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日日打坐,姬蘅則到處找吃的,找了一圈發現此地隻産地瓜。其實以她的修爲,一年半載不進食也無妨,東華更不用提,但鳳九是剛經曆了場大戰,仙力折損極大,第一天沒吃東西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站都站不穩,姬蘅才專爲她去辛苦地尋找食物,拿來給她吃。鳳九覺得,姬蘅這麽對自己,她是個好人。頭三四天,她還能自己吐出火球來将地瓜烤一烤,哪裏曉得聶初寅算盤打得太精,渡給她的法力不過能撐三天,三天後化得連煙都沒了。姬蘅習的是水系術法,也變不出什麽火苗來幫她烤地瓜。她很發愁。她有點兒挑食,沒有烤過的地瓜,她吃不下去。
其時,一旁打坐的東華正修回第一層仙力,似涅槃之鳳,周身騰起巨大的白色火焰,煞是壯觀美麗。因他化生的碧海蒼靈雖是仙鄉福地,納的卻是八荒極陰之氣,一向需天火的調和。每修回一層仙力,勢必以天火淬燒後才能爲己身所用,正是他修行的一個法門。姬蘅看得很吃驚,鳳九比姬蘅還要沒見過世面,更加吃驚,驚了片刻,眼中一亮,忍着左前爪的痛楚撐在地上,右前爪抓起一個地瓜鉚足勁兒往火中一扔——見扔成功了很興奮,開心地一鼓作氣又扔了七八個。扔完了,兩眼放光地靜靜等候在一旁,果然,不一會兒天火漸漸熄滅,結跏趺坐的東華身旁,七零八落地散着好幾隻烤熟的地瓜,飄着幽幽的香氣,他懷中還落了兩隻。
姬蘅目瞪口呆地垂頭去瞧鳳九,鳳九沒有感受到她的目光,正颠颠地瘸着一隻爪子,歪歪倒倒地朝熟地瓜跑過去,先将兩個落在東華懷裏的用右爪小心刨出來,再将散落一旁的堆成一個小堆。
還沒堆完,她就已經被東華拎着後頸提了起來,姬蘅驚恐地閉上了眼。鳳九懷裏頭兩隻小爪子還抱着一個地瓜,有點兒燙肚子,但東華将她提得這麽高,放手的話,這個地瓜摔下去一定會摔壞,多麽可惜。
東華瞥了她一眼,将地瓜從她懷裏頭抽走:“你一次吃得了這麽多?”
鳳九眼巴巴地點頭,她正值将養身體,其實食量很大。但瞧見東華微微地揚了揚眉。她不曉得他要做什麽,見他将她放下來,若無其事地把手中的地瓜掰成兩份,一大一小,隻遞給她小的一份:“今天,隻能吃這麽多。”
她無法置信,爪子在地上刨圈圈,這麽小的一份,她根本吃不飽,聽到東華慢悠悠地道:“要麽貼着那個石頭罰站半個時辰,就把剩下的給你。”
鳳九委委屈屈地抱着那一小份地瓜去石頭旁罰站,站了一刻,姬蘅背着東華過來看她,蹲在她身前:“你曉不曉得方才你丢那幾個地瓜進去的時候,有兩個直直砸在了帝君的腦門上,我都替你捏把冷汗。”鳳九轉過身背對着不理她,覺得她剛才沒有幫自己求情,沒有義氣。姬蘅将她轉過來,笑道:“帝君是逗着你玩兒,你猜我方才看到什麽?其實天火烤的那幾個地瓜烤得并不好,烤地瓜要用小火慢慢地烤才好吃,否則外頭烤得焦了,裏頭還是生的,吃了非拉肚子不可。帝君正在那邊用小火幫你慢慢烘烤剩下的幾個,你罰站完了就吃得上了。”
那天下午,鳳九吃上了三萬多年來最好吃的一頓烤地瓜。
以鳳九的經驗,倘若記憶在腦子裏,很容易混亂,尤其像他們這等活得長久的神仙。但記憶若在舌頭上,便能烙成一種本能,譬如孩提時阿娘做給她的一口家常菜,許多年後仍能記得它的味道,也譬如東華烤給她的這頓地瓜。
其實那個時候,鳳九瞧着姬蘅那堪描入畫的一張臉,聽着她可以和東華說說話,有時也有點兒羨慕,但每當蓮花境入夜時,她又很慶幸自己此時是隻小紅狐。像此時姬蘅就得遠遠睡在巨石的另一側來避嫌,但她就能睡在東華的身旁,而且東華果然對毛茸茸的、油亮亮的物種很喜愛,夜裏寒氣騰上來,她覺得受凍的時候,他時常将她拎到懷中來幫她取一取暖。
頭幾天的夜裏,她乖乖地依偎在東華身旁,還有點兒不好意思,不敢輕舉妄動。後幾天,她已經不曉得不好意思幾個字該怎麽寫,時常拿爪子去蹭東華的手,入睡時還假裝沒有知覺地把身體貼在東華的胸口,假如東華退後一寸,她就貼上去兩寸,假如東華打算挪個地方睡,她就無恥地在睡夢中嘤嘤嘤地假哭。這一套都是她小時候未斷奶時對她阿娘使的招數,她無恥地将它們全使到東華的身上,竟然也很管用。
十惡蓮花境最後的一夜,天上淅淅瀝瀝飄了一場雨,東華用仙術化出一個透明的罩子。鳳九貼在罩子上仰觀雨夜,覺得很好奇,雨珠從遙遙無盡的天頂墜下,竟是翠藍色的,蒙蒙的天幕上還有星光閃爍,襯着瑩瑩水光,像洪荒時從混沌中升起照亮大地的天燈。她很有感觸地看了一會兒,想着明日從這個地方走出去,萬一東華并不想帶她回天上,說不得就有終須的一别。就算她想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太晨宮,也得三年後。她傷感地搖頭晃腦了一會兒,聽着叮咚的雨聲,越加感到一點兒孤寂,頹廢地打算踱回來睡覺,一擡頭卻見東華已經睡熟了,銀色的長發似山巅之雪,又似銀月之輝,他平日裏臉上有表情的時候,因偶爾閑散,故顯得臉廓柔和一些,閉眼熟睡的時候,眉眼間像是冰雕而成。
鳳九眼睛一亮,頓時将那微末的傷感都忘到九霄之外,蹑手蹑腳地匍匐着爬過去,趴在東華的面前,默默地,又有點兒緊張地看了一小會兒,她覺得東華真的睡着了,于是閉着眼睛湊上去就要親一親他。她早就想趁他睡着的時候對他做這樣的事,隻是前幾夜東華在入睡之前總還要屏息打坐個一時半刻,她等不及先睡了。今夜可能是老天爺憐憫她的虔誠用心,給她掉下來這個便宜,老天爺這麽向着她,她很喜歡。
但此時她是隻小狐狸,要嘴唇相貼地親一親東華,其實有些難度。她爲難地伸出舌頭,比了半天,在東華的嘴唇旁快速地舔了一口,舔完迅猛地趴下裝睡,眼睛卻從爪子縫裏往外瞟。東華沒有醒過來。她候了片刻,蹭得近兩分,又分别在東華的下巴和臉頰旁舔了兩口,見他還是沒有什麽反應,她心滿意足,膽子也大起來,幹脆将兩隻前爪都撐在他的肩上,又在他的眼睫、鼻子上各舔了好幾口。但是一直有點兒害羞,不敢往東華的嘴唇上舔。
她覺得他的嘴唇長得真是好看,顔色有些淡,看上去涼涼的,不曉得舔上去,不,她在心中神聖地将這個行爲的定義上升了一個層次,是親,不曉得他的雙唇親上去是不是也這麽涼。醞釀半刻,“這就是我的初吻”,她在心中神聖又莊嚴地想道,神色也凝重起來,試探地将舌頭沾上東華的唇。千鈞一發的一瞬,一直睡得十分安好的帝君,卻醒了。鳳九睜大眼睛,她早就想好了此種狀況,肚子裏已有對策,是以并不那麽驚慌,隻是有些哀怨地想,這一定是全四海八荒最短的一個初吻。
璀璨的星光下,翠藍色的雨落在透明罩子上,濺起朵朵水花,響起叮叮咚咚的調子來,像是誰在彈奏一把瑤琴。東華被她舔得滿臉的口水,倒是沒動什麽聲色,就那麽瞧着她。
鳳九頓了一頓,端莊地收回舌頭,伸出爪子來愛惜地将東華臉上的口水揩幹淨,假裝其實沒有發生什麽。她覺得她此時是隻狐,東華不至于想得太多,假裝她是個寵物在親近主人,應該就能蒙混過去,這就是她想出的對策。她一片天真地同東華對視了片刻,預測果然蒙混了過去,縱然親東華的唇親得不算久,沒有将油水揩夠,但也賺了許多。她感到很滿足,打了個哈欠,軟軟地趴倒在地準備入睡,還無意識地朝東華的身旁蹭了蹭。罩子外雨聲漸小,她迷迷糊糊地入睡,東倒西歪地翻了個身,在東華的眼皮子底下,一會兒睡成一個“一”字,一會兒睡成一個“人”字。
第二天一大早,鳳九醒來時天已放亮,翠藍色的雨水在罩子外頭積了一個又一個水坑,幾縷晨光照上去,像寶石一樣閃閃發亮,很好看。東華遠遠地坐在他尋常打坐的山石旁養神,姬蘅不知從哪裏找到了一捆柴火,拿了一段方方正正的木料和一塊尖利的石頭,琢磨着鑽木取火給鳳九烘烤地瓜。鳳九慢慢地走到姬蘅的身旁,好奇地看她準備怎麽用石頭來取這個木,胃卻不知怎的有些酸脹。她打了一個嗝。姬蘅的火還沒有鑽出來,她已經接二連三地打了七八個嗝。姬蘅騰出一隻手來摸了摸她的肚皮,漲漲的。東華許是養好了神,看着姬蘅這個一向習水系法術的拎着一段木頭和一塊石頭不知所措,緩步走過來。
此處姬蘅正将鳳九翻了一個身,打算仔細地觀察一下她的症狀,看見東華過來,憂心忡忡地招呼道:“帝君你也過來看一看,小狐狸像是有一些狀況。”鳳九被擺弄得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還有一些蒙眬的睡意尚未消散,睜着一雙迷茫的眼,瞧着東華的雲靴頓在她的身前,蹲下來,随着姬蘅,也摸了摸她圓滾滾的肚子。她有點兒臉紅,摸肚子這個事,倘若在男女之間,比在臉上舔一舔之類要出格許多,一定要十分親密的關系才能做,她的爪子有點兒緊張地顫了顫。
姬蘅屏住呼吸,探身問道:“小狐狸這是怎麽了?該不是這個蓮花境本有什麽濁氣,它前些日子又受了傷,或是什麽邪氣入體的症候……”
東華正捏着鳳九的爪子,替她把脈,道:“沒什麽。”鳳九雖然半顆心都放在了東華捏着她的手指上,另半顆心還是關心着自己的身體,聞言靜了靜心,卻聽到這個清清冷冷的聲音慢條斯理地又補充道:“是喜脈。”直直地盯着她一雙勉強睜大的狐狸眼,“有喜了吧。”
姬蘅手上的長木頭哐當一聲掉下來,正中鳳九的後爪子。鳳九睡意全消,震驚難當,半天才反應過來腳被砸了,哽咽了一聲,眼角痛楚地滾出兩滴圓滾滾的淚球來。
東華面上的表情紋風不動,一邊擡手幫鳳九揉方才被砸到的爪子,一邊泰然地看着她,雪上添霜地補充:“靈狐族的族長沒有告訴你,你們這一族戒律森嚴,不能胡亂同人親近的原因,因一旦同人親近,便很容易……”
未盡的話被一旁的姬蘅結結巴巴地打斷:“奴……奴還真……還真尚未聽說這等……這等逸聞……”
東華眯了眯眼睛:“你也是靈狐族的?”
姬蘅搖了搖頭。
東華慢悠悠地道:“非他們一族的,這樣的事當然不會告知你,你自然沒有聽說過。”
鳳九其時,已經蒙了。她并不是靈狐一族,但此時确是披着靈狐的皮。也許承了靈狐的皮,也就承了它們一族的一些特性。她雖然一直想和東華有一些發展,但是未料到,無意中發展到了這個程度,她一時不太能接受。
不過,既然是自己的骨肉,還是應該生下來吧?但孩子這個東西,到底是怎麽生下來的?聽說養胎時還有各種須注意的事項,此種問題該向何人請教?還有,倘若這個孩子生下來,應該是跟着誰來姓,東華是沒有什麽姓氏的,論家族的淵源,還是應該跟着自己姓白,不過,起一個正式的學名是大事,也輪不到自己,但是可以先給它起一個小名,小名就叫做白滾滾好不好呢。
一瞬間,她的腦海裏閃過許多念頭,踉跄地從地上爬起來,踉跄地走了幾步,想找一個地方靜一靜,順便打算一下将來,一瘸一瘸的背影有點兒寂寥和憂郁,卻沒有看到東華淡漠的眼中一閃而過的一抹笑意。
那個時候她很天真,不曉得正兒八經地耍人,一直是東華一個特别的愛好和興趣。似夜華和墨淵這種性子偏冷的,假若旁人微有冒犯,他們多半并不怎麽計較。似連宋這種花花公子型的,其實很樂得别人來冒犯他,他才好加倍地冒犯回去。至于東華,他的性格稍有些特别,但這麽萬萬年來,倒是沒幾個人冒犯了他還能全身而退。
說來丢臉的是,她被東華整整騙了一個月,才曉得自己并沒有因親了他就平白地衍出一根喜脈來。這還是東華帶着她回到九重天,她無意間同司命相認,用爪子連比帶寫地同司命求教,孕期該注意些什麽事項,被他曉得了前因後果,才告知她真相。她記得,那個時候司命是冷笑了的,指天發誓道:“你被帝君騙了,你能親一親他,肚子裏就立刻揣上個小東華,我就能誰都不親地肚子裏自己長出個小司命。”她覺得司命敢用自己來發誓,說明這個誓言很真。她曉得了這件事的真相,竟然還沒出息地覺得有點兒可惜,有點兒沮喪。
至于燕池悟所說,東華與後來同他生出緣分來的姬蘅的一些故事,她沒有聽說過。在她的記憶中,當東華一柄蒼何劍将十惡蓮花境裂成千萬殘片,令鎖魂玉也碎成一握齑粉的時候,他同姬蘅不過在符禹山巅客套地坐了坐,便就此分道揚镳了。
那時,她還十分擔心東華可能會覺得她是一隻來路不明的狐,他一向好清靜,不願将她領回太晨宮,姬蘅又這麽喜歡她,或許他要将她贈給姬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