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雲殿中住的是白淺同夜華的心肝兒,人稱糯米團子的小天孫阿離。
一身明黃的小天孫就坐在她娘親跟前,見着大人們坐椅子都能夠雙腳着地四平八穩,他卻隻能懸在半空,鉚勁兒想要把腳夠到地上,但個子太小,椅子又太高,龇牙努力了半天連個腳尖也沒夠着,悻悻作罷,于是垂頭喪氣地耷拉着個小腦袋聽她娘親訓話。
白淺一本正經,語重心長:“娘親聽聞你父君十來歲就會背《大薩遮尼乾子所說經》,還會背《勝思惟梵天所問經》,還會背《底哩三味耶不動尊威怒王使者念誦法》,卻怎麽把你慣得這樣,已經五百多歲了,連個《慧琳音義》也背不好,當然……背不好也不是什麽大事,但你終歸不能讓娘親和父君丢臉啊。”
糯米團子很有道理地嘟着嘴反駁:“阿離也不想的啊,可是阿離在智慧這一項上面,遺傳的是娘親而不是父君啊!”
鳳九撲哧一口茶噴出來,白淺眯着眼睛意味深長地看向她,她一邊辛苦地憋笑一邊趕緊擺手解釋:“沒别的意思,最近消化系統不太好,你們繼續,繼續。”
待白淺轉了目光同糯米團子算賬,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東華将魔族少主氣昏的那則傳聞。端着茶杯又喝了口茶,眼中不由自主地就帶了一點笑意,垂頭瞧着身上的白衣,笑意淡了淡,擡手拂了拂落在袖子上的一根發絲兒。
人生的煩惱就如同這頭發絲般不可勝數,件件都去計較也不是她的行事。她漫無邊際地回想,算起來時光如水已過了兩千七百年,其間發生了太多的事,很多記得,很多從前記得卻不怎麽願意主動想起,一來二去記得的也變得不記得了。避世青丘的兩百多年算不上什麽清靜,但這兩百年裏倒是很難得再想起東華,來到九重天,卻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看東華的模樣,并未認出她來,她真心覺得這也沒什麽不好。她同東華,應的是那句佛語,說不得。說不得,多說是錯,說多是劫。
02
今日是連宋君親手操持的千花盛典的最後一日,按慣例,正是千花怒放争奪花魁最爲精彩的一日。傳說西方梵境的幾位古佛也千裏迢迢趕來赴會,帶來一些平日極難得一見的靈山的妙花,九重天一時人聲鼎沸,品階之上的神仙皆去捧場了。
鳳九對花花草草一向不太熱衷,巧的是爲賀天族太子的大婚,下界的某座仙山特在幾日前呈上來幾位會唱戲的歌姬,此時正由迷谷領着,在第七天的承天台排一出将軍佳人的折子戲。
鳳九提了包瓜子,拎了隻拖油瓶,跨過第七天的天門去看戲。
拖油瓶白白嫩嫩,正是她唯一的表弟糯米團子阿離。
第七天天門高高,濃蔭掩映下,隻在千花盛典上露了個面便退席的東華帝君正獨坐在妙華鏡前煮茶看書。
妙華鏡是第七天的聖地之一,說是鏡,實則是一方瀑布,三千大千世界有十幾億的凡世,倘若法力足夠,可在鏡中看到十幾億凡世中任何一世的更疊興衰。
因瀑布的靈氣太盛,一般的神仙沒幾個受得住,就連幾位真皇待久了也要頭暈,是以多年來,将此地做休憩讀書釣魚用的,隻東華一個。
鳳九領着糯米團子一路走過七天門,囑咐團子:“靠過來些,别太接近妙華鏡那邊,當心被靈氣灼傷。”
糯米團子一邊聽話地挪過來一點兒,一邊氣呼呼地踢着小石頭抱怨:“父君最壞了,我明明記得昨晚是睡在娘親的長升殿的,今早醒來卻是在我的慶雲殿,父君騙我說,我是夢遊自己走回去的。”他攤開雙手做出無奈的樣子,“明明是他想獨占娘親才趁我睡着把我抱回去的,他居然連自己的親兒子都欺騙,真是不擇手段啊。”
鳳九抛着手中的瓜子:“那你醒了就沒有第一時間跑去長升殿撓着門大哭一場給他們看?你太大意了。”
糯米團子很是吃驚:“我聽說女人才會一哭二鬧三上吊。”結巴道,“原,原來男孩子也可以嗎?”
鳳九接住從半空中掉下來的瓜子包,看着他,鄭重道:“可以的,少年,這是全神仙界共享的法寶。”
東華托着腮看着漸行漸遠的一對身影,攤在手邊的是本閑書,妙華鏡中風雲變色一派金戈鐵馬,已上演完一世興衰,石桌上的茶水也響起沸騰之聲。
自七天門至排戲的承天台,着實有長長的一段路要走。
行至一處假山,團子嚷着歇腳。兩人剛坐定,便見到半空閃過一道極晃眼的銀光,銀光中隐約一輛馬車疾馳而去,車輪碾過殘碎的雲朵,雲絮像棉花似的飄散開,風中傳來一陣馥郁的山花香。
這樣的做派,多半是下界仙山的某位尊神上天來赴千花盛典。
馬車瞬息不見蹤影,似駛入了第八天,假山後忽然響起人聲,聽來應是兩位侍女在閑話。
一個道:“方才那馬車裏,坐的可是東華帝君的義妹知鶴公主?”
另一個緩緩道:“這樣大的排場,倒是有些像,白駒過隙,算來這位公主也被谪往下界已經三百多年了啊。”
前一個又道:“說來,知鶴公主爲何會被天君貶谪,姐姐當年供職于一十三天,可明了其中的因由?”
後一個沉吟半晌,壓低聲音:“也不是特别清楚。不過,那年倒确是個多事之秋。說是魔族的長公主要嫁入太晨宮,卻因知鶴公主思慕東華帝君而從中作梗,終沒嫁成。天君得知此事後震怒,将這位公主貶谪往了下界。”
前一個震驚:“你是說,嫁入太晨宮?嫁給帝君?爲何天上竟無此傳聞?帝君不是一向都不沾這些染了紅塵味兒的事嗎?”
後一個緩了緩:“魔族要同神族聯姻,放眼整個天族,除了連宋君,也隻帝君一人了。這些朝堂上的事,原本也不是你我能插嘴的,再則帝君一向對天道之外的事都不甚在意,也許并不覺娶個帝後能如何。”
前一個欷歔一陣,卻還未盡興,又轉了話題繼續:“對了,我記得三百多年前一次有幸見得帝君,他身旁跟了隻紅得似團火的小靈狐。聽太晨宮的幾位仙伯提及,帝君對這隻小靈狐别有不同,去哪兒都帶着的,可前幾日服侍太子殿下的婚宴再次見得帝君,卻并未見到那隻小靈狐,不知又是爲何。”
後一個停頓良久,歎道:“那隻靈狐,确是得帝君喜愛的,不過,在太晨宮盛傳帝君将迎娶帝後的那些時日,靈狐便不見了蹤迹,帝君曾派人于三十六天四處尋找,終是不得。”
鳳九貼着假山背,将裝了瓜子的油紙包抛起又接住,抛起又接住,來回了好幾次,最後一次太用力,抛遠了,油紙包咚的一聲掉進假山旁邊的小荷塘。兩個侍女一驚,一陣忙亂的腳步聲後漸無人聲,應是跑遠了。
團子憋了許久憋得小臉都紅了,看着還在泛漣漪的荷塘,哭腔道:“一會兒看戲吃什麽啊?”
鳳九站起來理了理裙邊要走,團子垂着頭有點兒生悶氣:“爲什麽天上有隻靈狐,我卻不知道。”又很疑惑地自言自語,“那隻靈狐後來去哪兒了呢?”
鳳九停住腳步等他。
晨曦自第七天的邊緣處露出一點兒金光,似給整個七天勝景勾了道金邊。
鳳九擡起手來在眉骨處搭了個涼棚,仰着頭看那一道刺眼的金光:“可能是回家了吧。”又回頭瞪着團子,“我說,你這小短腿能不能跑快點兒啊。”
團子堅決地把頭扭向一邊:“不能!”
直到擡眼便可見承天台,鳳九才發現,方才天邊的那道金光并非昴日星君鋪下的朝霞晨曦。
她站在承天台十丈開外,着實地愣了一愣。
近在咫尺之處,以千年寒玉打磨而成的百丈高台不知爲何盡數淹沒在火海之中。若不是台上的迷谷施了結界盡力支撐,烈火早已将台子上一衆瑟瑟發抖的歌姬吞噬殆盡。方才驚鴻一瞥的那輛馬車也停留在火事跟前,馬車四周是一道厚實結界,結界裏正是一别三百餘年的知鶴公主。迷谷似在大聲地同她喊些什麽話,她的手緊緊握着馬車的車轅,微微側開的臉龐有些不知所措。
烈火後突然傳來一聲高亢嘶吼。
鳳九眯起眼睛,終于弄清了這場火事的起源:一頭赤焰獸正撲騰雙翼脫出火海,張着血盆大口,口中不時噴出烈焰,盤旋一陣又瞪着銅鈴似的眼重新沖入火海,狠狠撞擊迷谷的結界。那透明的結界已起了裂痕,重重火海後,舞姬們臉上一派驚恐之色,想必另有哀聲切切,隻因隔了仙障,未有半點兒聲音傳出。就像是一幕靜畫,更令人感到詭異。
知鶴這一回上天,動機相當明确,明着是來赴連宋君的千花盛典,暗着卻是想偷偷地見一見她的義兄東華帝君。這個重返九重天的機會,全賴她前幾日投着白淺上神的喜好,在自個兒的仙山裏挑了幾位會唱戲的歌姬呈上來。因着這層緣由,也就打算順便看一看這些歌姬服侍白淺服侍得好不好。
卻不知爲何會這樣倒黴,不知誰動了承天台下封赤焰獸的封印,她驅着馬車趕過來,正趕上這場浩大的火事。
她其實當屬水神,從前還住在太晨宮時,認真算起來是在四海水君連宋神君手下當差,輔佐西荒行雲布雨之事,是天上非常難得的一個有用的女神仙,即便被貶谪下界,領的也是她那座仙山的布雨之職。
她也曉得,以她那點兒微弱的布雨本事,根本不是眼前這頭兇獸的對手。她想着要去尋個幫手,但結界中那褐衣的男神仙似乎在同她喊什麽話,他似乎有辦法,但他喊的是什麽,她全然聽不到。
踟蹰中,一抹白影蓦然掠至她的眼前,半空中白色的繡鞋輕輕點着氣浪,臂彎裏的沙羅被熱風吹起來,似一朵白蓮花迎風盛開。
她看着那雙繡鞋,目光沿着飄舞的紗裙一寸寸地移上去,啊地驚叫出聲。
記憶中也有這樣的一張臉:涼薄的唇,高挺的鼻梁,杏子般的眼,細長的眉。隻是額間沒有那樣冷麗的一朵鳳羽花。
可記憶中的那個人不過是太晨宮最低層的奴婢,那時她不懂事,不是沒有嫉恨過一個奴婢也敢有那樣一副傾城色,唯恐連東華見了也被迷惑,百般阻撓她見他的機會,私底下還給過她不少苦頭吃。有幾次,還是極大的苦頭。
她驚疑不定:“你是……”
對方先她一步開口,聲音極冷然:“既是水神,遇此火事爲何不祭出你的布雨之術?天族封你爲水神所爲何來,所爲何用?”
說完不等她開口反駁,已取出腰間長笛,轉身直入火海中。
多年以來,鳳九做兩件事最是敬業,一件是做飯,另一件是打架。避世青丘兩百多年無架可打,她也有點兒寂寞。恍然看到赤焰獸造事于此,說自己不激動是騙人的。
茫茫火海上,白紗翩舞,笛音缭繞。那其實是一曲招雨的笛音。
袅袅孤笛纏着烈火直沖上天,将天河喚醒,洶湧的天河之水自三十六天傾瀉而下,瞬間瓢潑。火勢略有減緩,卻引得赤焰獸大爲憤恨,不再将矛頭對準迷谷撐起的結界,口中的烈焰皆向鳳九襲來。
這也是鳳九一個調虎離山的計策,但,若不是爲救台上的迷谷及一衆歌姬,依她的風格應是直接祭出陶鑄劍将這頭兇獸砍死拉倒,當然,鑒于對方是一頭勇猛的兇獸,這個砍死的過程會有些漫長。可也不至于如現下這般被動。
鳳九悲切地覺得,自己一人也不能分飾兩角,既吹着笛子招雨,又祭出神劍斬妖。知鶴是不能指望了,隻能指望團子一雙小短腿跑得快些,将他們家随便哪一位搬來也是救兵。
她一邊想着,一邊靈敏地躲避着赤焰獸噴來的火球,吹着祈雨的笛子不能用仙氣護體,她一身從頭到腳被淋得透濕。大雨傾盆,包圍承天台的火海終于被淋出一個缺角,赤焰獸一門心思地撲在鳳九身上,并未料到後方自個兒的領地已被刨出一個洞,獵物們一個接一個地都逃走了。
這麽對峙了大半日,鳳九覺得體力已有些不濟,許久沒有打架,一出手居然還打輸了,這是絕對不行的,回青丘怎麽跟父老鄉親交代呢。她覺得差不多是時候收回笛子祭出陶鑄劍了,但,若是從它的正面進攻,多半要被這家夥躲開,可,若是從它的背後進攻,萬一它躲開了,自己反而沒躲開被刺到,又該怎麽辦呢……
在她缜密地思考着這些問題,但一直沒思考個結果出來的時候,背後一陣淩厲的劍風忽然而至。
正對面的赤焰獸又噴來一團熊熊烈火,她無暇他顧,正要躲開,不知誰的手将她輕輕一帶。
那劍風擦着她的衣袖,強大得具體出形狀來,似一面高大的鏡牆,狠狠地壓住舔向她的巨大火舌,一陣銀光過後,方才還張牙舞爪的熊熊烈火竟向赤焰獸反噬回去。
愣神中,一襲紫袍兜頭罩下。她掙紮着從這一團幹衣服裏冒出來,見到青年執劍的背影,一襲紫衫清貴高華,皓皓銀發似青丘凍雪。
那一雙修長的手,在太晨宮裏握的是道典佛經,在太晨宮外握的是神劍蒼何,無論握什麽,都很合襯。
承天台上一時血雨腥風,銀光後看不清東華如何動作,赤焰獸的凄厲哀号直達天際。不過一兩招,赤焰獸便重重地從空中墜下來,震得承天台搖晃了好一陣。
東華收劍回鞘,身上半絲血珠兒也沒沾。
知鶴公主仍是靠着馬車轅,面色一片慘白,像是想要靠近,卻又膽怯。
一衆舞姬哪裏見過這樣大的場面,經曆了如此變故,個個驚魂未定,更有甚者開始小聲抽泣。
迷谷服侍鳳九坐在承天台下的石椅上壓驚,還不忘盡一個忠仆的本分數落:“你這樣太亂來了,今日若不是帝君及時趕到,不知後果會如何,若是有個什麽閃失,我是萬死不辭的,可怎麽跟你姑姑交代。”
鳳九小聲嘟囔:“不是沒什麽事嗎?”
她心裏雖然也挺感激東華,但覺得若是今日東華不來,她姑父姑姑也該來了,沒有什麽大的所謂,終歸傷不了自己的性命。擡眼見東華提劍走過來,覺得他應該是去找知鶴,起身往旁邊一張桌子讓了讓,瞧見身上還披着他的衣裳,小聲探頭問迷谷:“把你外衣脫下來,借我穿一會兒。”