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已将幹爽的外袍脫了下來,正自顧自地疊好準備物歸原主。
一擡頭,吓得往後倒退一步。
東華已到她面前,手裏提着蒼何劍,眼神淡淡的,就那麽看着她。
她渾身是水,還有大滴大滴的水珠兒順着裙子不斷往下掉,腳底下不多時就凝成個小水坑,面容十分狼狽。她一邊滴着水,一邊淡淡地看回去,氣勢上勉強打成一個平手,心中卻有些五味雜陳。她覺得經前幾日同他偶遇的那麽一場驚吓,自己最近其實還沒能适應得過來,還不太找得準自己的位置,該怎麽對他還是個未知數,爲了避免因不小心出什麽差池,近日還是先躲他一躲好些,卻不曉得自她存了要躲的心思,怎麽時時都能碰得上他。
東華從上到下打量她一番,目光落在她疊得整整齊齊的他的紫袍上,嗓音平闆地開口:“你對我的外衣,有什麽意見?”
鳳九揣摩着兩人挨得過近,那似有若無的白檀香撩得她頭暈,索性後退一步拉開一點兒距離,斟酌着僵笑着回答:“怎敢,隻是若今次借了,還要将衣服洗幹淨歸還給帝君……豈不是需再見,不,需再叨擾帝君一次。”拿捏他的臉色,識時務地又補充一句,“很怕擾了帝君的清淨。”
蒼何劍擱在石桌上,啪,一聲響。
迷谷咳了一聲,攏着衣袖道:“帝君别誤會,殿下不是不想見帝君,帝君如此尊貴,殿下恨不得天天見到帝君……”正說着便被鳳九踩了一腳,還不露聲色地蹍了一蹍,痛得他将剩下的話全憋了回去。
東華瞥了鳳九一眼,會意道:“既然如此,那就給你做紀念,不用歸還了。”
鳳九原本就很僵硬的笑徹底僵在臉上:“……不是這個意思。”
東華不緊不慢地坐下來:“那就洗幹淨,還給我。”
鳳九隻覺臉上的笑即便是個僵硬得冰坨子一樣的笑,這個冰坨子她也快挂不住了,抽了抽嘴角道:“今日天氣和暖,我覺得并不太冷,”她原本是想直言直語道,“不大想借這件衣裳了行不行。”但在心裏過了一遭,覺得語氣稍嫌生硬,愣是在這句話當中劈出一個句讀來,十分委婉地說,“不借這件衣服了,行不行呢?”話剛說完一陣冷風吹來,她打了個冷戰。
東華接過迷谷不知從哪裏泡來的茶,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道:“不行。”
忍辱負重的冰坨子一樣的笑終于從鳳九臉上跌下來,她一時不知做何表情,愣愣道:“爲什麽?”
東華放下茶杯,微微擡眼:“我救了你,滴水之恩當舍身相報,洗件衣服又如何了?”
鳳九覺得他從前并不是如此無賴的個性,但轉念一想,興許他也有這樣的時候,隻是沒讓她瞧見,回神時已聽自己幹巴巴一笑,道:“帝君何必強人所難。”
東華撫着杯子,慢條斯理地回她:“除了這個,我也沒有什麽其他愛好了。”
鳳九這下不管是僵笑還是幹笑,一樣都做不出來,哭笑不得道:“帝君這真是……”
東華放下茶杯,單手支頤,從容地看着她:“我怎麽?”看鳳九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沒什麽情緒的眼裏難得露出點兒極淡的笑意,又漫不經心地問她,“說來,爲什麽要救她們?”
其實,她方才并不是被噎得說不出話,隻是他臉上的表情一瞬間太過熟悉,是她印象十分深刻的一個模樣,讓她有些發愣,等反應過來,話題已被他帶得老遠了。她聽清楚那個問題,說的是爲什麽要救她們,她從前也不是很明白,或不在意人命,但是有個人教會她一些東西。良久,她輕聲回道:“先夫教導鳳九,強者生來就是爲了保護弱者存在。若今次我不救她們,我就成了弱者,那我還有什麽資格保護我的臣民呢?”
許多年後,東華一直沒能忘記鳳九的這一番話,其實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記着它們能有什麽意義。隻是這個女孩子,總是讓他覺得有些親近,但他從不認識她。記憶中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青丘的往生海畔,她一頭黑發濕潤得像海藻,踏着海波前來,他記不清她那時的模樣,就像記不住那時往生海畔開着的太陽花。
這一日的這一樁事,很快傳遍了九重天,并且有多種版本,将東華從三清幻境裏拉入十丈紅塵。
一說承天台上赤焰獸起火事,東華正在一十三天太晨宮裏批注佛經,聽聞自己的義妹知鶴公主也被困火中,才急切地趕來相救,最終降伏赤焰獸,可見東華對他這位義妹果真不一般。另一說承天台起火,東華正巧路過,見到一位十分貌美的女仙同赤焰獸殊死相鬥,卻居于下風,有些不忍,故拔劍相救,天君一向評價帝君是個無欲無求的仙,天君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雲雲。
連宋聽聞此事,拎着把扇子施施然跑去太晨宮找東華下棋喝酒,席間與他求證,道:“承天台的那一樁事,說你是見着個美人與那畜生纏鬥,一時不忍才施以援手,我是不信的。”指間一枚白子落下,又道,“不過,若你有朝一日想通了。要娶一位帝後雙修,知鶴倒也不錯,不妨找個時日同我父君說一說,将知鶴重招回天上罷。”
東華轉着酒杯思忖棋路,聞言,答非所問道:“美人?他們覺得她長得不錯?”
連宋道:“哈?”
東華從容落下一枚黑子,堵住白子的一個活眼:“他們的眼光倒還不錯。”
連宋愣了半天,回過神來,啪的一聲收起扇子,頗驚訝:“你果真在承天台見到個美人?”
東華點了點棋盤:“你确定是來找我下棋的?”
連宋打了個哈哈。
由此可見,關于承天台的這兩則流言,後一則連一向同東華交好的連宋君都不相信,更遑論九重天上的其他大小神仙。自是将其當做一個笑談,卻是對知鶴公主的前途作了一番光明猜測,以爲這位公主的苦日子終于要熬到頭了,不日便可重上九重天,說不定還能與帝君成就一段好事。
九重天上有一條規矩,說是做神仙須得滅七情除六欲,但這一條,僅是爲那些生而非仙胎、卻有此機緣位列仙箓的靈物設置,因這樣的神仙是違了天地造化飛升,總要付出一些代價酬祭天地。東華早在陰陽始判,二儀初分時,便化身于碧海之上蒼靈之墟,是正經天地所化的仙胎,原本便不列在滅情滅欲的戒律内。娶一位帝後,乃合情合理之事。
第二節
鳳九小的時候,因他阿爹阿娘想再過一些日子的二人世界,嫌棄她礙事,有很長的一段時日,都将她丢給她的姑姑白淺撫養。跟着這個姑姑,上樹捉鳥下河摸魚的事,鳳九沒有少幹,有一回還趁他小叔打盹兒,将他養的精衛鳥的羽毛拔了個精光。
考慮到她的這些作爲對比自己童年時幹的混賬事其實算不得什麽,白淺一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當白淺教養鳳九時,已是位深明大義,法相莊嚴的神仙,見識也十分深遠,時常教她一些爲人處世的道理。比如,白淺曾經教導鳳九,做神仙最重要的是不怕丢臉,因爲不怕丢臉是一種勇氣,賜予一個人走出第一步的膽量,做一樁事,隻要不怕丢臉,堅忍不屈,最終就能獲得成功。
後來,鳳九在鼓勵團子與他父君争奪她娘親陪寝權的過程中,信誓旦旦地将這道理傳給團子:“做神仙,最重要就是不要臉,不要臉的話,做什麽事都能成功。”
當夜,團子将這一番話原原本本地複述給了白淺聽,捏着小拳頭表示要請教一下她的娘親什麽叫做不要臉,以及怎樣才能做到比他父君更不要臉。白淺放下要端去書房給夜華做夜宵的蓮子羹,在長升殿裏七翻八揀,挑出幾捆厚厚的佛經,用一輛木闆車裝得結結實實,趁着朦胧的夜色擡去給了鳳九,閑閑地叮囑她,若是明日太陽落山前抄不完,便給她安排一場從傍晚直到天明的相親流水宴。
睡得昏昏然的鳳九被白淺的侍女奈奈搖醒,緩了好一會兒神,瞪着眼前的經書,反應過來白日裏同團子胡說了些什麽之後,心裏悔恨得淚水直淌成一條長河。
第二日傍晚,鳳九是在重重佛經裏被仙侍們一路擡去三十二天寶月光苑的。
寶月光苑裏遍植無憂樹,高大的林木間結出種種妙花,原是太清境的道德天尊對弟子們傳道授業解惑之所。
四海八荒的青年神仙們三五成群地點綴其間,打眼一望,百十來位總是有的。一些穩重的正小聲與同僚叙話,一些心急的已仰着頭直愣愣盯向苑門口。兩三個容易解決,四五個也還勉強,可這百十來個……鳳九心裏一陣發憷,饒是她一向膽大,腳挨着地時,也不由得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再再退後了一步。不遠處白淺的聲音似笑非笑地響起,對着一旁恭謹的仙侍道:“哦,我看,幹脆把她給我綁起來,說什麽也得撐完這場宴會,可不能中途逃了。”
鳳九心裏咯噔一下,轉身撒丫子就開跑。
一路飛檐走壁,與身後的仙侍一番鬥智鬥勇,何時将他們甩脫的,連鳳九自己都不曉得,隻曉得拐過相連的一雙枝繁葉茂的娑羅樹,枝幹一陣搖晃,幾朵嫩黃色的小花落在她的頭發上,身後已沒了勁風追襲聲。
她微微喘了口氣瞥向來時路,确實沒什麽人影,隻見天河迢迢,在金色的夕晖下微微地泛着粼粼波光。
禍從口出,被這張嘴連累得抄了一夜又一日的佛經,此時見着近在眼前的兩尊娑羅樹,腦中竟全是《長阿含》經中記載的什麽“爾時世尊在拘屍那揭羅城本所生處,娑羅園中雙樹間,臨将滅度”之類的言語。
鳳九伸手拂開頭上的繁花,一邊連連歎息連這麽難的經文都記住了,這一日一夜的佛經也算沒有白抄,很長了學問;一邊四處張望一番,思忖着逃了這麽久,一身又累又髒,極是困乏,該不該寬衣解帶去娑羅雙樹後面的汪天泉裏泡上一泡。
她思考了很久。
眼看明月東升,雖升得不是十分高,不如凡人們遙望着它感到的那麽詩意,但清寒的銀晖罩下來,也勉強能将眼前的山石花木鋪灑全了。幾步之外,碧色的池水籠了層缭繞的霧色,還漫出些許和暖的仙氣。鳳九謹慎地再往四下裏瞧了一瞧,料想着戌時已過,大約不會再有什麽人來了,跑到泉邊先伸手探了探,才放心地解開外衣、中衣、裏衣,小心翼翼地踏入眼前這一汪清泉中。
攀着池沿沉下去,溫熱的池水直沒到脖頸。鳳九舒服地歎息一聲,瞧着手邊悠悠漂來幾朵娑羅花,一時觸及她隐忍許久的一顆玩心,正要取來編成一個串子,忽聽得池中一方白色的巨石後,嘩啦一陣水響。
鳳九伸出水面去取娑羅花的一截手臂,霎時僵在半空。
碧色的池水一陣動蕩,攪碎一池的月光,巨石後忽轉出一個白衣的身影。鳳九屏住氣,瞧見那白色的身影行在水中,越走越近。霧色中,漸漸現出那人皓皓的銀發、颀長的身姿、極清俊的眉目。
鳳九緊緊貼着池壁,即便臉皮一向有些厚,此時也覺得尴尬,臉色青白了好一陣。好歹是青丘的女君,很快就鎮定下來,甚至想要做得尋常,尋常到能從容地同對方打個招呼。
然而這種場合,該怎麽打招呼,也是一門學問。若是在賞花處相遇,還能寒暄一句:“今日天氣甚好,帝君也來此處賞花?”此時總不能揮一揮光裸的手臂:“今日天氣甚好,帝君也來這裏洗澡啊?”
鳳九在心裏懊惱地思索着該怎麽來做這個開場白,隻見東華已從容行到斜對面的池沿,正要跨出天泉。整個過程中,目光未在她面上停留一絲半毫。
鳳九想着,他興許并未看到自己,那今次,也算不得在他面前丢臉了吧?
正要暗自地松一口氣,東華跨上岸的一隻腳卻頓了一下,霎時,外袍一滑對着她兜頭就蓋了下來。
與此同時,她聽到前方不遠處一個聲音響起,像是連宋神君,似乎極尴尬地打着哈哈:“呃,打擾了打擾了,我什麽也沒看見,這就出去。”
她愣愣地扯下頭上東華的白袍,目光所及之處,月亮門旁,幾株無憂樹在月色下輕緩地招搖。
東華僅着中衣,立在池沿旁居高臨下地打量她,好一會兒才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洗澡。”她謹慎且誠實地回答,一張臉被熱騰騰的池水蒸得白裏透紅。
回答完才想起這一汪泉水雖是碧色,卻清澈得足可見底。紅雲騰地自臉頰處蔓開,頃刻間整個人都像是從沸水裏撈起來,結結巴巴道:“你,你把眼睛閉上,不準看,不,你轉過去,快點兒轉過去。”
東華慢悠悠地再次從頭到腳打量她一番,頗有涵養地轉過身去。
鳳九慌忙伸手去拿方才脫在池邊的衣衫,可脫的時候并未料到會落得這個境地,自外衫到裏衣,都擱得不是一般的遠。若要夠得着最近的那件裏衣,大半個身子都須得從池水裏浮出來。
她不知如何是好,果真是慌亂得很,竟忘了自己原本是隻狐狸,若此時變化出原身來,東華自是半點兒便宜占她不到。
她還在着急,就見到一隻手握着她的白裙子,悠悠地遞到她面前,手指修長,指甲圓潤。東華仍是側着身。她小心地瞟一眼他的臉,濃密的睫毛微合着,還好,他的眼睛仍是閉上的。正要接過裙子,她又是一驚:“你怎麽知道我要穿衣服?”
她平日爲了不辱沒青丘女君的身份,一向裝得寬容又老成,此時露出這斤斤計較的小性子來,終于像是一個活潑的少年神女。
東華頓了頓,作勢将手中的衣衫收回來。她終究沒有嘴上講的那麽硬氣,差不多是用豹子撲羚羊的速度将裙子奪下,慌裏慌張地就着半遮半掩的池水往身上套。窸窣一陣套好踏出池塘,隻覺得丢臉丢得大發,告辭都懶得說一聲,就要循着原路跳牆離開這裏。
卻又被東華叫住:“喂,你少了個東西。”
她忍不住回頭,見到東華正俯身拾什麽。定睛一看,她覺得全身的血都沖到腦門兒上了。
東華撿起來的,是個兜肚。
藕荷色的兜肚。
她的兜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