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一愣:『胡說,我哪裏有這麽重!』
帝君沉默了半晌:『我認爲你關注的重點應該是我的手,不是你的體重。』
鳳九抱着簍子探過去一點兒:『哦,那你的手怎麽這麽脆弱啊?』
帝君沉默良久:『……因爲你太重了。』
第一節
鳳九裹了件毛大氅坐在東廂的窗跟前,一邊哈着氣取暖,一邊第七遍抄寫宗學裏夫子罰下來的《大日經疏》。
她小的時候念學調皮,他們青丘的先生也常罰她抄一些經書,但那時她的同窗們的老爹老娘大多在她的老爹老娘手底下當差,因這個緣故,他們每天都哭着搶着來巴結她,先生讓她認的罰總是早早地就被這些懂事的同窗私下代領了。她念學念了那麽多年,學塾裏正兒八經的或文罰或武罰一次也沒有受過。不料如今世事變遷,她自認自己三萬多歲也算得上有一些年紀,堂堂一個青丘的女君,此時卻要在區區一個比翼鳥的宗學裏頭抄經受罰,也算是十分可歎的一件事。
她由此得出兩個結論,一、可見強龍不壓地頭蛇,老祖宗誠不欺她;二、可見一個豬一樣的隊友抵過十個狼一樣的敵人,老祖宗再次誠不欺她。地頭蛇是比翼鳥一族那個嚴厲的宗學夫子,而豬一樣的隊友,自然唯有燕池悟才配得上這個響亮名頭。
事情是如何走到了這一步田地,半年來鳳九也時常考慮,考慮了再考慮,隻能歸結于時命。
半年前,她不幸同小燕壯士落難掉至梵音谷中一處突出的崖壁,兩人和和氣氣講了一兩刻的故事後,又不幸從崖壁上掉落至谷底,最後不幸砸中了長居此谷中的比翼鳥一族的二皇子,就一路不幸到如今。
那位二皇子皇姓相裏,單名一個萌字,全名相裏萌,人稱萌少。
比翼鳥一族曆來有未成婚男子不得單獨出谷的定則,萌少雖未成婚,卻一心向往谷外的花花世界,蓄了許久時力,挑了一個黃道吉日打算離家出走,沒想到剛走出城門口就被從天而降的鳳九砸暈了。
燕池悟墊在鳳九與萌少的中間,其時也很暈,鳳九則更暈,待清醒時,二人已被拘拿往比翼鳥王宮的大殿前。王座上坐的是阖族女君,也就是萌少他娘。
鳳九雖諸多功課不濟,所幸上古史學得好,曉得比翼鳥一族曾同他們青丘結過梁子,如今自己算掉進比翼鳥的窩裏了,萬不可亮出身份,給小燕使了個眼色。神經比鐵杵粗的小燕盯了她半晌,未曾領教她目中真意,不過幸而原本他就不曉得她乃青丘的帝姬。
砸暈皇子之事可大可小,皇子若長久醒不來這事就算大,皇子若及時醒來,一旁再有個講情的,此事亦好說。
鳳九運氣很好,萌少醒得很及時,澆熄了座上女君作爲慈母的一腔熊熊怒火。原本判二人發落至死牢,中途改往水牢押着。但這廂水牢的牢門還沒擰開,又傳來令旨說是不關了,速将二人恭敬地請回上殿。
鳳九一派懵懂地被簇擁至此前受審的大殿,聽說方才有人急切地趕至殿中替他二人講了情。說驗明他二人原是一河相隔的夜枭族的小王子并他妹妹,因仰慕鄰族宗學的風采,一路遊學至此地,才不幸砸暈皇子,純屬一個誤會。
鳳九私心裏覺得這才是個誤會,但女君竟然信了,可見是老天幫襯他們,不可辜負了老天爺。
一番折騰後的二次上殿,殿上的女君一改片刻前金剛佛母般的怒容,和藹又慈悲地瞧着他們,親切又謙順地頒下敕令:二人既是同盟友鄰的友客,又是這樣熱愛學習,特賜二人入住王族的宗學,一全他們拳拳的好學之心,二來也方便兩族幼小一輩間相互切磋,雲雲。
比翼鳥的朝堂上,鳳九原本覺得,自己雖然一向最讨厭學塾,但好歹念了萬八年學,拘出來一些恬淡性子,再重返學塾念一念書不是什麽大事,忍一忍便過了,但小燕壯士如此狂放不羁之人想必是受不得宗學的束縛,怕忍不了那一忍,搞不好甯願蹲水牢也不願對着書本卷子受罪。
有這麽一層思慮,鳳九當日當時極爲忐忑,唯恐燕池悟蓦然說出什麽話來使二人重陷險境。這種事,她覺得以他的智商是幹得出來的。沒想到小燕當日居然十分争氣,他原本神色确然不耐,上殿後目光盯着某處怔忪了一會兒,不耐的火花竟漸次消逝,微垂着頭,反倒像是很受用女君的安排。
虧他生得秀氣,文文靜靜立在那裏,大家也看不出他是個魔君。彼時鳳九沿着燕池悟的目光瞧去,兩列杵在殿旁像是看熱鬧的臣屬裏頭,小燕目光定定,系在一位白衣白紗遮面的姑娘身上。她不由得多看了這位姑娘兩眼,因小燕的反常還特地留了心,但恕她眼拙,這個年頭穿白衣的姑娘委實太多,以她本人居首,她着實沒有從她身上看出什麽道道來,遂收了目光。
是夜,二人在比翼鳥的宗學落了腳。
初幾日,鳳九還時常想着要找空子逃出這一隙深谷,經多番勘察探索,發現着實上天無路、遁地無門。若是法術在還可想一些辦法,但此地怪異之處在于,僅王城内能用上法術,一旦踏出王城,即便隻有半步,再高妙的術法也難以施展。她曾經自作聰明地在城中使出瞬移術,想着移到谷外是不可能,但移到谷口就算是成功了一半。最後的結果是她同小燕從城西移到了城東某個正在洗澡的寡婦家中,被寡婦的瞎婆婆操着笤帚打出了門。
眼看像是要長久被困在此處的光景,起先的半月,鳳九表現得十分焦躁,一日勝一日的焦躁中,難免想起緻她被困此處的罪魁禍首——一十三天的東華帝君。雖然她心中決意要同東華劃清界限,但考慮到谷外雖有衆生芸芸,但隻得東華一個活人曉得她掉進了這個梵音谷,她還是很渴望他能來救她。當然,她曉得她墜谷之前曾經得罪了東華,指望他三四日内就來營救不大可能,所以她給了他一個平複緩和情緒的過渡期。她覺得,若他能在一月内出現在她面前捎她回去,他擅自将她拐來符禹之巅緻她遇險的罪責,她也就大度地擔待了。雖然傳說此梵音谷曆來是六十年開一次,但她相信東華若願意救她,總有進來的辦法。
但一月、兩月、三月過去,她沒有等到東華來救自己。
梵音谷入夜多凄清,鳳九裹在蓬松的棉被中,偶爾會木然地想,東華這個人未免太記仇,即便隻是出于同爲仙僚的情誼,難道竟絲毫不擔心她這個小輩的安危?可翻個身一轉念又覺得這也是說不準的事,從前做狐狸時,她就曉得他一向對什麽人什麽事都很難認真,大約這世上,隻有姬蘅一人是個例外吧。
她平日裏許多時候表現得雖穩重,但畢竟還沒到如此看得開的境界,就東華未救她之事短暫地委屈了幾日。數日後終于打起精神來腳踏實地地盤算,覺得既然如此,隻能等六十年後梵音谷再次開谷了。其實靜心瞧一瞧此處,也很不錯,比她從前在太晨宮當掃地的婢子強了不知多少倍。家裏頭大約會找她一找,但也無須憂心,他們曉得她出不了什麽大事。她想通這些,精神也好起來。
作爲難友,燕池悟瞧着她興緻比前幾月高出不知多少,由衷地開心,領着她出去吃了幾頓酒,又寬慰了她,講一些人生須随遇而安才能時時都開心的道理,将她一顆心真正在梵音谷沉了下來。
此去,不知不覺就過了半年。
雪霁天微晴,鳳九合上抄了十遍的經書,小心翼翼将灑金宣上未幹的墨迹吹幹,捏着四個角兒将它們疊好,盤算着明日要彬彬有禮地呈遞給夫子。
她有這等覺悟着實很難得,這個夫子授他們課業時主授神兵鍛造,但本人是個半吊子,隻因比翼鳥一族多年不重此道才得以濫竽充數。鳳九因在鍛造神兵上微有造詣,課上時常提一些頗着調的題目來爲難他,從此便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鳳九覺得自己命中注定這輩子不會有什麽夫子緣,從她老爹爲了收斂她的性情第一天将她送進學塾始,她就是各種各樣夫子心中的一樁病。她已将此類事看得很開,關于如何當一個合格的眼中釘、肉中刺,更是早就摸出了心得,着實沒有覺得有什麽,也一向不太答理宗學中這位留着一把山羊須的夫子。
但近來,這位夫子掌了個大權。
梵音谷中比翼鳥的宗學每十年會有一度學子生徒的競技,優勝者能獲得種在解憂泉旁的頻婆樹這一年結出的鮮果。解憂泉乃梵音谷一處聖泉,生在深宮之中,泉旁相生相伴了一株頻婆樹,十年一開花,十年一結果,且一樹唯結一果,據年成不同,結出的果子各有妙用。說來頻婆樹往昔也是九重天繼無憂、閻浮提、菩提、龍華的第五大妙樹,古昔的經書裏頭還有記載“佛陀唇色丹潔若頻婆果”這樣的妙喻。但數十萬年前,這些頻婆樹不知爲何皆不再結果,如今天地間能結出果子的樹也就梵音谷這麽一株,萬分稀奇。且據一些小道得來的消息,今年結出的果于凡人乃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仙者食用則可調理仙澤,增進許多修爲,倘若女仙食用還可葆容顔更加美麗青春,比九重天天後娘娘園中的蟠桃還強上許多。因爲這隻果的功用,連最爲懶散的一位同窗都突然在一夜間生出上進之心,這場競技未辦先火。
那位山羊須老夫子手握的大權便是此。因今年報名的生徒着實衆多,若像往年直接殺進賽場斷然行不通,因着實沒有如此寬廣的賽場。宗學便将此情況呈報給了宮中女君,女君手一揮禦筆一點,令宗學的夫子先篩一遍。如此,聖恩之下誰能殺進決賽,就全仰這位山羊須老夫子的一句話。這位老夫子的風頭一時無人能敵。
鳳九曾尋着一個時機溜至解憂泉附近遙望過一回那棵頻婆樹,瞧見傳說中的珍果隐在葉間閃閃發亮,丹朱之色果然如西天梵境中佛陀嘴唇的法相。她遙遙立在遠處瞧了許久,倘這枚小果果真能生死人肉白骨,有個已辭世多年的故人,她想救上一救。
既然夫子握着她能否得到頻婆果的大權,她當然不能再同他對着幹。他爲圖心中痛快罰她的經書,她也斷不能再像往常一樣置于一旁,該抄的還是要抄,要順他的意,要令他一見她就通體舒坦、心中暢快。此外,她還審慎地考慮了一番,自覺以往得罪這位夫子得罪得略過,此時不僅要順從他,還得巴結。
但如何來巴結夫子?鳳九皺着眉頭将疊好的灑金宣又一一攤開來,夫子原本隻罰她抄五遍《大日經疏》,她将它們抄了十遍,這便是對夫子的一種示好、一種巴結吧?轉念一想,她又感到有些憂心:這種巴結是否隐晦了一些?要不要在這些書抄的結尾寫一句“祭韓君仙福永享仙壽無疆”的話?不,萬一夫子根本沒有心情将她的書抄看完,不就白寫了?看來還是應該把這句令人不齒的奉承話題在最前頭。她重提起筆,望着窗外的積雪發了半天呆,又輾轉思忖了半晌,這個老夫子的名字是叫做祭韓,還是韓祭來着?
恰逢風塵仆仆的燕池悟裹着半身風雪推門而入。他二人因在此谷中占了夜枭族王子、公主的名頭,被人們看做一雙兄妹,因而被安置在同一院落中。這個院子名也很有比翼鳥的族風,稱做疾風院,就建在宗學的近旁。因燕池悟似乎果真忘懷姬蘅,另看上了當初于肅穆朝堂上驚鴻一瞥的白衣姑娘,下學後多在姑娘處奉承,并沒有太多機會礙鳳九的眼,二人同住半年,相安無事,相處頗好。
鳳九探頭向正整理長衫的燕池悟:“你曉得不曉我們夫子叫個什麽名兒?”
小燕十分驚訝:“不就叫夫子嗎?”興緻勃勃地湊過來,“那老匹夫竟還有個什麽别的名兒?”
第二節
第二日鳳九趕了個大早前往學塾,想打聽打聽夫子究竟叫什麽名諱。她着實未料到巴結人乃如此困難的一樁事,且這位夫子的名号捂得竟比姑娘們的閨名還嚴實,宗學中除了燕池悟,這半年她獨與二皇子相裏萌交好,結果去萌少處一番打探,連萌少亦無從得知夫子他老人家的尊諱。
卯正時分,天上一輪孤月吐清輝,往常此時隻有幾個官門薄寒的子弟在宗學中用功,今日卻遠遠聽到學中有些吵嚷,聲兒雖不大,但能發出這麽一派響聲兒也不是一人兩人。鳳九隐隐感到竟是有熱鬧可看,原本還有些瞌睡,頓醒了大半,加快腳下步伐,心道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今日少睡一個時辰不虧。
學塾中不知誰供出幾顆夜明珠,照得鬥室敞亮。鳳九悄然閃進後門,擡眼見大半同窗竟都到了場,且各自往來忙碌,似乎是在往學堂的周圍布置什麽暗道陷阱。面朝課堂叉腰拎着張破圖紙指揮的是萌少堂妹潔綠郡主。
鳳九在一旁站了一時半刻,其間同窗三兩入席,有幾個同潔綠交好的上前打探,鳳九聽個大概。
原來今日本該九重天某位仙君莅宗學授茶席課,昨日下晚學時卻聽聞夫子言那位仙君仙務纏身此行不便,差了他身旁一位仙伯來替他,今日正好這位仙伯前來授課。潔綠她們的計劃是,用這些暗道陷阱喝退那仙伯,如此她們的茶席課無人授講,興許天上那位仙者曉得她們待他此情深笃,會下來親自将這門課補予她們。鳳九覺得她們有這等想法,實屬很傻很天真。
其實鳳九來宗學着實日淺,關于這位仙者的傳聞隻聽過些許。傳聞中,大家出于恭敬都不提他的名号,似乎是位很尊貴的仙者。這位尊貴的仙者據說在九重天地位極高,佛緣也極深,但從未收過什麽弟子,傳言當年天君有意将太子夜華送與他做關門,亦被拒之門外。總之,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這樣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此看得起他們區區一族比翼鳥,願在他們族中講學,雖十年才來一回且一回不過逗留一月半月,也是讓阖族都覺得有面子的一件事。唯一的遺憾是他們族向來不同外族通往,以至這份大面被捂在谷中,炫耀無門,令人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