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侍的小仙娥遞過來一隻結實的新杯子,知鶴眼中嘲諷的笑意更深,凝在眼角,稍稍挑高了,就有幾分得意的意思。
鳳九接過杯子,見着知鶴這更加挑釁的一笑,彎起嘴角亦回了一笑。
身旁她姑姑白淺打着扇子瞥了雲台上的知鶴一眼,又瞥了她一眼,一派寂靜端嚴中,提着清亮的嗓音斥責狀向她道:“天君正同臣子們商議正事,你如今身爲青丘的女君,能面見天威親聆陛下的一些訓示,不靜心凝氣垂耳恭聽,滿面笑容是怎麽回事?”雖然看起來像是訓斥她那麽回事兒,但她和她姑姑搭戲唱雙簧唬她那個闆正的老爹也不是一年兩年,頃刻意會地一拱手:“侄女不敢,侄女隻是慨歎在我們青丘,倘若有一個仙犯了事被趕出去,非得立下天大的功德才能重列仙冊。近日聽姑父說南荒有些動向,侄女原本想着,知鶴公主是司雨的神,也是能戰的,還擔憂須派知鶴公主前去南荒立個什麽功勳才能重返九重天,原來并不須罰得那麽重,其實跳個舞就可以了。侄女覺得白替知鶴公主擔心了一場,是以初有一個放松的笑;侄女又覺得九重天的法度開明且有人情味,是以後來又有欽佩的一笑。但是侄女突然想到知鶴公主才藝雙全,犯了事固然能得幸赦免,倘若一個無什麽才藝的仙者犯了事,又該怎麽辦呢,于是再後來還有疑惑的一個笑。”
在座的諸位仙者都聽出來,青丘的這位帝姬一番話是在駁天君他老人家的面子,偏偏她駁得又很誠懇,很謙虛,很客氣。鳳九客客氣氣地同在座諸仙拱了拱手,繼續謙虛道:“鄉野地方的陋見,惹各位仙僚見笑了。”坐下時還遙遙地、誠誠懇懇地朝高座上的天君又拱了拱手。連宋的扇子點了點東華手邊的昊天塔:“她說起刻薄話來,倒也頗有兩把刷子,今次這番話說得不輸你了,我父君看來倒要有些頭疼。”東華握着茶盞在手中轉了轉,瞧着遠遠裝模作樣坐得謙恭有禮的白家鳳九:“怎麽會,我比她簡潔多了。”
座上的天君着實沒料到會有這麽一出,但不愧是做天君的人,翻臉比翻書快這門手藝練得爐火純青,威嚴的天眼往殿内一掃,瞬時已将利害得失判得明晰,沉聲道,“青丘的帝姬這個疑惑提得甚好,九重天的法度一向嚴明,知鶴若要上天,自然是要立一個功績的,”頓了一頓,天眼再次威嚴地掃視整個大殿,補充道,“這一向也是天上律條中寫得明明白白的規矩。”但,越是覺得法度太嚴明,越顯不出他是個仁君,停了一會兒,再次補充道,“不過,南荒的異動暫且不知形勢,這樁事且容後再議不遲。”
鳳九仍然不嫌累地保持着那副謙恭知禮的儀态,遙向台上的知鶴春風化雨百川歸海地一笑。知鶴的臉白得似張紙,一雙大大的杏仁眼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火苗來,狠狠瞪着她。滿苑寂靜中,一個清冷的聲音突然淡淡響起:“由本君代勞吧。”昊天塔的塔頂在東華指尖停了停,他微微擡眼,“若提她上天便要讓她上戰場的話。”知鶴猛地擡頭,雪白的臉色漸回紅意,自兩頰蔓開,眼中漸生一抹殷切之色,像是重新活了過來。
天君也愣了愣,不動聲色地掃了眼列宴的仙者,除了東華便是白淺位高,正欲提聲問一問白淺的意見,她已打着扇子十分親切地笑道:“在青丘時便聽聞,知鶴公主仙逝的雙親曾對帝君有過撫育之恩,帝君果然是個重情誼的。”算是贊同了。鳳九冷冷瞧了眼東華,再瞧了眼知鶴,臉上倒是一個真心實意的笑,附和她姑姑道:“帝君同公主實乃兄友妹恭。”便沒有再出聲的意思,自顧自地垂頭剝着幾粒瓜子,其他仙者當然沒哪個有膽子敢駁東華的面子。天君習慣性地端了會兒架子,沉聲允了這樁事。
這一列陡生的變故,讓一衆仙者瞧得亢奮不已,但多半看個熱鬧,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還是沒弄真切,隻是有一點收獲:将從前在傳說中聽聞的這些上仙上神都對上了号,例如早晨青雲殿中東華一本正經戲弄的那個,原不是他的義妹知鶴公主,而是久負盛名的青丘女君鳳九殿下。不過,倒也有一兩個明察秋毫的看出一些門道來,因坐得離主席極遠,偷偷地咬着耳朵:“其實這個事,我這麽理解你看對不對啊,就是小姑子和嫂子争寵的一個事,這個小姑子可能有一些戀兄情節在裏頭,嫂子也看不慣這個小姑子,于是……”後來這個明察秋毫的仙者,因爲理解能力特别好還難得的有邏輯,被撥給了譜世人命格本子的司命打下手,很得司命的器重,前途十分光明。
其實這一趟,白淺是代她夫君夜華來赴的這個宴會。
十裏桃林的折顔上神昨日自正天門大駕,這位上神一向護白家兄妹的短,大概是私下裏對夜華有個什麽提點訓誡,親點了他的名令他一路作陪。夜華的一些要緊公務,便隻得白淺替他兼着。
白淺性嫌麻煩,不大喜歡應酬,眼見着酒過三巡,天君照常例遁了,便也遁了。原打算仗義地帶着鳳九一起遁,見她一個人自斟自酌得挺開心,想着她原本是個活潑的少女,成日同團子待在慶雲殿也不是個事,該出來多走動走動,才有些少年人的性子,便隻囑咐了幾句,要她當心着。
她這個囑咐是白囑咐了,鳳九今夜喝酒豪邁得很,有來敬酒的仙者,皆是一杯飲盡,遇到看得順眼的,偶爾還回個一兩杯。衆仙心中皆是贊歎,有道是酒品顯人品,深以爲這位女君性格豪邁格局又大,令人欽佩。但這委實是場誤會。實因今夜夜宴上供的皆是花主釀的果蜜酒,此酒口味清淡,後勁卻彪悍。鳳九哪裏曉得,以爲喝的是什麽果汁,覺得喝個果汁也這般矯情,實在不是她青丘鳳某人的風格……除此之外還有一點,她隐約覺得今夜心火略有些旺盛,想借這果汁将它們澆一澆。
但澆着澆着,她就有些暈,有些記不清今夕何夕、何人何事何地。隻模糊覺得誰說了一句什麽類似散席的話,接着一串串的神仙就過來同她打招呼。她已經開始犯糊塗,卻還是本能地裝得端莊鎮定,一一應了。
不多時,寶月光苑已寂無人聲,唯餘夜明珠還織在林間,無憂樹投下一些雜亂的樹影。
鳳九瞪着手中的酒杯,她的酒品其實是一等一的好,即便醉了也叫人看不大出來,隻是反應慢一些,偶爾醉得狠了會停止反應。比如此時,她覺得腦子已是一片空白,自己是誰,在這裏做什麽,面前這隻小杯子裏又盛的是什麽東西,完全不曉得了。
她試着舔了一口,覺得杯中的東西口味應該很安全,突然有些口渴,嫌酒杯太小,想了想,就要換隻茶杯,又想了想,幹脆換個茶缸……突然慢半拍地聽到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伴随着隐約的白檀香,腳步聲停在她的面前。
她好奇地擡頭,看到去而複返的東華,微微垂着眼,目光停在她的手指上:“你還在這兒做什麽?”
一看到他,她一直沒反應的腦子竟然高速運轉起來,一下想起他是誰,也想起自己是誰。卻是三百年前的記憶作怪,三百年間的事她一件記不得,隻覺得此時還是在太晨宮,這個俊美的、有着一雙深邃眼睛的銀發青年是東華,而自己是喜歡着他、想盡種種辦法終于接近他的那隻小狐狸。
她遲鈍地望着他半天,舉起手裏的茶杯給他看:“喝果汁啊。”
東華俯身就着她舉起的杯子聞了一聞,擡頭看她:“這是酒。”
她又打量他半天,臉上出現困惑的表情,見他右手裏握着一隻寶塔形狀的法器,自動忽略了自己喝的到底是什麽的問題,猶疑地問他:“你是不是要去和人打架?”想了想道,“那你把我帶上,不給你惹麻煩。”卻忘了自己現在是個人,還以爲是那隻可以讓他随便抱在懷裏的小靈狐,比畫着道,“我這麽一丁點兒大,你随便把我揣在哪裏。”
頭上的簪花有些松動,啪嗒一聲落在桌子上。東華在她身旁坐下來,随手撿起那朵簪花,遞給她:“你喝醉了。”
她盯着簪花良久,卻沒接,目光移開來,又想了大半天,很乖巧地點了點頭:“可能是有點兒。”又抱着頭道,“暈暈的。”大約是暈得很,身子不受控制地直往一邊倒。
東華伸手扶住她,将她扶正,見她坐直了,才道:“還能找到路?我送你回去。”
“騙人。”她端着杯子愣了一會兒,文不對題道,“那時候你要去教訓那個……”呆了呆,捂着腦袋想了很久,“那個什麽來着。”委屈道,“你讓我在原地等着你,然後你就沒有回來。”又指控道,“還是我自己去找你的。”
東華正研究着将簪花插入她的發鬓,一邊比着最合适的位置,一邊疑惑道:“什麽時候的事?”
她垂着頭乖乖地讓東華擺弄自己的頭發,聞言擡頭:“就是不久以前啊。”東華道了聲:“别亂動。”她就真的不再動,卻笃定地又道:“我不會記錯的。”又補了一句,“我記性很好。”再補了一句,“我們狐狸的記性都很好。”
東華将簪花端端正正地插入她的發鬓,欣賞了一會兒,才道:“你又認錯人了?我是誰?”
“帝君啊。”她站起來,黑亮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想起什麽似的道,“東華,但是你特别壞。”
聽到她直呼自己的名字,他有些詫異,又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爲什麽?”
她認真地道:“你說我隻是個寵物。”眼中冒出一些水汽,“我走的時候,你也沒有挽留我。”
東華愣了愣,道:“我不記得我……”話沒說完,她卻迷迷瞪瞪地一個傾身倒下來,正落在他的懷中,原來是醉倒了。
東華垂着頭看她,方才她的那些話自然是胡話,無須計較。夜明珠的光柔柔鋪在她臉上,他倒從不知她喝醉了是這樣,原來,她也有十分乖巧的時候。
他騰空将她抱起來,準備将她送回慶雲殿,見她無意識地将頭更埋進他懷裏,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拽着他的衣襟,額間的鳳羽花紅得十分冷麗妖娆,粉色的臉上卻是一副無辜表情,一點兒也不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女君,倒的确像是一個……她方才說的什麽來着?他想了想,是了,寵物。
第三節
次日大早,鳳九揉着額角從慶雲殿的寝殿踱步出來,手裏還握着件男子的紫色長袍,抖開來迷迷糊糊地問團子:“這是個什麽玩意兒?”
團子正坐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同他爹娘共進早膳,聞言咬着勺子打量許久,右手的小拳頭猛地往左手裏一敲,恍然大悟道:“那是東華哥哥的外衣嘛!”
他爹夜華君提着竹筷的右手頓了頓,挑眉道:“我小的時候,喚東華叔叔。”
團子張大嘴,又合上,垂着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着算輩分去了。
鳳九愣在那兒,看了看手中的紫袍,又踏出門檻仰頭去望殿門上頭書的是不是“慶雲殿”三個字,又将目光轉回團子身上,結巴着道:“怎,怎麽回事?”
白淺正幫團子盛第二碗粥,聞言安撫道:“不是什麽大事,昨夜你喝醉了,東華他做好事将你送回慶雲殿,但你醉得狠了,握着他的衣襟不肯放手,又叫不醒。他沒法,隻好将外衫脫下來留在這兒。”
鳳九想了想,開明地道:“他約莫就是個順便,不是說不清的事,也還好,無損我的清譽,也無損他的清譽。”
白淺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沉吟道:“不過,你也曉得,東華不能留宿在慶雲殿,外衫脫給了你,他也不太方便,再則慶雲殿中也沒有他可穿的衣物,團子便來我這裏借夜華的。”
鳳九點頭道:“這也是沒錯的。”說着就要過來一同用膳。
白淺咳了一聲,續道:“我……睡得深了些,團子在院子裏,嚷的聲兒略有些大,怕是整個洗梧宮都聽到了……”
鳳九停住腳步,轉回頭看向團子:“你是怎麽嚷的?”
團子嘟着嘴道:“就是實話實說啊。”
鳳九松了口氣。
團子情景再現地道:“東華哥哥抱着鳳九姐姐回慶雲殿,鳳九姐姐拉着他不讓他回去,東華哥哥就陪了她一會兒,對了,還把衣裳脫了,但是他沒有帶可以換穿的,我就來找父君借一借。娘親,父君他是不是又在你這裏。”攤了攤手道,“我就是這樣嚷的。”
鳳九直直地從殿門上摔了下去。
兩百多年來,自鳳九承了她姑姑白淺的君位,白奕上神嫁女的心便一日比一日切。爲人的君父,他擔憂鳳九年紀輕輕即爲女君,在四海八荒間鎮不住什麽場子,一心想給她相個厲害的夫君,好對她有一些幫襯。
白奕對九重天其實沒什麽好感,隻因她這個女兒在青丘已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不得已,才将挑選乘龍快婿的眼光放到天上來。也是趁着白淺的大婚,勒令鳳九一路随行,且要在天上住夠一個月,明裏是彰顯他們娘家人的殷勤,暗地裏卻是讓白淺照應照應這個侄女兒的紅鸾星。自以爲如此便能讓鳳九多結識一些才俊,廣開她的姻緣。
鳳九在天上稀裏糊塗住了一月,紅鸾星依舊蒙塵,帶孩子的本事倒是有飛速長進。掰着指頭一算,還有三日便該回青丘,自覺不能虛度光陰,該趁着這僅有的幾日再将九重天好好地逛一逛。遂攜了團子,一路殺去風景最好的三十三喜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