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不驚擾東華,鳳九謹慎地自始至終未現出人形。想要破帳而出,若是人形自然容易,奈何作爲一塊羅帕卻太過柔軟,撞不開及地的紗帳。低頭瞧見東華散在玉枕上的銀發,一床薄薄的雲被攔腰蓋住,那一張臉無論多少年都是一樣的好看,重要的是,貌似睡得很沉。以羅帕的身姿,除了啓開自身五感,她是使不出什麽法術助自己逃脫的。辦法也不是沒有,比如變回原身的同時捏一個昏睡訣施給東華,但不被他發現也着實困難,倘若失敗又該如何是好。
她思考一陣,夜深人靜忽然膽子格外大,想通覺得能不丢臉固然好,但丢都丢了,傳出去頂多挨她父君一兩頓鞭子,長這麽大又不是沒有挨過鞭子,偶爾再挨一回,權當是回顧一番幼時的童趣。想到此處,胸中一時湧起豪情,一個轉身已是素衣少女模樣,指尖的印伽也正正地輕點在東華額間。他竟沒什麽反應。她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料不到竟然這樣就成功,果然凡間說的那一句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有些來由。
五月的天,入夜了還是有些幽涼,又是一向陰寒的太晨宮。鳳九撩開床帳,回身再看一眼沉睡的東華,權當做好事地将他一雙手攏進雲被中,想了想,又爬過他腰際扯住雲被直拉到頸項底下牢牢蓋住。做完了起身,不料自己垂下來的長長黑發同他的銀發纏在一起,怎麽也拉不開,想着那法術也不知能維持多久,狠狠心變出一把剪子,将那縷頭發剪斷,不及細細梳理,已起身探出帳簾。但做久了羅帕,一時難得把握住身體的平衡,歪歪斜斜地竟帶倒了床前的屏風,稀裏嘩啦一陣響動,東華卻還是沒有醒過來。鳳九提心吊膽一陣,又感覺自己法術很是精進,略有得意,繼續歪歪斜斜地拐出房門。
邁出門檻,忽然想起來一事,又鄭重地退後兩步,對着床帳接二連三施了好幾個昏睡訣,直見到那些紫色的表示睡意的氣澤已漫出寶藍色的帳簾,連擺放在床腳的一株吉祥草都有些昏昏欲睡,才放心地收手關了房門,順着回廊一拐,拐到平日東華最愛打發時間的一處小花園。
站在園林中間,鳳九長袖一拂,立時變化出一顆橙子大的夜明珠,借着光輝,匆匆尋找起當年種在園中的一簇寒石草來。
若非今夜因爲種種誤會進入太晨宮,她幾乎要忘記這棵珍貴的寒石草,根莖是忘憂的良藥,花朵又是頂級的涼菜作料。當年司命去西方梵境聽佛祖說法,回來的時候專程帶給她,說是靈山上尋出的四海八荒最後一粒種子了。可歎那時她已同魔族做了交易,以一隻狐狸的模樣待在東華身旁,一介狐狸身沒有什麽荷包兜帽來藏這種子,隻能将它種在東華的園子裏頭。還沒等寒石草開花結果,她已自行同東華了斷因緣離開了九重天,今日想來當日傷懷得竟忘了将這寶貝帶回去,未免十分肉痛,于是亡羊補牢地特地趕過來取。
尋了許久,在一個小花壇底下找到它,挺不起眼地長在一簇并蒂蓮的旁邊,她小心地盡量不傷着它根莖地将它挖出來,寶貝似的包好擱進袖子裏,忙完了才擡頭好好兒打量一番眼前的園林。當年做侍女時,被知鶴的禁令框着,沒有半分機會能入得東華禦用的這個花園,雖然後來變成一隻靈狐,跟在東華身邊可以天天在這裏蹦跶撒歡兒,但是畢竟狐狸眼中的世界和人眼中的世界有些差别,那時的世界和此時又有些差别。
鳳九眯着眼睛來回打量着小園林。園林雖小卻别緻,對面立了一方丈高的水幕同别的院子隔開,另兩面磚砌的牆垣上依舊攀着菩提往生,平日裏瞧着同其他聖花并沒什麽不同,夜裏卻發出幽幽的光來,花苞形如一盞盞小小的燈籠,瞧着分外美麗,怪不得又有一個雅稱叫明月夜花。園林正中生了一株直欲刺破天穹的紅葉樹,旁邊有一方小荷塘,荷塘之上搭了座白檀枝丫做成的六角亭。她歎了一歎,許多年過去,這裏竟然沒有什麽變化。偏偏,又是一個回憶很多的地方。
鳳九并不是一個什麽喜愛傷情的少女,雖然當初思慕東華的時候偶爾會喝個小酒遣懷排憂,但自從斷了心思後就不這麽幹了,連帶對東華的回憶也淡了許多。今日既到了這麽一個夙緣極深的地方,天上又頗具情調地挂了幾顆星子,難免觸發一些關于舊日的懷念。鳳九有點兒出神地望着白檀木六角亭中的水晶桌子、水晶凳,驚訝地發現,雖然自己的記憶在對付道典佛經上勉勉強強,幾百年前的一些舊事卻記得分外清楚,簡直曆曆在目。
其實當鳳九剛從十惡蓮花境中出來,得以十二個時辰不拘地跟着東華時,這個園子裏頭還沒有這座六角亭。
彼時适逢盛夏,她一身的狐狸毛裹着熱得慌,愛在荷塘的孤船上頂兩片荷葉蔫巴巴地近水乘涼。東華瞧着她模樣很可憐,便在幾日後伐了兩株白檀樹,特地在水上搭起座亭子,下面鋪了一層冰冰涼涼的白水晶隔水,給她避暑乘涼。她四仰八叉地躺在那上頭的時候,覺得十分舒适,又覺得東華十分能幹。後來發現東華的能幹遠不僅于此,整個太晨宮裏燃的香都是他親手調的,喝的茶是他親手種的,連平日飲用的一些酒具都是他親手燒制的,宮中的許多扇屏風也是他親手繪的。她在心裏默默地盤算,一方面覺得自己的眼光實在是好,很有些自豪;一方面覺得倘若能夠嫁給他,家用一定能省很多開銷,十分劃算,就更加開心,并且更加喜愛東華。
她的喜愛執著而盲目,覺得東華什麽都好,每當他新做出一個東西,她總是第一個撲上去表達敬佩和喜愛之意,久而久之,東華也養成了毛病,完成一件什麽東西,總是先找她這隻小狐狸來品評。因爲有無盡的時間,所以做什麽都能做得好。鳳九偶爾這麽想的時候,覺得這麽多年,東華或許一直都很寂寞。
那一日着實稀松平常,她翻着肚皮躺在六角亭中,一邊想着還可以做些什麽将東華騙到手,一邊有些憂郁地餓着肚子看星星,越看越餓,越餓越憂郁。頭上的星光一暗,她眨眨眼睛,東華手中端了隻白瓷盤在她面前落座,瓷盤中一尾淋了小撮糖漿的糖醋魚,似有若無地飄着一些香氣。
東華擱了魚,瞟她一眼,不知爲何有些躊躇:“剛出鍋,我做的。”
此前,她一直發愁将來和東華沒有什麽共同言語,因他濟的那些她全不濟,沒想到他連她擅長的廚藝都很濟,總算是找到同爲高人的一處交集,終于放下心。她有些感動地前爪一揖跳上他的膝蓋,又騰上水晶桌,先用爪子勾起一點兒糖漿,想起不是人形,不能再是這麽個吃法,縮回爪子有些害羞地伸長舌頭,一口舔上這條肥魚的脊背。
舌頭剛觸到醬汁,她頓住了。
東華單手支頤,很專注地看着她:“好吃嗎?”
她收回舌頭,保持着嘴貼魚背的姿勢,真心覺得,這個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難吃啊。突然記起從前姑姑給她講的一個故事,說一個不善廚藝的新婚娘子,一日心血來潮爲丈夫洗手做羹湯,丈夫将滿桌筵席吃得精光後大贊其味,娘子洗杯盤時不放心,蘸了一些油腥來嘗,才曉得丈夫是诓她,想博她開心,頓時十分感動,夫妻之情彌堅,被傳爲一段佳話。
鳳九一閉眼一咬牙,風卷殘雲半炷香不到将整條魚都吞了下去,一邊捧着肚子艱難地朝東華做出一個狐狸特有的滿足笑容以示好吃,一邊指望他心細如發地察覺出自己這個滿足笑容裏暗含的勉強,用指頭蘸一點兒湯汁親自嘗嘗。
東華果然伸出手指,她微微将盤子朝他的方向推了推。東華頓了頓,她又腆着肚子推了推,東華的手指落在她沾了湯汁的鼻頭上,看她半天:“這個是……還想再來一盤?今天沒有了,明天再做給你。”
她傻傻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突然猛力抱住他的手指往湯汁裏蘸,他終于理解了她的意思:“不用了,我剛才嘗了,”他皺了皺眉,“很難吃。”看着她,“不過想着不同物種的口味可能不一樣,就拿來給你嘗嘗。”下結論道,“果然如此,你們狐狸的口味還真是不一般。”
鳳九愣了愣,嗷嗚一聲歪在水晶桌子上。東華擔憂地說:“你就這麽想吃?”話畢轉身走了,不消片刻又端了隻盤子出現在她面前。這回的盤子是方才的兩個大,裏頭的魚也挑頂肥的擱了整一雙。鳳九圓睜着眼睛看着這一盤魚,嗷嗚一聲爬起來,又嗷嗚一聲栽倒下去。
此後,每日一大早,東華都體貼地送過來一尾肥鯉魚,難得的是竟能一直保持那麽難吃的水準。鳳九心裏是這麽想的,她覺得東華向來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仙,若自己不吃,駁了他的面子,他面上雖瞧不出來,全悶在心裏成了一塊心病,又委實愁人。但老是這麽吃下去也不是辦法,東華對她的誤會着實有點兒深。
一日泰山奶奶過來拜訪,碰巧她老人家也有隻靈寵是隻雪狐。鳳九很有心機地當着東華的面,将一盤魚分給那雪狐一大半。小雪狐矜持地嘗了小半口,頓時伸長脖子哀号一聲,一雙小爪子拼命地撓喉嚨口,總算是将不小心咽下去的半塊魚肉費力地嘔了出來。
鳳九憐憫地望着滿院子瘋跑找水涮腸子的小雪狐,眨巴眨巴眼睛看向東華,眼中流露出“我們狐狸的口味其實也是很一般的,我每餐都吃下去,全是爲了你”的強烈意味。座上添茶的東華握住茶壺柄許久,若有所思地看向她,恍然:“原來你的口味在狐狸中也算特别。”鳳九擡起爪子正想往他的懷中蹭,傻了片刻,絕望地踉跄兩步,經受不住打擊地緩緩癱倒在地。
又是幾日一晃而過,鳳九被東華的廚藝折騰得掉了許多毛,覺得指望他主動發現她的真心實屬困難,她須尋個法子自救。左右尋思,而今除了和盤托出再沒什麽别的好辦法,她已想好用什麽肢體語言來表述,這一日就要鼓起勇氣對東華的肥鯉魚慷慨相拒了。不經意路過書房,聽到無事過來坐坐的連宋君同東華聊起她。她并不是故意偷聽,隻因身爲狐狸,着實多有不便,比如捂耳朵,不待她将兩隻前爪舉到頭頂,半掩的房門後,幾句閑話已經輕飄飄鑽進她的耳中。
先是連宋:“從前沒有聽說你有養靈寵的興趣,怎的今日養了這麽一隻靈狐?”
再是東華:“它挺特别,我和它算是有緣。”
再是連宋:“你這是诓我吧,模樣更好的靈狐我不是沒見過,青丘白家的那幾位,靈狐的原身都是一等一的美人,你這頭小紅狐有什麽特别?”
再是東華:“它覺得我做的糖醋魚很好吃。”
連宋默了一默:“……那它确實很特别。”
一番談話到此爲止,房門外,鳳九憂郁地瞧着爪子上剛摸到的新掉下來的兩撮毫毛,有點兒傷感又有點兒甜蜜。雖然許多事都和最初設想的不同,東華也完全沒有弄明白她的心意,但眼下這個情形,像是她對他廚藝的假裝認可,竟然博得了他的一些好感。那,若此時她跳出去,告訴他一切都是騙他的……她打了個哆嗦,覺得無論如何,這是一個美好的誤會,不如就讓它繼續美好下去。雖然再堅持吃他做的鯉魚,有可能全身的毛都掉光,可又有什麽關系,就當是提前進入換毛季了吧。
沒想到,這一堅持,就堅持到了她心灰意冷離開九重天的那一夜。
涼風襲人,一陣小風上頭,吹得鳳九有了幾分清醒。雖然三萬多歲在青丘着實隻能算小輩中的小輩,但經曆一些紅塵世情,她小小的年紀也了悟了一些法理,譬如在世爲仙,仙途漫漫,少不得幾多歡笑幾多遺憾,讨自己開心的就記得長久一些,不開心的記恨個一陣子就可以了,如此才能修得逍遙道,得自在法門。從前在太晨宮,其實不開心時遠比開心時多許多,此情此景,最終想起的都是那些讓自己懷念之事,可見這個回憶大部分是好的,大部分是好的,那她就是好的。
兩三步躍到六角亭上,試了試那隻許久以前就想坐坐看的水晶凳,坐上去卻覺得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樣舒适。她記得東華時常踞在此處修撰西天梵境佛陀處送過來的一些佛經,那時,她就偎在他的腳邊看星星。
九重天的星星比不得青丘有那美人含怯般的朦胧美态,孤零零挂在天邊,與烙餅攤賣剩的涼餅也沒什麽分别,其實并沒什麽看頭。她不過借着這個由頭裝一副乖巧樣,同東華多待一些時辰。他的叔伯們是怎麽诓她的伯母和嬸嬸的,她清楚得很,想着等自己能夠說話了,也要效仿她兩個有出息的叔伯将東華诓到青丘去,屆時她可以這麽說:“喂,你看這裏的星星這麽大,涼涼的,一點兒不可愛,什麽時候,我帶你去我們青丘看星星啊。”一晃百年彈指一揮,這句有出息的話終歸是沒有什麽機會說出口。
夜到子時,不知何處傳來陣三清妙音,半天處捎上來一輪朗朗皎月,星子一應地沉入天河。她撐着腮,望着天邊那一道清冷的月光,輕聲地自言自語:“什麽時候,我帶你去我們青丘看星星啊。”回過神來自己先怔了一怔,又搖搖頭笑了一笑,那句話被悠悠夜風帶散在碧色的荷塘裏,轉眼便沒影兒了,像是她坐在那裏,從沒有說過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