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漫不經心擱了茶壺:“我這個人一向不大欠他人的情,也不喜歡用威逼迫人,”一隻手給鳳九順了順毛,對連宋道,“你近日将府中瓷器一一換成金銀玉器,再漏些口風出去,說自己碰了瓷土瓷器全身過敏,越是上好的瓷你過敏得越厲害。今年你做生辰,玄冥他應該會上供不少他那處的上好瓷土給你。你再轉給我。”
連宋看他半晌。
東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擡眼看他:“有問題嗎?”
連三殿下幹笑着搖頭:“沒有問題,沒有問題。”
連宋心情複雜地收起扇子離開時,已是近午,東華重拿了一個杯子倒上半杯茶,放到鳳九嘴邊。她聽話地低頭啜了兩口,感到的确是好茶,東華總是好吃好喝地養她,若她果真是個寵物,他倒是難得的一位好主人。東華見她仍一動不動地蹲在攤開的畫卷上,道:“我去選打短刀的材料,你去嗎?”見她很堅定地搖了搖頭,還趁機歪下去故作假寐,東華拍了拍她的頭,獨自走了。
東華前腳剛出門,鳳九後腳一骨碌爬起來,她已漸漸掌握用狐形完成一些高難度動作的要領,頭和爪子并用将圖卷費力地重新卷起來,嘴一叼甩到背上,一路偷偷摸摸地跑出太晨宮,避開窩在花叢邊踢毽子的幾個小仙童,跑到了司命星君的府上。
她同司命不愧從小過命的交情,幾個簡單的爪勢,他就曉得她要幹什麽。他将圖冊從她背上摘下來,依照她爪子指點的那兩處,拿過寫命格的筆修飾了一番。修繕完畢正欲将畫冊卷起來,傳說中的成玉元君溜來司命府上小坐,探頭興緻勃勃一瞧,頓時無限感歎:“什麽樣的神經病才能設計出這麽變态的玩意兒啊!”鳳九慈悲地看了遠方一眼,很同情連宋。
待頂着畫軸氣喘籲籲地重新回到書房,東華還沒有回來。鳳九抱着桌子腿爬上書桌,抖抖身子将畫軸抖下來攤開鋪勻,剛在心中想好怎麽用爪子同東華表示,這畫她央朋友照她的意思修了一修,不知合不合東華的意。此時,響起兩聲敲門聲。頓了一頓,吱呀一聲門開了,探入姬蘅的半顆腦袋。姬蘅看見她蹲在桌子上,似乎很欣喜,三步并作兩步到書桌前。鳳九眼尖,瞧得姬蘅的手中又拿了一冊頁面泛黃的古佛經。這麽喜愛讀佛經的魔族少女,她還是頭一回見到。
姬蘅前後找了一圈,回來摸摸她的額頭,笑眯眯地問她:“帝君不在?”
她将頭偏開不想讓她摸,縱身一躍到桌旁的花梨木椅子上。姬蘅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倒是沒怎麽和她計較,邊哼着一首輕快小曲,邊從筆筒裏找出一支毛筆來,瞧着鳳九像是同她商量:“今日有一段經尤其難解,帝君又總是行蹤不定,你看我給他留個字條兒可好?”鳳九将頭偏向一邊。
姬蘅方提筆蘸了墨,羊毫的墨汁兒還未落到她找出的那張小紙頭上,門吱呀一聲又開了。此回逆光站在門口的是書房的正主東華帝君。帝君手中把玩着一塊銀光閃閃的天然玄鐵,邊低頭行路邊推開了書房門,旁若無人地走到書桌旁,微垂眼瞧了瞧握着一支筆的姬蘅和她身邊連宋送來的畫卷。
半晌,東華幹脆将畫卷拿起來打量,鳳九一顆心糾在喉嚨口。果然聽到東華對姬蘅道:“這兩處是你添的?添得不錯。”寡淡的語氣中難得帶了兩分欣賞,“我還以爲你隻會讀書,想不到也會這個。”因難得碰上這方面的人才,還是個女子,又多誇了兩句,“能将連宋這幅圖看明白已不易,還能準确找出這兩處地方潤筆,你哥哥說你涉獵廣泛,果然不虛。”姬蘅仍是提着毛筆,表情有些茫然,但是被誇獎了,本能地露出些開心的神色,挨到東華身旁探身查看那幅畫軸。
鳳九愣愣地看她靠得極近,東華卻沒避開的意思,無所謂地将畫軸信手交給她:“你既然會這個,又感興趣,明日起我開爐鍛刀,你跟着我打下手吧。”姬蘅一向勤學上進,雖然前頭幾句東華說的她半明不白,後頭這一句倒是聽懂了,開心地道:“能給帝君打打下手,學一些新的東西,是奴的福分。”又有些擔憂,“但奴手腳笨,很惶恐會不會拖帝君的後腿。”東華看了眼遞給她的那幅畫軸,語聲中仍殘存着幾分欣賞:“腦子不笨一切好說。”
鳳九心情複雜且悲憤地看着這一切的發生,沒有克制住自己,撲過去嗷地咬了一口姬蘅。姬蘅驚訝地痛呼一聲,東華一把撈住發怒的鳳九,看她龇着牙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樣,皺眉沉聲道:“怎麽随便咬人?還是你的恩人?”她想說不是她的錯,姬蘅是個說謊精,那幅畫是她改的,不是姬蘅改的。但她說不出。她被東華提在手中面目相對,他提着她其實分明就是提一隻寵物,他們從來就不曾真正對等過。她突然覺得十分難過,使勁掙脫他的手,橫沖直撞地跑出書房,爪子跨出房門的一刻,眼淚吧嗒就掉了下來。一個不留神後腿被門檻絆了絆,她摔在地上,痛得嗚咽了一聲,回頭時朦胧的眼睛裏隻見到東華低頭查看姬蘅手臂上被她咬過的傷口,他連眼角的餘光都沒有留給負氣跑出來的她這隻小狐狸。她其實并沒有咬得那麽深,她就算生氣,也做不到真的對人那麽壞,也許是姬蘅分外怕疼,如果她早知道說不定會咬得輕一點兒。她忍着眼淚跑開,氣過了之後又覺得分外難過,一隻狐狸的傷心就不能算是傷心嗎?
其實,鳳九被玄之魔君聶初寅诓走本形,困頓在這張沒什麽特點的紅狐狸皮中不好脫身,且在這樣的困境中還肩負着追求東華的人生重任,着實很不易。她也明白,處于如此險境中凡事了不得要有一些忍讓,所謂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然,此次被姬蘅摻和的這樁烏龍着實過分,激發了她難得發作的小姐脾氣。
她覺得東華那個舉動明顯是在護着姬蘅,她和姬蘅發生沖突,東華選擇幫姬蘅不幫她,反而不分青紅皂白地先将她訓斥一頓,她覺得很委屈,落寞地耷拉着腦袋蜷在花叢中。
她本來打算蜷得遠一些,但又抱着一線希望覺得東華那麽聰明,入夜後說不定就會想起白日冤枉了她,要來尋她道歉?屆時萬一找不到她怎麽辦?那麽她還是蜷得近一些吧。她落寞地邁着步子在整個太晨宮内逡巡一番,落寞地選定蜷在東華寝殿門口的俱蘇摩花叢中。爲了蜷得舒适一些,她又落寞地去附近的小花溪撿了些蓬松的吉祥草,落寞地給自己在花叢裏頭搭了一個窩。因爲過于傷心,又費神又費力,她趴在窩中頹廢地打了幾個哈欠,上下眼皮象征性地掙紮一番,漸漸地合在一起了。
鳳九醒過來的時候,正有一股小風吹過,将她頭頂的俱蘇摩花帶得沙沙響。她迷糊地探出腦袋,隻見璀璨的星輝灑滿天際,明亮得近旁浮雲中的微塵都能看清,不遠處的菩提往生在幽靜的夜色裏發出點點脆弱藍光,像陡然長大好幾倍的螢火蟲無聲無息地栖在宮牆上。她蹑手蹑腳地跑出去,想瞧瞧東華回來沒有,擡頭一望,果然看見數步之外的寝殿中已亮起燭火。但東華到底有沒有找過她,她感到很惆怅。她噌噌噌爬上殿前的階梯,踮起前爪抱住高高的門檻,順着虛掩的殿門往殿中眺望,想看出一些端倪。僅那一眼,就像是被釘在門檻上。
方才仰望星空,主生的南鬥星已進入二十四天,據她那一點兒微末的星象知識,曉得這是亥時已過了。這個時辰,東華了無睡意地在他自己的寝殿中提支筆描個屏風之類無甚可說,可姬蘅爲什麽也在他的房中,鳳九睖睜地貼着門檻,許久,沒有明白過來。
琉璃梁上懸着的枝形燈将整個寝殿照得猶如白晝,信步立在一盞素屏前的紫衣青年和俯在書桌上提筆描着什麽的白衣少女,遠遠看去竟像是一幅令人不忍驚動的絕色人物圖,且這人物圖還是出自她那個四海八荒最擅丹青的老爹手裏。
一陣輕風灌進窗子,高挂的燭火半明半滅搖曳起來,其實要将這些白燭換成夜明珠,散出來的光自然穩得多,但東華近幾年似乎就愛這種撲朔不明的風味。
一片靜默中,姬蘅突然擱了筆,微微偏着頭道:“此處将長劍收成一隻鐵盒,鐵盒中還須事先存一些梨花針在其中,做成一管暗器,三殿下的圖固然繪得天衣無縫,但收勢這兩筆,奴揣摩許久也不知他表的何意,帝君……”話中瞧見東華心無旁骛地握着筆,爲屏風上幾朵栩栩如生的佛桑花勾邊,靜了一會兒,輕聲地改了稱呼,“老師……”聲音雖微弱得比蚊子哼哼強不了幾分,倒入了東華耳中。他停筆轉身瞧着她,沒有反對這個稱呼,給出一個字:“說。”
鳳九向來覺得自己的眼神好,燭火搖曳又兼隔了整個殿落,竟然看到姬蘅蓦然垂頭時,腮邊騰上來一抹微弱的霞紅。姬蘅的目光落在明晃晃的地面上:“奴是說,老師可否暫停筆,先指點奴一二……”
鳳九總算弄明白她在畫什麽,東華打造這類神器一向并非事必躬親,冶鐵倒模之類不輕不重的活計,多半由善冶鑄之術的仙伯代勞。此時,姬蘅大約正臨摹連三殿下送過來的圖卷,将他們放大繪得簡單易懂,供這些仙伯們詳細參閱。
曉得此情此景是個什麽來由,鳳九的心中總算沒有那麽糾結,瞧見姬蘅這麽笨的手腳,一喜,喜意尚未發開,又是一悲。她喜的,是困擾姬蘅之處在她看來極其簡單,她比姬蘅厲害;她悲的,是這是她唯一比得過姬蘅之處,這個功還被姬蘅搶了。她心中隐隐生出些許令人不齒的期待,姬蘅連這麽簡單的事也做不好,依照東華的夙性,不知會不會狠狠嘲諷她幾句。她打起精神來期待地候着下文。
出人意料的是,東華竟什麽也沒說,隻擡手接過姬蘅遞過去的筆,低頭在圖紙上勾了兩筆,勾完緩聲指點:“是個金屬閥門,撥下鐵片就能收回劍來,連宋畫得太簡了。”三兩句指點完,又擡頭看向姬蘅,“懂了?”一番教導很有耐心。
鳳九沒什麽意識地張了張口,感到喉嚨處有些哽痛。她記得偶爾她發笨時,或者重霖有什麽事做得不盡如東華的意,他總是習慣性地傷害他們的自尊心。但他沒有傷害姬蘅的自尊心。他對姬蘅很溫柔。
幢幢燈影之下,姬蘅紅着臉點頭時,東華從墨盤中提起方才作畫的筆,看了她一眼又道:“中午那兩處連宋也畫得簡,你改得不是很好,這兩處其實沒有那兩處難。”
姬蘅愣了一會兒,臉上的紅意有稍許退色,許久,道:“……那兩處”,又頓了頓,“……想來是運氣吧。”勉強堆起臉上的笑容,“但從前隻獨自看看書,所知隻是皮毛,不及今夜跟着老師所學良多。”又有幾分微紅泛上臉來,沖淡了些許蒼白,靜寂中目光落在東華正繪着的屏風上,眼中亮了亮,輕聲道,“其實時辰有些晚了,但……奴想今夜把圖繪完,不緻耽誤老師的工期,若奴今夜能畫得完,老師可否将這盞屏風贈奴,算是給奴的獎勵?”
東華似乎有些詫異,答應得卻很痛快,落聲很簡潔,淡淡道了個好字,正巧筆尖點到繃緊的白紗上,寥寥幾筆勾出幾座隐在雲霧中的遠山。姬蘅擱下自個兒手中的筆,亦挨在屏風旁欣賞東華的筆法,片刻後終抵不住困意,掩口打了個哈欠。東華運筆如飛間分神道:“困就先回去吧,圖明天再畫。”
姬蘅的手還掩在嘴邊,不及放下來道:“可這樣不就耽誤了老師的工期?”眼睛瞧着屏風,又有些羞怯,“奴原本還打算拼一拼繪完,好将這個獎勵領回去……”
東華将手上的狼毫筆丢進筆洗,換了支小号的羊毫着色:“一日也不算什麽,至于這個屏風,畫好了我讓重霖送到你房中。”
其實直到如今,鳳九也沒鬧明白那個時候她是怎麽從東華的寝殿門口離開的。有些人遇到過大的打擊會主動選擇遺忘一些記憶,她估摸自己也屬此類。所記得的隻是後來她似乎又回到白天搭的那個窩裏看了會兒星星,她空白的腦子裏還計較着看樣子東華并沒有主動找過她,轉念又想到原來東華也可以有求必應,怎麽對自己就不曾那樣過呢?
她曾經多次偷偷幻想,若有一天她能以一個神女而不是一隻狐狸的模樣和東華來往,更甚至若東華喜歡上她,他們會是如何相處。此前她總是不能想象,經曆了這麽一夜,瞧見他同姬蘅相處的種種,她覺得若真有一天他們能夠在一起,也不過就是那樣吧。又想起姬蘅入太晨宮原本就是來做東華的妻子,做他身邊的那個人,隻是她一直沒有去深想這個問題罷了。
自己和東華到底還會不會有那麽一天,她第一次覺得這竟變成極其渺茫的一件事。她模糊地覺得自己放棄那麽多,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九重天,一定不是爲了這樣一個結果,她剛來到這個地方時是多麽的躊躇滿志。可如今,該怎麽辦呢,下一步何去何從,她沒有什麽概念,她隻是感到有些疲憊,夜風吹過來也有點兒冷。擡頭望向滿天如雪的星光,四百多年來,她第一次感到很想念千萬裏外的青丘,想念被她抛在那裏的親人。
今夜天色這樣好,她卻這樣傷心。
東華不僅這一夜沒有來尋她,此後的幾日也沒有來找過她。鳳九頹廢地想,他往常做什麽都帶着她,是不是隻是覺得身邊太空,需要一個什麽東西陪着,這個東西是什麽其實沒有關系。如今,既然有了姬蘅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學生,不僅可以幫他的忙,還可以陪他說說話解解悶,他已經用不上她這隻小狐狸了。
她越想越覺得是這麽一回事,心中湧起一陣頹廢難言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