽,可能需要買點兒藥油來擦一擦腿腳。
思緒正缥缈中,耳中聽正惬意養着神的東華突然道:“可能失血太多手有些涼,你沒什麽旁的事,不介意幫我暖一暖吧?”鳳九盯着他擡起的右手,半天,道:“男女授受不親……”東華輕松道:“過陣子我正要見見比翼鳥的女君,同她讨教一下頻婆樹如何種植,你說我是不是……”鳳九麻溜地握住帝君據說失血涼透的右手,誠懇地憋出一行字:“授受不親之類的大妨真是開天辟地以來道學家提出的最無聊無稽之事。”殷勤地捂住帝君的右手,“不曉得我手上這個溫度暖着帝君,帝君還滿意不滿意?”帝君自然很滿意,緩緩地再閉上眼睛:“有些累,我先睡一會兒,你自便。”鳳九心道,此種狀況容我自便,難不成将您老人家的尊頭和尊手掀翻到地上去?見東華呼吸變得均勻平和,忍不住低頭對着他做鬼臉:“方才從頭到尾你不過看個熱鬧,居然有臉說累要先睡一睡,鄙人剛打了一場硬仗還來服侍你,可比你累多了。”她隻敢比出一個口型,爲安慰自己而這麽編派一通。雖然他目不能視耳不能聞,自己也算出了口氣,不留神,頰邊一縷發絲垂落在東華耳畔,她來不及擡頭,他已突然睜開眼。半晌,帝君看着她,眼中浮出一絲笑意:“你方才腹诽我是在看熱鬧?”看着她木木呆呆的模樣,他頓了頓,“怎麽算是看熱鬧,我明明坐在旁邊認真地,”他面無愧色地續道,“幫你鼓勁。”“……”鳳九卡住了。
第二日鳳九從沉夢中醒來時,回想起前一夜這一大攤事,有三個不得解的疑惑以及思慮。
第一,東華手上那個傷來得十分蹊跷,說是缈落在自己掉下來時已将他傷成那樣。她是不信的,因回憶中他右手握住自己和陶鑄劍刺向缈落時很穩很疾,感覺不到什麽異樣。
第二,東華前前後後對自己的态度也令人頗摸不着頭腦,但彼時忙着應付他不容細想。其實,倘若說帝君因注定要被困在那處十二個時辰化解缈落的妖氣,因感覺很是無聊,于是無論如何要将她留下來解解悶子,爲此不惜自傷右臂以作挽留,她覺得這個推理是目前最穩妥靠譜的。但是,帝君是這樣無聊且離譜的人嗎?她一番深想以及細想,覺得帝君無論從何種層面來說,其實的确算得上一個很無聊很離譜的人,但是,他是無聊到這種程度、離譜到這種程度的人嗎?她覺得不能這樣低看帝君,糊塗了一陣便就此作罷。事實上,她推斷得完全沒有什麽問題……
第三個疑惑,鳳九腦中昏然地望定疾風院中熟悉的床榻和熟悉的軟被,被角上前幾日她練習繡牡丹時誤繡的那朵雛菊還在眼前栩栩如生。她記得臨睡前聽得殘雨數聲伴着東華均勻綿長的呼吸,雨中仍有璀璨星光,自己被迫握着東華的手感到十分暖和,他的身上也有陣陣暖意,然後她伺候着他,頭一低一低就睡着了。她清晰地記得自己是扶着東華那張長榻入眠的,剛開始似乎有些冷,但睡着睡着就很暖和,因此她睡得很好,一覺睡到不知什麽時辰。但,此刻醒來她怎會躺在自己的房中?
她坐在一卷被子當中木木呆呆地思索,或許其實一切隻是黃粱一夢,當日十五,她同萌少小燕去醉裏仙吃酒看姑娘,看得開心吃得高興就醺然地一覺至今,因爲她的想象力比較豐富,所以昏睡中做一個這麽跌宕起伏又細節周全的夢,也不是全無可能。她鎮定地琢磨了一會兒,覺得要不然就認爲是這麽回事吧,正準備借着日頭照進來的半扇薄光下床洗漱,忽瞄見窗格子前一黑,擡眼正看到小燕挑起門簾。
鳳九的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了跳。小燕今日穿得很有特色,上身一領大紅的交領綢衣,下裳一派油麥綠,肩上披了碩大的一片與下裳同色的油綠油綠的包袱皮,活脫兒一個剛從雪地裏拔出來的鮮蘿蔔棒子。
鮮蘿蔔棒子表情略帶憂郁和惆怅地看着鳳九:“這座院子另有人看上了,老子須搬出去。老子收拾清楚過來同你告個别,山高水長,老子有空會回來坐坐。”
鳳九表情茫然了一會兒:“是你沒有睡醒,還是我沒有睡醒?”
鮮蘿蔔棒子一個箭步跨過來,近得鳳九三步遠,想要再進一步卻生生頓住地隐忍道:“我不能離你更近,事情是這般,”聲音突然調高,急切道,“你别倒下去繼續睡,先起來聽我說啊!”
事情是哪一般,鳳九半夢半醒地聽明白,原來這一切并不是做夢。據小燕回憶,他前夜探路時半道迷了路,兜兜轉轉找回來時鳳九已不知所蹤。他着急地尋了她一夜又一日未果,頹然地回到疾風院時,卻見一隻紅狐就那麽躺在她的床上昏睡,他的死對頭東華帝君則坐在旁邊望着這隻昏睡的紅狐狸出神,出神到他靠近都沒有發覺的程度。他隐隐地感覺這樁事很是離奇,于是趁着東華中途不知爲何離開的當兒鑽了進去。說到此處,小燕含蓄地表示,他當時并不曉得床上躺的紅狐狸原來就是鳳九,以爲是東華獵回的什麽靈寵珍獸。他湊過去一看,感覺這隻珍獸長得十分可愛俏皮,忍不住将她抱起來抱在手中掂了掂,然後,悲劇就發生了。
鳳九打眼瞟過鮮蘿蔔棒子顫巍巍伸過來的包得像線捆豬蹄一樣的手,笑了:“然後夢中的我噴了個火球出來将你的手點燃了?我挺厲害的嘛。”
鮮蘿蔔棒子道:“哦,這倒沒有。”突然恨恨道,“冰塊臉不曉得什麽時候從哪裏冒出來倚在門口,沒等老子反應過來,老子的手就變成這樣了。因爲老子的手變成這樣了,自然沒有辦法再抱着你,你就順勢摔到了床上,但是這樣居然都沒有将你摔醒,老子實在是很疑惑。接着老子就痛苦地發現,以你的床爲中心三步以内老子都過不去了。老子正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冰塊臉突然問老子是不是跟你住在一起,住在一起多久了。”
鳳九撓着頭向鮮蘿蔔棒子解惑:“哦,我睡得沉時如果突然天冷就會無意識地變回原身,我變回原身入睡時沒有什麽别的優點就是不怕冷以及睡得沉。”又撓着頭同小燕一起疑惑,“不過帝君他……他這個是什麽路數?”
小燕表示不能明白,續道:“是什麽路數老子也不曉得,但是具體我們一起住了多久老子也記不得了,含糊地回他說也有半年了。老子因爲回憶了一下我們一起住的時間,就失去了回攻他的先機,不留神被他使定身術困住。他皺眉端詳了老子很久,然後突然說看上了老子。”
鳳九砰的一聲腦袋撞上床框,小燕在這砰的一聲響動中艱難地換了一口氣:“就突然說看上了老子住的那間房子,”話罷驚訝地隔着三步遠望向鳳九,“你怎麽把腦袋撞了,痛不痛啊?啊!好大一個包!”
鳳九擺了擺手,示意他繼續講下去,小燕關切道:“你伸手揉一揉,這麽大一個包,要揉散以免有淤血,啊,對,他看上了老子的那間房子。沒了。”
鳳九呆呆道:“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