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殿散了朝會的這一夜,依行慣例,應是由天君賜宴寶月光苑。
新晉的這一堆小神仙,除了寥寥幾個留下來在天上服侍的,大多是分封至各處的靈山仙谷,不知何日再有機緣上天來參拜,得遇天君親臨的禦宴,自是要緊安排。
寶月光苑裏神仙紮堆,頭回上天,瞧着什麽都覺得驚奇,都覺得新鮮。
一株尚未開花的無憂樹下,有活潑的小神仙偷偷和同伴咬耳朵:“賢弟今日見了這許多天上的神仙,可曾見過青丘之國的神仙?”神秘地道,“聽說今夜可不得了,青丘之國的那位姑姑和她的侄女女君殿下皆會列席,傳說這二位,可是四海八荒挨着位列第一第二的絕色,連天上的仙子也比不過她們。”
小神仙的這位同伴正是白日裏持笏跪地的那位仙者,曆數功德後被封了個真人,連着做凡人時的姓,喚做沈真人。
沈真人未語臉先紅了一半,文不對題道:“……白日裏闖進青雲殿的那位仙子……她,她也會來嗎?”
小神仙愣了一愣,半掩着嘴道:“愚兄打聽過了,那位女仙多半是帝君的義妹,要敬稱知鶴公主的,你看白日的形容,帝君他對這個義妹也是不一般。”又自喃喃道,“哎,長得可真是美,可真是美,連愚兄這個一向不大近女色的都看呆了。我真的都看呆了,但,”沉重地拍了拍沈真人的肩頭,“你我以凡人之軀升仙,戒律裏頭一筆一畫寫得很清楚,即便帝君對這個義妹是一般的,沈兄還是莫想爲好。”
沈真人怏怏地垂了頭。
因三十二天寶月光苑比月亮豈止高出一大截,不大夠得上拿月色照明,是以,滿苑無憂樹間遍織夜明珠,将整個苑林照得亮如白晝。
九重天有個不大好的風氣,凡是那位高權重的仙,爲了撐架子,不管大宴小宴,總是踩着時辰到,裝作一副公務繁忙撥冗才得前來的大牌樣。好在東華和連宋一向不講究這個,凡遇着這等公宴,不是過早到就是過遲到,或者幹脆不到,抵着時辰到還從未有過……
這一回,離開宴還有好一些時辰,兩位瑞氣騰騰的神仙已低調地大駕前來。
侍宴的小仙娥善解人意地在一株繁茂古木後擺了兩椅一桌,請二位上神暫歇,也是爲了不讓前頭的小仙們因見了他二人而惶恐拘束。
沈真人同那小神仙叙話之時,倒黴摧地正立在古木的前頭。一番話一字不漏盡數落入了後面兩位大仙的耳中。
當是時,東華正拆了連宋帶給他的昊天塔研究賞玩。這塔是連宋近日做的一個神兵,能吸星換月降伏一切妖魔。連宋将這東西帶給他,原是想讓他看一看,怎麽來改造一下便能再添個降伏仙神的功用,好排到神兵譜裏頭,将墨淵上神前些日子造的煉妖的九黎壺壓下去一頭。
連宋君收了扇子爲二人斟酒,笑道:“聽說你今日在青雲殿中,當着衆仙的面戲弄鳳九來着?你座下那個忠心又耿介的小仙官重霖可急得很,一心想着如何維護你的剛正端直之名,還跑來同我讨教。”
東華端視着手中寶塔:“同你讨教剛正端直?他沒睡醒嗎?”
連宋噎了一噎:“算了,同你計較什麽。”喝了一盞酒,突然想起來,“今日原是有個要事要同你說,這麽一岔,倒忘了。”扇子擱在酒杯旁敲了敲,“南荒的魔族,近來又有些異動。”
東華仍在悉心地端視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昊天塔,道:“怎麽?”
連宋靠進椅子裏,眼中帶笑,慢條斯理地道:“還能有什麽。魔族七君之一的燕池悟,當年爲了魔族長公主同你聯姻而找你決鬥的那個,你還記得吧?”不緊不慢地道,“趁你不備用那個什麽鎖魂玉将你鎖入十惡蓮花境,搞得你狼狽不堪,這麽丢臉的一段,你也還記得吧?”幸災樂禍道,“要不是那隻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小狐狸爲救你搭了把手,說不準你的修爲就要生生被蓮花境裏的妖魔們糟蹋一半去,你姑且還記得吧?”末了,不無遺憾地總結,“雖然最後你沖破了那牢籠,且将燕池悟狠狠地教訓了一頓,修理得連他爹媽都認不出來,不過身爲魔族七君之一,他又怎堪如此羞辱,近日養好了神,一直想着同你再戰一場,一雪先時之恥。”
東華眼中動了一動,面無表情道:“我等着他的戰書。”
連宋訝了一訝:“我以爲你近年已修身養性,殺氣漸退,十分淡泊了。”
他又皺了皺眉:“莫非,你仍覺得小狐狸是被他捉去了?不過,三百年前,你不是親自去魔族确認了一趟,并未看到那隻小狐狸嗎?”
他又感歎:“說來也是,天大地大,竟再尋不到那樣一隻狐狸。”
一愣,他又道:“青丘的鳳九也是一隻紅狐,雖是隻九尾的紅狐,同你的那隻狐長得很不同罷……不過,你該不會因爲這個才覺得鳳九她……”
東華托着腮,目光穿過古木的繁枝,道:“兩碼事。”
視線的終點,正停在跟在白淺後頭蹙眉跨進寶月光苑的鳳九身上。白衣白裙白簪花,神色有些冰冷。她不說話的時候,看着還是很端莊、很有派頭的。
白淺的眼睛從前不大好,鳳九跟着她時就如她的另一雙眼睛,于是練就了一副極好的眼力,此時約略一瞟,透過青葉重疊的繁枝,見一株巨大的無憂樹後,東華正靠着椅背望着她這一方。
鳳九倒退一步,握着白淺的手,誠懇道:“我覺得,身爲一個寡婦,我還是應該守一些婦道,不要這麽抛頭露面的好……”
白淺輕飄飄打斷她的話:“哦,原來你是覺得,陪我來赴這宴會,不若陪着昨兒上天的折顔去馴服赤焰獸給四哥當新坐騎更好,那……”
鳳九抖了抖,更緊地握住白淺的手:“但,好在我們寡婦界規矩也不是那麽的嚴明,抛頭露面之事偶爲之一二,也是有益、有益……”益了半天,違心道,“有益身心健康。”
白淺笑眯眯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很對。”
青丘之國的兩位帝姬一前一後法相莊嚴地踏進寶月光苑,新晉的小神仙們未見過什麽世面,陡見這遠勝世間諸色相的兩副容顔,全顧着發呆了。好在侍宴的仙者都是些機靈且見慣這二位的,頗有定力地引着姑侄二人坐上上座。無憂樹後頭,連宋握着那把破扇子又敲了敲石桌,對東華道:“你對她是個什麽意圖,覺得她不錯,還是……”
東華收回目光,眼中笑意轉瞬即逝:“她挺有趣的。”
連宋用自己絕世情聖的思維解讀半天,半明不白地道:“有趣是……”便聽到紫金座上小仙官的高聲唱喏:“天君駕到。”連宋歎了一歎,起身道,“那昊天塔你可收好了。”
寶月光苑賜宴,原是個便宴。
雖是便宴,卻并不輕松。
洪荒變換的年月裏,九重天亦有一些更疊,一代代的天君歸來又羽化,羽化又歸來,唯有東華帝君堅守在三清幻境的頂上始終如一。
多年來,連天君過往的一些舊事都被諸神挑出來反複當了好多回的佐酒段子,卻一直未曾覓得東華的。此番破天荒地竟能得他的一些傳聞,轟轟烈烈直如星火燎原,從第一天一路燒到第三十六天,直燒到天君的耳朵裏頭。
事主的其中一位自是東華,另一位,大家因實在缺乏想象力,安的是何其無辜的知鶴公主。但,也不知知鶴如何做想,一些膽大的神仙言談裏隐約将此事提到她的跟前,她隻是含笑沉默,并不否認。
這一代天君一直對自己的誤會很大。
他覺得自己是個善解人意的仁君。
據傳言,東華對知鶴是十分有意,既有天界的尊神中意,他判斷,知鶴就不必再留在凡間受罰了,需得早早提上來才是,也是賣給東華一個人情。
這決定出來多時,他自以爲在這個半嚴整不嚴整的便宴上頭提出來最好,遂特地打發了一句,讓設宴的司部亦遞給尚未離開九重天的知鶴一張帖。
但這道赦令,須下得水到渠成,才不緻讓滿朝文武覺得自己過于偏袒東華,卻又不能太不露痕迹,要讓東華知恩。
他如許考量一番,聽說知鶴擅舞,想出一個辦法來,讓十七八個仙娥陪襯着這個擅舞的知鶴,在宴上跳了支她最擅長的《鶴舞九天》。
知鶴是個聰明的仙,未辜負天君的一番心意,筵席之上,将一支《鶴舞九天》跳得直如鳳舞九天,還不是一隻鳳,而是一窩鳳,翩翩地飛舞在九天之上。
在座在站的神仙們個個瞧得目不轉睛。
一曲舞罷,天君第一個合手拍了幾拍,帶得一陣掌聲雷動。雷動的掌聲裏頭,天君垂眼看向台下,明知故問道:“方才獻舞的,可是三百年前被貶下齊麟山的知鶴仙子?”衆仙自然稱是。他便裝作一番思忖,再做出一副惜才的模樣,道:“想不到一個負罪的仙子竟有這樣的才情,既在凡界思過有三百年,想來也夠了,着日便重回九重天吧。”又想起似的瞧一眼東華,“東華君以爲如何?”
一套戲做得很夠水準。
一身輕紗飄舞裝扮得如夢似幻的知鶴公主亦定定地望着她這位義兄。
東華正第二遍拆解昊天塔,聞言掃了知鶴一眼,點頭道:“也好。”
語聲落地,斜對面咔嚓一聲響,打眼望過去,鳳九的瓷杯碎成四瓣,正晾在案幾上。東華愣了愣,連宋掩着扇子稍稍挨過來,擡了擡下巴道:“你看清沒有,那瓷杯可是被她一隻手捏碎的,啧,好身手。”
鳳九确信,東華說“也好”兩個字的時候,知鶴彎起嘴角對着自己挑釁地笑了一笑。
她記得父君白奕曾語重心長地囑咐自己:你年紀輕輕便位高權重,記得少同低位的神仙們鬥氣,别讓人看了笑話,辱沒了你自己倒沒什麽,萬不可辱沒了這個身份。
三百年來,這些話她一字一句地記在心底,遇事已極少動怒,着實練就了一副廣博胸襟和高華氣度。但面對知鶴,這套虛禮她覺得可以暫時收了。這位太晨宮的公主,從前着實大大得罪了她,是她心頭的一塊疤。
這個從前,直可追溯到兩千多年前。
那時她年紀輕不懂事,獨自一人去南荒的琴堯山玩耍,不小心招惹了一頭虎精,要吃了她,幸虧被過路的東華帝君搭救一命。打那時候,她就對東華一心相許。爲了酬謝東華的恩情,她欠了司命一個大恩,特意混進一十三天太晨宮裏頭做婢女。她十分努力,但是運氣不好,遇到東華的義妹知鶴公主處處刁難阻撓。東華不理宮務,身邊也未得什麽帝後,太晨宮大半是知鶴掌管,她的日子不大好過。
後來東華不意被仇敵诓進十惡蓮花境,她總算是盼着了一個機緣。她從小就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爲了東華,不惜将容貌、聲音、變化之能和最爲寶貝的九條尾巴都出賣給魔族,化做一隻小狐狸拼了命救他出險境。她其實也有私心,以爲施給東華這樣的大恩,他便能如同她喜歡上他一般喜歡上自己,她努力了兩千多年,終歸會有一些回報。
隻是世事十分難料。
傷好後,她被默許跟在東華身旁日夜相陪,着實過了段自以爲開心的日子,雖然失卻變化之能,隻是一隻紅色的小靈狐,她也很滿足,睡夢裏都覺得開心。
那一夜睡得尤其稀裏糊塗,清晨雀鳥尋食啄了大開的窗棂才将她吵醒,見着枕旁東華的筆迹,寫的是若醒了便去中庭候着好喂給她吃食。她歡歡喜喜地跳下床鋪,雀躍地一路搖着僅剩的一條尾巴興沖沖跑去中庭,卻見着花壇跟前知鶴不知何故正哭着同東華争論什麽。她覺得這時候過去不大合宜,悄悄隐在一棵歪脖子棗樹後頭,因家中教養得好,不好意思偷聽他們說什麽,垂着頭用爪子捂住一向靈敏的耳朵。他們争論了許久,大半是知鶴在說,一字半語地鑽進她兩隻小肉爪子沒法捂嚴實的小短耳中,嚷得她直犯暈。看着二人總算告一段落不再說話了,她撤下爪子來,卻聽到東華蓦然低沉:“我既應允義父照看你,便不會不管你,你同一隻寵物計較什麽?”
東華走了許久,她才從棗樹後頭鑽出來。知鶴笑眯眯地看着她:“你看,你不過是隻寵物,卻總是妄想着要得到義兄,不覺太可笑了嗎?”
她有些傷心,但心态還是很堅強,覺得固然這個話親耳聽東華說出來有幾分傷人,但其實他也隻是說出了實情。追求東華的這條路,果然不是那麽好走,自己還須更上進一些。豈料,這件事不過一條引線,此後的境況用“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句詩正可形容。一連串不太想回憶的打擊重重敲醒她的美夢,樁樁件件都是傷心,雖然一向比同齡的其他小狐狸勇敢許多,終歸還是年幼,覺得難過委屈,漸漸就感到心灰意冷了。
這一場較量裏頭,知鶴大獲全勝。她其實也沒覺得輸給知鶴能怎麽樣,隻是想到無論如何都無法讓東華喜歡上自己,有些可歎可悲。可知鶴不知爲何那樣看不慣她,她已經打定主意要離開九重天。知鶴還不願讓她好過,挑着她要走的那一夜,特地穿了大紅的嫁衣來刺激她,裝作一派溫柔地撫着它的頭:“我同義兄在一起九萬年,我出生便是他一手帶大,今日終于要嫁給他,我很開心,你是隻善良的小狐狸,你也替我感到開心吧?”卻扯着它的耳朵将它提起來,似笑非笑地譏諷,“怎麽,你不開心嗎?原來,你不開心啊。”
她記得那一夜的月亮又大又圓,踩在腳底下,就像踩着命運的河流,那條河很深,是圓的,要将她淹沒。
陳年舊事如煙雲一閃即過,鳳九凝望着雲台上獻舞方畢的知鶴,覺得短短三百年,故人未曾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