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菩提往生(15)

煦旸手一擡,将那半篇情信從石案上利落地抽了起來。閩酥正咬着筆頭苦苦沉思下一句,一擡頭瞧見是他,臉騰地飛紅,本能地劈手去搶,沒有搶到。

和風将紙邊吹得微微卷起,煦旸一個字一個字連蒙帶猜地費力掃完,沉吟念了兩句:“床前月光白,輾轉不得眠。”停下來問他,“寫給誰的?”

平時活潑得堪比一隻野猴子的閩酥垂着頭,耳根飛紅,卻沒有答他這個話。

煦旸了然:“寫給姬蘅的?”

閩酥驚訝地擡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低下頭去。

煦旸在他面前繼續站了一站,瞧着他這個神似默認的姿态,慢慢地怒了。這個小侍衛居然還是喜歡上了他的妹妹,從前竟然沒有什麽苗頭。他思忖着,難道是因過去沒有遇到什麽波折來激一激他?而此回自己給姬蘅定下四海八荒一等一的好親事,倒将他深埋多年未曾察覺的一腔情激了出來?瞧這個模樣,他一定是已經不能壓抑對姬蘅的情了吧,才爲她寫出這麽一封情信來。當然,姬蘅是多麽惹人喜愛的一個孩子,無論如何是當得起這封情信的……煦旸煩亂地想了一陣,面上倒是沒有動什麽聲色,良久,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兩天後,燕池悟于符禹之巅同東華單挑的消息在空寂了很多年的南荒傳開,一來二去傳到了姬蘅耳朵裏。姬蘅心中頓生愧疚,在一個茫茫的雨夜不辭而别,獨自跑去符禹山勸架了。姬蘅離家的後半夜,幾個侍衛闖進閩酥房中,将和衣躺在床上發呆的他三下五除二捆綁起來,擡着出了宮門。

煦旸在水鏡這頭自己同自己開了一盤棋,一面琢磨着棋路,一面心不在焉地關注鏡中的動向。他瞧見閩酥起初并未那麽呆傻地立着任侍衛們來拘,而是伶俐地一把取過床頭劍擋在身前同衆人拉開陣勢,待侍衛長一臉難色地道出“是君上下令将你拿往白水山思過”這句話時,他手中的寶劍才掉落在地,哐當一聲,令站着的侍衛們得着時機,蜂擁而上将他五花大綁。在閩酥束手就擒的過程中,煦旸聽見他落寞地問侍衛長:“我曉得我犯了錯,但……君上他有沒有可能說的不是白水山?”侍衛長歎了一口氣:“君上吩咐的确然是白水山。”聽到這個确認,閩酥垂着頭不再說話。煦旸從各個角度打量水鏡,也打量不出他此刻的表情。隻是在被押出姬蘅的寝宮時,煦旸瞧見他突然擡頭朝他平日議政的赤宏殿望了一望,一張臉白皙得難見人色,眼神倒是很平淡。

将閩酥暫且關起來,且關在白水山,作出這個決定,煦旸也是費了一番思量。說起來,四海八荒之間,最爲廣袤的土地就是魔族統領的南荒,次廣袤的乃鬼族統領的西荒。像九尾白狐族統領的青丘之國,下轄的以東荒爲首的東南、東北、西南、西北五荒,總起來也不過就是一個南荒那麽大。天族占的地盤要多一些,天上的三十六天、地上的東西南北四海并北荒大地都受他們轄制,不過天族的人口的确要多一些,且年年四海八荒神仙世界以外的凡世修仙,修得仙身之後皆是納入天族,他們的擔子也要沉一些。然而,雖然魔族承祖宗的德,占據了四海八荒最爲廣袤的一片大陸,方便統轄,但這塊大陸上窮山惡水也着實不少,白水山就是其中最爲險惡的一處。來了就跑不脫的一座山,是附近的村落對這座山的定位。此山山形之陡峻,可說壁立千仞、四面鬥絕,山中長年毒瘴缭繞,所生草木差不多件件含毒,長在其間的獸類因長年混迹于如此惡劣的自然環境中,脾性也變得十分暴躁兇殘。誰一旦進了這座山,不愁找不到一項适合自己的死法,實乃一片自殺的聖地。是以閩酥聽說煦旸要将他拘往白水山,臉色灰敗成那個模樣,也不是沒有原因。

其實思過這等事,在哪裏不是個思,煦旸千挑萬選出白水山,一來是将閩酥同姬蘅分開,他覺得倘若閩酥膽敢同姬蘅表這個白,姬蘅是個那麽純潔又善良的好孩子,指不定就應了他,成爲一樁王族醜聞。二來将閩酥發往白水山,就算姬蘅從符禹山回來曉得他被罰了,本着從小一起長到大的交情要去救一救他,也沒有什麽門路,大約會到自己面前來鬧一鬧,也不是什麽大不了之事,他本着一個拖字訣拖到她同東華大婚了再将閩酥放出來,這個做法很穩妥。再則閩酥自小的本領中最惹眼的就是天生百毒不侵,雖然白水山中猛獸挺多,但他身爲公主的貼身侍衛,連幾頭猛獸都降伏不了,也不配當公主的侍衛。懷着這個打算,煦旸輕飄飄一紙令下,将閩酥逐出了宮。閩酥隔着水鏡最後望過來那一眼,望得煦旸手中的棋子滑了一滑,沿着桌沿一路滾下地,煦旸看出來他那雙平淡的眼睛裏其實有一些茫然。煦旸撿起滑落的棋子想,他自小沒有出過丹泠宮,将他丢進白水山曆練曆練,也不是什麽壞事。萬一閩酥回不來怎麽辦,他倒是沒有想過。

姬蘅從符禹山回來那一夜,南荒正下着滂沱大雨,閩酥被罰思過之事自然傳到了她的耳中。煦旸邊煮茶邊端坐在赤宏殿中等着她來興師問罪,連茶沫子都飲盡了,卻一直未見到她的人影。直至第二天一大早,服侍姬蘅的侍女提着裙子跌跌撞撞一路踉跄地跑到他的寝殿門口。他才曉得,姬蘅失蹤了。當然,他也猜出來她是去白水山搭救閩酥了。他覺得此前的思量,倒是低估了他這個妹妹的義氣。

而這峰回路轉的一段,正是姬蘅在白潭中碰到東華帝君的真正前因。

那幾日雨一直沒有停過,似天河被打翻,滾滾無根水直下南荒,令人備感壓抑。所幸丹泠宮中四處栽種的紅蓮飽食甘霖,開出一些紅燈籠一樣的花盞來,瞧着喜慶些。侍衛派出去一撥又一撥,連深宮中的王太後都被驚動了,卻始終沒有傳回來關于姬蘅的消息。王太後雖然上了年紀,哭功卻不減當年,每頓飯都準時到煦旸跟前來哭一場,哭得他腦門一陣陣地疼。就在整個王宮都爲姬蘅公主的失蹤急得團團轉,甚至煦旸已将他的坐騎單翼雪獅提出來,準備親自往白水山走一趟時,這一日午後,一身紫裳的東華帝君抱着昏迷的姬蘅出現在丹泠宮的大門口。

許多魔族小弟其實這輩子也沒想過他們能窺見傳說裏曾經的天地共主,所以,那一幕他們至今都還記得很深。霧霭沉沉的虛空處,無根水紛紛退去,僅留一些線絲小雨,宮門前十裏紅蓮鋪成一匹紅毯,紫光明明處,俊美威儀的銀發青年禦風而下。紅蓮魔性重,受不住他磅礴仙澤的威壓,緊緊收起盛開的花盞,裸出一條寬寬的青草地直通宮門,供他仙足履地。而姬蘅披散着長發,緊閉雙眼,臉色蒼白地躺在東華的懷中。她的模樣十分孱弱,雙手牢牢圈住他的脖子,身上似裹着他的外袍,露出一雙纖細幼白的腳踝,足踝上還挂着幾滴妖異鮮紅的血珠。

白水山中這一日兩夜到底發生了什麽,世上除了東華和姬蘅,頂多再算上白潭中那隻倒黴的猛蛟,大約再沒有人曉得。所知隻是東華在丹泠宮中又待了一日,直等到姬蘅從傷中醒來,順帶供更多的魔族小弟瞻仰他難得一見的仙容。姬蘅醒來後,如戀母的初生雛鳥,對東華很是親厚,卻半個字沒再提閩酥,煦旸看在眼裏,喜在心中,還覺得閩酥被關在白水山無什麽大礙,自己關他雖令姬蘅無故赴險,卻能催生出姬蘅同東華的情,這一步棋走得很妙。第三日東華離開丹泠宮時,煦旸請他去偏廳吃茶議事,一盞茶吃過,煦旸趁熱打鐵,提議三月後的吉日便将姬蘅嫁入太晨宮,永結兩族之好,東華應了。

燕池悟将故事講到此處,欷歔地歎了兩口氣,又絮叨地嘀咕了兩句。鳳九聽得真切,他大意是在嘀咕若那時他傷得不是那麽重,曉得姬蘅失蹤去了白水山,一定半道上截住她,如此一來必定沒有東華什麽事,該是他同姬蘅的佳緣一樁,老天爺一時瞎了眼,如何如何。

鳳九頂在頭上的樹葉被烈陽烤得半焦,她在葉子底下蔫耷耷地問燕池悟:“你怎麽曉得東華一定就喜歡上了姬蘅?說不定他是有什麽難言之隐。”

小燕将拳頭捏得嘎吱響,從牙齒縫裏擠出來兩個字氣憤道:“他敢!”更加氣憤地道,“姬蘅多麽冰清玉潔蕙質蘭心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美不勝收啊,一個男人,喜歡上姬蘅這樣的美人居然還能說是難言之隐,”他露出森森的白牙,“他就不配被稱爲一個男人!”

燕池悟一介粗人,居然能一口氣連說出五個文雅的成語,鳳九感到十分驚詫,考慮到姬蘅在他心中舉世無雙的地位,她原本要再張口,半道又将話拉了回來,默默把頭上頂的半焦樹葉扶了扶,又扶了扶。

瞧着她這個欲言又止的模樣,燕池悟語重心長地歎了一口氣:“老子其實曉得你是怎麽想的,你們婦道人家看上一個男人,一向覺得隻有自己才最适合這個男人,其他人都是浮雲。”他誠心誠意地道,“你覺得冰塊臉看不上姬蘅,老子也是可以理解,想當年老子也曾經覺得姬蘅看不上冰塊臉的。”他慘然地歎一口長氣,“可他們獨處了一天兩夜,設身處地一想,唉,老子其實不願意想的,多少怨偶就是要麽掉進懸崖要麽流落荒島日久獨處生情的。”他頹然地又歎一口氣,“退一萬步,冰塊臉要是果真對姬蘅沒意思,何必娶她,你們天族還有哪個有能耐拿這個婚事逼他不成?”這一席話,将鳳九傷得落寞垂了眼,回頭來微一揣摩整套話的含義,自己也傷得不輕,啞口無言地忍着襲上心頭的陣陣痛楚,怅然若失地坐在地上。

鳳九覺得小燕一席話說得有道理,她落寞地扶着葉子沉吟片刻,想起一事來,又偏頭去問燕池悟:“可我曉得,”她咳了一聲,“我聽說,那回他們一同被困在那個什麽蓮花境,分手時姬蘅問東華讨要一隻兩人同覓得的小靈狐來養,他不是沒有應她嗎?若他果真很看重姬蘅,就不該這麽小氣,這樁事有些……”

燕池悟打斷她的話:“你懂什麽,這是一種計策!”又循循善誘地向她道,“就好比你中意冰塊臉,一定設法和他有所交集,那我問你,最自然的辦法是什麽?”不等她回答,已斬釘截鐵地自問自答,“是借書!你借他的書看一看可見他一面,還他的書又可見一面,有借有還一來二往就慢慢熟了,一旦熟了什麽事不好辦?東華他不将你說的那隻靈狐讓給姬蘅養,也是這個道理。依你的形容,姬蘅既然這樣喜愛那隻靈狐,以後爲了探看她必然常去他的太晨宮,這樣,不就給了他很多機會?”他皺着眉真心實意地一陣惆怅,又一陣歎息,“冰塊臉這個人,機心很重啊!”

鳳九往深處一想,恍然又一次覺得燕池悟說得很對。細一回憶,當時雖然不覺得,其實姬蘅進太晨宮後,東華對她着實很不同。她那時是不曉得他二人還有白水山共患難一事,記憶仍停留在符禹山頭東華直拒姬蘅一事,是以平日相處中,并未仔細留心二人之間有什麽非同尋常之處。如今想來,原來是她沒有看出深處的道理。

三百年前,太晨宮中的姬蘅是一個十分上進的少女,鳳九記得,當她伴在東華腳邊随他在芬陀利池旁釣魚養神時,時常會遇到姬蘅捏着一本泛黃的古書跑來請教,此處該做何解,有什麽典故,東華也願意指點她一二。以她看來,彼時二人并沒有什麽逾矩之處,但姬蘅的上進着實激勵了她,東華偶爾會将自己剛校注完沒來得及派人送去西天還給佛祖的一些佛經借給姬蘅看。東華很優待她。

七月夏日虛閑,這一天,元極宮的連宋君拿了個小卷軸施施然來找東華帝君,顧左右而言他,半晌,才迂回道出近日成玉元君做生辰,欣聞近日她愛上收集短刀,自己就繪了個圖,來托東華給他做個格外與衆不同的。

這個與衆不同,須這把短刀在近身搏鬥時是把短刀,遠距離搏鬥時又是把長劍,實力較對方懸殊太大時能生出暗器打出一些銀針之類緻人立倒,打獵時又能将它簡單組合成一張鐵弓,除此以外,進廚房切菜時還能将它改造成一把菜刀。連宋君風度翩翩地搖着扇子,其實打的是這樣的算盤:如此,成玉帶着它一件就相當于帶了短刀長劍暗器鐵弓菜刀五件,且什麽時候都能派上用場,有這樣的好處,她自然要将它日日貼身帶在身邊。并且,連宋還細心地考慮到,這個東西絕不能使上法術來造,必須用一種自然的奇工做成才顯得新奇,送給成玉,才能代表他連三殿下絕世無雙的心意。連三殿下的問題在于,他雖然常做神器,一向擅長的卻是以法力打造鍾鼎一類的伏妖大器,打一把如此精巧的小短刀就有些犯愁。他想來想去,覺得要徒手做出這種變态的東西隻能找東華。

鳳九從東華懷中跳上攤開圖卷的書桌,蹑手蹑腳轉了一圈,發現這個圖設計得固然精妙,有幾個地方卻顯得略粗糙,拆組後可能留下一些痕迹,巧奪天工四個字必然被連累少一筆。連宋雖在四海八荒一向以風流善哄女人著稱,但難以細緻到這個程度。鳳九覺得心中怦怦直跳,今日正是蒼天開眼,叫她逮着一個可以顯擺自己才能的時機。她覺得,她将這個圖改一改,東華一定覺得她才氣縱橫不輸姬蘅,她想到這個前景頓時激動且開心,一邊默默地用爪子小心翼翼擋住圖卷上兩個銜接不當之處,唯恐連宋說是他自己發現的。

她純粹多慮,連宋此時正力圖說動東華幫他這個忙:“你一向對燒制陶瓷有幾分興趣,前幾日我在北荒玄冥的地盤探到一處盛産瓷土之地,集結了四海八荒最好的土,卻被玄冥那老小子保護得極嚴密。你幫我打造這把短刀,我将這塊地的位置畫給你,你找玄冥要,他不敢不給你。”

東華擡手慢悠悠地倒茶:“不如我也将打這把刀的材料找給你,你自己來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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