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茫然地看了看她手中的帕子,又茫然地看了看她:“就剛才啊,他們現在應該還在下着。我走的時候看見冰塊臉還領先了一步呢。”
第三節
鳳九覺得,做神仙,适當地無恥一下并沒有什麽,但是,怎麽可以無恥到東華這個地步呢?她捏着淪爲一個罪證的絲帕,心中被一股憤懑之情激蕩,急匆匆趕往水月潭,打算同東華算這筆賬。
空中飄下來一些清雪,鳳九在疾步中垂頭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絲帕。
因她近來一向将自己定位爲一個大度的、能屈能伸的仙者,于是她認爲,其實就算東華不提出變成一塊帕子供她出氣,那麽像她這樣大度的仙,頂多就是在心中默默記恨他十年八載,幾十年後還是很有希望原諒他的。
但他竟然欺騙她,這個事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東華在做出此種考量的時候,難道就沒有想過,倘若她發現這個騙局會記恨他一輩子嗎?又或者是他覺得她根本就沒有識破他這個騙局的能力吧?以她對東華的了解,她覺得應該是後者,心中的憤怒瞬間更深了一層。
水月潭中遍植水月白露,乃梵音谷的一處聖地。水月白露在傳說中乃一種生三千年死三千年的神木,亦是此潭得名的由來。這個潭雖名中帶個潭字,其實更類于湖,潭中有水光千頃,挽出十裏白露林盈盈生在水中。傳說比翼鳥一族的女君尤愛此地白露樹挺拔接天,常來此暫歇兼泡泡溫泉,所以水月潭景緻雖好,尋常卻鮮有人至,頗爲清淨。
雲水繞清霧間,鳳九果然瞧見東華遙坐在一棵巨大的白露樹下同人下棋,棋局就布在水面上,他身周萦了一團虛渺的仙霧。但鳳九的修爲着實不到層次,大約能看出被東華以疊宙術疊壓的空間有些模糊,小燕口中的連宋在她眼中則隻見得一個白茫茫的輪廓。
白茫茫的輪廓連三殿下倒是一眼就瞧見她,在連三殿下從良已久的心中,近來值得他關注一二的女仙除了成玉唯有青丘的這個小帝姬。追溯到他同東華相交日起,東華對哪個同他獻殷勤的女仙特别有興趣他就沒有什麽印象了。東華此人,似乎生來就對風月這類事超脫,連被八荒推崇在風月事上最超脫的墨淵上神,連宋都曉得他還曾同魔族的始祖女神少绾有過一段恩怨情仇。可東華許多年來,愣是一個把柄都沒有被他拿住,這讓連三殿下感到很沒有意思。
但,這麽一個超然不動讓他等六根不大淨的仙者們自歎弗如仰望莫及的仙,近日卻對青丘這位才三萬來歲還沒長開的小帝姬另眼相看,讓連三殿下有段時間,一直感覺自己被雷劈了。
眼看美人含怒一副找人火拼的模樣已近到百來步遠,連三殿下本着看好戲的心态,愉悅地一敲棋盤,興緻勃勃地提醒仍在思忖棋路的東華:“剛入梵音谷,你就又把白家那位帝姬得罪了?看她沖過來的模樣像是恨不得拿鋼刀把你斬成八段,我看今日不見血是收不了場,你又怎麽惹着她了?”
連三殿下得意忘形,手中的白子一時落偏,帝君手中的黑子圍殺白子毫不留情,在連宋撫額追悔時微擡頭瞟了眼趨近的鳳九,針對三殿下方才的那個惹字,極輕地歎了一口氣:“沒什麽,低估了她的智商。”
“……”
該如何同東華算這筆賬,疾奔而來時,鳳九心中早已打好腹稿,罵他一頓顯然不夠解氣,祭出兵器來将他砍成八段她倒是想過,但她也不是個不自量力之人,倘若果真祭出兵器,屆時誰将誰砍成八段尚未可知。
不過,東華變給她的這塊帕子果然繡得很好看,她折騰它的時候沒有瞧得仔細,方才她途中又仔細打量一番,發現在它的一個角落,沿着縫制的針腳處極小地繡了一個“姬”字。看來這并不是随便變出來的一塊帕子,倒像是東華随身常用的,可能是他的意中人姬蘅送給他的一塊帕子。
她想起曾經她多麽寶貝東華送給她、挂在她脖子上的那個白玉墜,覺得東華既然對姬蘅那樣上心,那麽若是她當着他的面将姬蘅送他的這塊帕子糟蹋一通,他一定遠比被她砍成八段更感到憤怒且傷心吧。
她覺得自己想出這個點子着實很惡毒,但是越看這塊絲帕越覺得是礙眼。她糾結地想,這件龌龊事當然還是要做的,那麽,就等她辦成此事後回去念兩遍佛經,算是自我超度一下這個龌龊的行爲吧。
但是,鳳九千思量萬思量,萬沒有料到修爲有限,剛踏進沉月潭中,即被疊宙術疊壓的空間逼出原形來。誠然,即使變成狐狸她也是隻漂亮的狐狸,毛色似血玉般通紅透亮,唯獨四隻爪子雪白,身後的九條尾巴更如同旭日東升的第一抹朝霞一般絢麗,不管喜歡不喜歡圓毛,都會被她這個模樣迷住。但是,用這個模樣去教訓東華顯然沒有什麽威勢,說不定還會讓他覺得非常新奇可愛。可是,就這樣打道回府,她心中又很氣憤難平。
眼見着東華其實已近在不遠處,仿佛同連宋的那盤棋已殺完了,正坐在石凳上耐心地等着她來找自己的麻煩。他竟然這樣的氣定神閑,令她心中淡淡的糾結感瞬間丢到西天,拽着帕子殺氣騰騰地一路小跑到他的跟前。
東華瞧見她這個模樣,似乎有一瞬間的愣神。
她心中頓時一個激靈,東華的衆多愛好中有一條就是喜愛圓毛,他該不會是看上她了吧?她原身時的模樣一向難有人能抵擋,她小的時候有一回調皮,在小叔飯中下了巴豆,害得小叔足足拉了三天肚子,但她小小地亮了一下自己的原形,他小叔頓時就原諒她了,這就是一個她從小狐顔禍水的鮮活例證。
東華坐在棋桌旁,瞧着她的眼神有幾分莫測和專注,像是鑄一把劍、制一尊香爐,或者給一套茶具上釉彩時的神情。
此時,水月白露纖細瑩白的枝丫直刺向天,月牙葉片簇擁出豐盈的翠藍樹冠,結滿霜露似的白花團。一陣雪風拂過,花團盈盈而墜,未掉及水面已化做白霧,湖中一群群白色的小魚繞着樹根,偶爾撲騰着躍起來。霧色缭繞中傳來一陣幽遠寂寞的佛音,不知誰在唱着幾句經詩:“須菩提,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于一切法,應如是知,如是見,如是信解,不生法相……”
鳳九覺得這個場景太缥缈,但似乎天生就很适合東華這種神仙,他此時這麽專注地看着她,她的額頭上瞬間就冒出了兩滴冷汗。
她想起來這個人是曾經的天地共主,按理說無論他對她做了什麽缺德事,她這種做小輩的還是不可廢禮,要尊敬他。
那麽,她猶豫地想,她現在,到底該不該當着帝君的面,蹂躏他心愛的絲帕呢?
周身仙氣飄飄的東華撐腮看她這個狐狸模樣半天,忽然道:“你小的時候,我是不是救過你?”
她手握絲帕猛地擡頭回望他,愣了一瞬,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東華竟還記得曾經救過她,讓她覺得有點兒受寵若驚。由于九尾的紅狐天上地下就她這麽一隻,太過珍貴,少不得許多人打她的主意,所以一向出外遊玩時,她都将九條尾巴隐成一尾。這項本事她練了許多年,就算修爲高深如東華者,不仔細瞧也瞧不出她原是九尾,所以當初他也不曉得救下的原是青丘的小帝姬。
那時在琴堯山中,東華于虎精口中救下她時,大約以爲她是山中修行尚淺的野狐吧,将她罩在一團仙霧中護着,便一走了之。其實不過是兩千多年前的事。兩千多年過去,她的狐形并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
但是在許多年之後的此種境況下,東華曉得了曾經兩人還有這個緣分,不曉得是她總是走快一步,還是世事總是行慢一步。
鳳九蹲坐在地上,緊盯着右爪中的絲帕,覺得有些爲難,果然小叔說得很對,報仇這個事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之事。她奔過來時就該把帕子直接丢在東華的臉上,此時她被如此美好的景色熏陶,感覺精神境界刷地已然上升了一個層次,帕子再也丢不出手了。
看她長久沒有說話,東華淡淡道:“這麽看來,我救過你一命,你還沒有報恩,我騙你一次,你不計較就當報恩了。帕子還我,你将它折騰得掉色,我也不和你計較了。”
東華的話鳳九聽在耳中,不知爲何覺得分外刺耳,感覺精神境界刷的一聲又降回來了。她垂着頭:“我其實早已報了恩。”聲音小得像蚊子似的。
東華怔了一怔:“什麽?”
就見她忽然擡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語聲中帶了變爲狐狸後特有的鼻音,惡狠狠問他:“你是不是很喜歡這塊帕子?因爲是姬蘅繡給你的?”話罷擡起右爪,将絞在爪中的絲帕挑釁地在他眼前一招展,接着将帕子捂在鼻子上使勁擤了擤鼻涕,揉成一團咚的一聲扔在他的腳下,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跑了,跑了幾步,還轉頭回來狠狠地同他比了個鬼臉。
東華莫名地瞧着她的背影,感到她近日的确比半年前在九重天上生動活潑許多。
連宋君隐在萬裏之外的元極宮中看完一場好戲,作爲九重天曾經數一數二的情聖,他有一個疑問同東華請教,于是咳了一聲道:“我大約也看出了問題所在。其實,你既然曉得她是因你将她變成帕子而生氣,也悟了自己也變成塊帕子供她蹂躏,她就消氣了,爲什麽非要弄出塊假的來诓她呢?”
東華低頭看了眼滾落在腳邊,倘若是他變成的,此時就該是這個模樣的掉了三層色的皺絲帕:“我又不傻。”
連宋噎了半天,道:“……誠然,你不傻。不過造成此種糟糕的境況,你若能幹淨利落地将它處置好,我改日見着你尊稱你一聲爺爺。”
東華收拾棋子的手頓了一頓,若有所思地向連宋道:“聽說太上老君近日煉了一種仙丹,服下即可選擇性遺忘一些事,沒有解藥絕對再記不起來,你擇日幫我找他拿一瓶吧。”
連宋嘴角抽了抽:“……你這樣是否有些無恥?”
東華的棋盤已收拾畢,挺認真地想了想,簡短地道:“不覺得。”又補充了一句,“下次見到我,記得叫一聲爺爺。”
“……”
日前,宗學競技賽入決賽者的名單得以公布,當中果然沒有九歌這個名字。得知此噩耗的鳳九裹了件皺巴巴的披風,坐在敞開的窗戶旁邊散心,奈何凜冽的寒風吹不散閑愁。鳳九吸着鼻子,萬分想不明白地向内屋的小燕道:“按理說,夫子既然曉得我同東華是舊識,我看他一向是個會做人的人,應該不用東華說什麽,就賣他一個面子讓我入決賽,但是爲什麽決賽冊子上沒有我的名字?是不是抄冊子的人寫漏了?”
小燕打了個噴嚏,抹着鼻子感歎道:“想不到那老匹夫竟然是個不畏強權三貞九烈之人,老子對他刮目相看了。”鳳九内心裏很想點醒他三貞九烈不是這個用法,轉念又覺得小燕近來熱愛用成語說話越來越有文化,也不失爲一件好事。她遙望窗外的積雪,感覺同他讨論邏輯性這麽強的話題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另開了一個簡單一些的話題問他:“說起東華,我們掉進梵音谷前,你還在同他決鬥,我原本以爲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這幾天你們總會找一天打起來……”他們一直沒有打起來,她等得也有點兒心焦。
小燕的臉騰地紅了,擡頭略有躊躇地道:“你這個,你是在擔心老子嗎?”他的眼中放出一種豪情的光芒,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好妹子!雖然你曾是冰塊臉宮中的人,但是這麽有良心,不愧老子一向看得起你!”
鳳九被他拍得往後仰了一仰,問心有愧地坐定,聽他語重心長地同她解惑:“其實,冰塊臉進梵音谷的第一天,老子同他狹路相逢時就互相立下了一個約定,他不幹涉老子同姬蘅的來往,老子也就不找他繼續雪恨了。”
鳳九揉着肩膀愣神道:“這同姬蘅公主有什麽幹系?”
小燕更愣:“難道我沒有跟你說過,姬蘅她當年和那個小侍衛閩酥私奔,就是私奔到梵音谷來了嗎?”他抓了抓頭皮,秋花臨月的一張臉上浮現一絲紅暈!“其實老子也是半年前才曉得,搞了半天,姬蘅一心喜歡的閩酥原來是個女扮男裝的娘兒們,而且喜歡的還是她哥哥。曉得這件事後,姬蘅受不了此種打擊,同閩酥大吵一架分了,但又感覺沒有臉再回魔族,就一心留在梵音谷中,做起了宮廷樂師這個閑差。”
小燕的眼中放出比之方才不同的另一種光芒來,熱切地向鳳九道:“那時我們在朝堂上被問罪你還記得嗎?雖然姬蘅臉上蒙了絲巾,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了,近半年和她交往得也不錯,我感覺我很有戲!”
鳳九像聽天外仙音一般聽着這一串荒唐消息從小燕的口中跳出,腦中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小燕壯士終于學會了使用“我”這個字,這真是一種進步。
姬蘅這個人,鳳九回首往事,依稀覺得她似乎已成爲記憶中的一個符号,即便燕池悟說他們曾在比翼鳥的朝堂上同她有過一面之緣,她也不能立刻将那亭亭玉立的白衣女子同姬蘅這兩個字聯系起來。
提起姬蘅,其實鳳九的心情略爲複雜。這個人同知鶴不同,不能單純地說讨厭她與否,就算因了東華,她對她十分有偏見,但也不可因偏見否定這個人曾經對自己的好。鳳九依然記得,十惡蓮花境中,姬蘅對她的愛護不是假的,當然,九重天上她無意對自己的傷害也不是假的,不過她也傷害了她,算是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